燕效行知道小厮所顾虑的,但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不信神鬼之说,更别说荒谬的宿命论。
如果真要燕效行相信什么的话,他宁可相信“人定胜天”这四个字。
“再说,她的身世解决了咱们不少问题。”无父无母、无亲无戚,少了累赘也少了麻烦,日后也不怕有人凭仗着她飞上枝头做凤凰的燕家小姐身分,来攀亲带故。
“爷说的是。”小厮虽是觉得不妥,但,下决定的人毕竟是爷,他一个下人又能说什么呢?
小厮跟在燕效行后面,又去找九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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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到的消息。
“你们说……你们要买我?”
“对。”
“为什么?”
“那重要吗?”燕效行反问。
九金想想也对,事情的真相如何对她而言并不重要,反正她有钱拿就行了。
“好吧,我跟你们回去。”九金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燕效行又给她一袋银子。
九金想都不想的便将银子给收下来。
她毫不犹豫的态度让燕效行觉得她太过轻率。“你不问问那袋银子是做什么用的吗?”
“不用问,想也知道这是我的卖身钱。”九金将银袋抛上再接下,掂掂它的重量。
沉甸甸的,足以见得这笔银子为数不少。
“你们该不会是人口贩子吧?”所以出手才会这么大方!
“你这丫头是怎么看人的!我家少爷像是人口贩子吗?” “笑话,歹人又不会在自个儿脸上刻上‘坏人’两个字,我怎么会知道你家少爷坏不坏呀?”
“再坏也不会比你坏。”
“你又知道我坏了?!”
“套句你刚刚所说的话,不用问,想也知道你坏。”她贼头贼脑又古灵精怪的,一双眼珠子老是溜溜转个不停,一看就知道她极不安分。
“武痴。”燕效行示意小厮别再说了。
小厮马上噤口不语。
燕效行转而拿出一张契约书交予九金。
九金问:“这是干嘛的?”密密麻麻的字,她一个也看不懂。
武痴当下傻眼。
这死丫头竟不识字!他家小姐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小才女耶!
唉,莫说少爷要怨他,找了这么个乞儿当他家小姐的替身,就连他,也觉得这乞儿除了相貌之外,与他家小姐根本差了十万八千里。
武痴本以为他家老爷会放弃这个死丫头,没想到——
燕效行捺着性子跟九金说:“这是一份合同。”
合同!
“我又看不懂字,你拿个合同给我作啥?”
“要我念给你听吗?”
“不用。”九金迳自抽走燕效行手中的契约。“这合同是你拟的,嘴巴长在你嘴上,话要怎么说都随你讲,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坑我?”九金心眼多又不轻易相信人,才不可能就这样呆呆地直接画押。“我拿去给王秀才看。”
九金是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性子,话还说着,人就跑了。
燕效行跟在她身后,步履轻松,却没落后九金太远,始终与九金保持一定的距离,而武痴则是亦步亦趋的跟在主子后头。
九金跑到王秀才家,王秀才看到九金是眉开眼笑。
“九金,你怎么来了?”
“有事找你。你帮我看看这张纸写了什么?”九金跟王秀才也不懂得客气,一进门也没跟人家打个招呼,便央求人家帮她做事。
王秀才深知九金的性子,也不跟她计较,拿起合同大约念了一下。
九金愈听愈是不对。
“停、停一停。”九金要王秀才别念了,扭头反问燕效行,“我既是卖身到你家了,为什么你娘一死,这纸合同就结束?还有为什么我得改名换姓,叫什么燕效芙?”
“燕效芙是我妹子的名讳。”燕效行一言以蔽之。
武痴还想着他家少爷说得太简略而已,没想到九金竟然听得懂他家少爷的言下之意。
“你是要我当你妹子!”
“是。”
“我跟你妹子很像吗?”
“九成。”
“那另外一成是哪里不像?”
“你说呢?”
“气质、学养,是吧?”其实九金不问也知道。
燕效行本来就是不多话的性子,伤人的话更是不会讲:她既是懂得自己的缺陷,他也就不多说了。
九金感激他的善良,对燕效行的好感又添了一些。
“我可不可以再问你一件事?”
“你说。”
“你妹子人呢?”
“死了。”
“哦。”九金人虽势利,但最不愿见生离死别的场面。现在她无心提起,触及了别人的伤痛,这虽不是有意,但也够让她内疚的了。
她拿着看不懂的合同,死盯着上头的文字看了好一会儿。
九金想着王秀才刚刚所念的,推敲燕效行的想法,最后她终于懂了他为什么找她假扮他妹妹,又为什么他娘一死,这纸合同就结束,视同废纸。
“你娘病了是不是?”九金问。
燕效行静默不语。
“你娘很想你妹妹是不是?”九金又问。
燕效行终于笑了。“你很聪明,懂得察言观色,还懂得举一反三,推敲能力不差。”
“谢谢夸奖,但我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最重要的是,我不当你妹子的替身,所以要我假扮你妹子可以,但我绝不叫燕效芙。”
“你不叫燕效芙,要叫什么?”武痴认为九金是不识好歹,从一个小乞儿变成个千金大小姐不懂得感恩不打紧,竟还挑剔他家小姐的名儿?!
“我就叫九金。”
“九金很俗气耶。”
“再怎么俗气,它好歹也是我的名儿。”那代表着她,而不是别人。她九金虽穷,但穷得有志气,她干嘛与一个死人共用一个名讳?
燕效行不傻,懂得九金不排斥假扮成他妹子,却不愿接受效芙的名字是为了什么。
“你若执意不用效芙的名儿也可以,但绝不能叫九金。”
“为什么?”
“因为它真的很俗气。”燕效行一言以蔽之。
九金没话可说。
她爹娘当初是穷怕了,所以才取一金、二金这样的名儿给他们兄弟姊妹当名字用,看看他们的名字能不能给家里招来好运,生个孩子便如同得到一枚金子那么幸运。
“叫银儿吧。”
“银儿!为什么?”
“你爹娘当初既是为了填饱肚子,才给你们几个兄弟姊妹起个‘金’字为名,那么金与银同,也保你一辈子衣食无缺,这也不算拂了你爹娘当初给你起名的美意。”
“既是金与银同,那为什么不干脆让我用金字,也省得麻烦。”
“金字太俗了。”燕效行又丢给九金这么个答案。
九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瞧,这就是有钱人家的派头,凡事都求个“不俗”二字,不像她们这些穷苦人家,能图个温饱,就已经是谢天谢地谢菩萨的事了。
不过——算了,只要不叫“燕效芙”,不跟死人共用一个名讳,她叫金或叫银,倒也无所谓。
从今尔后,她九金就改叫银儿了。
第二章
为了扮演好“燕效芙”这个千金大小姐的角色,银儿每天除了去“竹阁”陪燕老太太之外,其余时间全给了燕效行请来的师傅。
她们教她琴棋书画,还教她吟诗作对,银儿都快疯了。
不过,平时倒好,她只要顶着燕家大小姐的身分,那些师傅们纵使再怎么凶,也不敢嚣张到她头上,唯一比较麻烦的是,燕效行每月初一、十五,像拜拜似的,都会来检查她的功课,看她学习得怎么样,有无进步?
我的天老爷呀,琴棋书画耶!
她只是个小乞儿,要不是死了个燕效芙,她今天能不能温饱都还是个问题,这会儿倒好,竟学起富有人家才有的派头,附庸风雅来了,还学人家摇头晃脑,吟诗作对呢!
“我让你数数,你在想什么?”燕效行坐在教席上,例行一月两次的考试。
他那凶巴巴的模样,倒是有几分夫子的派头。
银儿收敛起自己想玩的心,规矩地再问燕效行:“题目是什么,可不可以再说一次?”
“十八加十六是多少?”燕效行的好脾气都快让银儿给磨光了。
他头顶都快冒烟了,银儿看得出来。
急忙的,银儿伸出十根手指头,比出八根,再扳着其余的两根数着——
一、二——唔……还是不够耶!
银儿连忙低头,瞧着早就脱掉鞋袜的小脚,看着脚趾头数——
三、四、五、六……
十根手指头加四根脚趾头,所以是十四——
八加六等于十四。
那十八加十六就是三十四罗!
好棒哦,她会数数了耶!
银儿开心地昂起脸蛋儿,大声地说:“三十四。”
燕效行等得都快睡着了,这会儿又看见她算个数不只手指头比上,就连脚趾头也都一拼用上了!
她这样,他还需要请教席来教她读书识字吗?
燕效行瞪着银儿看。
银儿不觉得自己有错,还很大方的回看燕效行,问他:“我数得对不对?”
“对。”
“那你还生气?!”
“我气你用手数。”
“我不只用手数呀,我还用脚数耶。”银儿马上纠正燕效行,告诉他,她的认真与负责,瞧,她手跟脚都用上了呢。
好个手脚并用!
燕效行都快让银儿给气得七窍生烟了。
“那我再考考你。”
“放马过来。”算对一题,银儿这下子可骄傲了。
“二百二十六两加上一千五百四十二两是多少?”
“嗄!”银儿倒抽一口气,瞪大眼睛看着燕效行。
他让她瞪得不耐烦,口气极差地问她:“我让你数数,你这么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我好奇呀。”
“好奇什么?”
“好奇你拿这么一大笔钱想做什么?”
“我没拿一大笔钱。”
“可你刚刚问我,二百二十六两加上一千五百四十二两是多少耶。”
“那只是个题目。”
“你为什么要出这样的题目?”
“好考你。”
“可是我没那么多的手指头跟脚趾头耶。”
瞧,她还回答得如此理所当然。
“你上市集买东西时,可曾见过有人用手指头跟脚趾头算帐?”
“没见过。但,我也没见过有人带这么多银子上市集。”
笑话,这年头一枚铜钱可以买两个馒头,那二百二十六两加一千五百四十二两是多大的数呀。
“带那么多银子上市集,肯定会遭人抢。”银儿拉把椅子,逾矩的往燕效行身边一坐,好心的劝他:“你真的别把那么大笔银子放在身上,市集里人多,什么人物都有,你若真要做买卖,那你——你可以带银票呀。”
银票!
银票是吗?
好,那他换个法子问:“那倘若我身上有一千五百四十二两等值的银票,跟一张二百二十六两的银票,那我身上共有多少银票?”
“两张。”银儿立即回答,人家她连算都不用算哟,是不是好聪明?
银儿骄傲地昂高脸。
燕效行只差没给她气到四肢无力、七孔流血。
他捺着性子,又问:“票值多少?”
“唔——这个就要想一下了。”
银儿伸出她的手指头,又伸出她的脚趾头,数一数,这才二十;她转脸跟燕效行借他的手脚一用。
“你的手指头和脚趾头借我一下,好不好?”
银儿子不顾燕效行的脸色,不怕死地用力将他的手拉过来,小手指头点着他修长的手指头,数着:二一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三十。好,再给我你的脚趾头。”
银儿迳自替燕效行除去他的鞋袜,让燕效行的大脚丫子露了脸。
银儿就这么蹲着,口中念念有辞地点数着:“三十一、三十二……”一直数到四十。
底下的人都快笑翻了。
他们在燕家当差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他家少爷这么糗过。
瞧瞧,银儿姑娘一下子拉少爷的手,一下子又脱少爷的鞋袜,可少爷心里再气,却也只能吹胡子、瞪眼睛,大气都不吭一声。
银儿姑娘这会儿还不知少爷正在发脾气呢,一根手指头点着老爷的脚趾头数,那模样可认真了。
银儿把燕效行的脚趾头全数光了,加起来也不过是四十。
四十!才四十耶!
那要多少人的手指头跟脚趾头,才能数到一千五百四十二两跟二百二十六两这个数?
“要不,你给我筷子好了。”数手指头、脚趾头这法子行不通,银儿变个法子想。她想,那么大的数,可能得用筷子数才够。
她如此天真的要求,浑然不知燕效行早已气得脸色发青。
他顺手操起算盘,问她:“你的教席没教你怎么用这个东西吗?”
“有啊,可我就是不懂。”
“不懂的地方,你没问教席吗?”
“问了呀,可教席也不会呀。”
“教席也不会?!”这下子燕效行可觉得稀奇了。“是什么地方不懂?”燕效行不信一个两巴掌大的算盘,学问竟是如此之大,就连他请来的教席也有不会的地方!
银儿跟燕效行要了他手中的算盘。“借我一下。”
燕效行将算盘给了银儿,银儿在上头拨了三下,问燕效行:“这是什么数?爷,你说说看。”
“在这府上,你甭叫我爷,省得我娘听了起疑。”他跟她说过好几次,她可以跟效芙一样,叫他大哥,可银儿就是没长记性,老忘了。
银儿安安分分的叫了燕效行一句大哥,随即继续缠着他,问:“你说,这是什么数嘛。”
“不就是一百一十一吗?这有什么难的?!” “一百一十一?!为什么?”银儿就是不解。“这明明就只有一个加一个再加一个,我横看竖看,都是三个珠珠儿,怎么你跟夫子说的全是一百一十一呢?”
“那是因为这里是个位数,这里是十位数,而这里是百位数。”燕效行从定位点开始算起,念给银儿听。
这论调,银儿也听教席夫子说过,可她就是不懂——
“这是个位、这是十位、这是百位,这规定又是谁定的?”
“咱们老祖宗定的。”
“咱们的老祖宗是谁?你认识他吗?”银儿问的好认真。
燕效行摇了摇头。“不认识。”
“你既然不认识他,为什么他说什么你就听什么?”银儿她觉得自己才不要那么傻呢,随随便便就任人摆布。
“那位老祖宗铁定脑袋不灵光,所以才胡言乱语,怎么你们都不细查,就听信他的话,把一个珠子当成一百个来用呢?”
银儿觉得燕家这大少爷真是傻得没话说,怎么一个陌生人说的话,燕效行也当真了呢?
真不知道燕效行既是这么傻,那她倘若拿个铜钱跟他说那是一百两金子,燕效行他是信还是不信?
银儿在心里异想天开地盘算着要怎么诓骗燕效行。
而燕效行却让银儿的谬论给说得无话反驳。
他真不知该怎么教,才能让银儿明白这算盘上的珠子所代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