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从头到尾没说话,也没发出任何声响,可是,孟恩君就是知道她在跟自己道别。
正想回头看,原本空无一物的周遭却突生一股力量将她整个人往下拉,她一惊!发现自己被拖离头顶上的光亮处。
她想去啊!不要拉着她!让她去——
原是沉静的空间里,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像是很远,又仿佛很近;她一怔,忘了要挣扎,疑惑地想看清楚,不意视线内却是一片的白。
“该死!”粗犷的男人声音拂过它的知觉,似是极为错愕惊讶。
什么该死?这个在说话的人是谁?是在跟她说吗?
难道……是牛头马面来带她下地府了?
她是孟恩君,那个重病临死的凡女,的确是该死的,带她去找娘吧。
很努力地撑起眸想看清楚,却是徒劳。她着急地伸出手,就怕鬼差混抓了她。
“搞什么……等等!你别动!”还是那个男声,这次宛如萦绕在身边。“慢慢来,我会帮你的。”原本粗糙的语音放柔了,给予她安心。
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柔夷,按着,一股热气透进她绵软的意识,犹如在白光之中排开条宽广道路,牵引着她。
缓缓地,她飘浮在半空的身躯沉了下来,也逐渐有了知觉,那种真实的感受,着实让她吓了一跳。
原来……原来鬼大哥的手不是冷冰冰的,而是热呼呼,说话的声音虽有些粗,但待人很温和呀……
正想开口道谢,刺目的光芒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空气。
“唔……”胸口忽地又传来疼痛,像是每一个病发的夜晚那般难受,左腕上也不知何故,像是被尖针穿刺。她紧闭着眼,忍不住呻吟,更想回到刚刚的白芒之中,逃避痛苦。“咳、咳咳!”拚命地呛咳起来,额上已泌出冷汗。
“不要紧,慢慢来,我会帮你。”
忍着躁怒,尽量压到最柔和的嗓音这么重复说着,然后,她感到有人温柔地拍抚着她的背脊,帮她顺气。
那只暖暖的手按着更按住了她的腕节,平复那怪异的刺痛。
啊,鬼大哥在帮她拍背呢,真是个好心人……好心鬼。
“咳咳咳!”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茫茫然中,宛若瞥见有条魁梧的身影蹲在她身旁……看不清,她看不清……“咳、咳咳!”她不是死了吗?怎么还会咳和胸痛呢?
“放心,没事了。”沉稳的嗓音,有着今人信服的力量。
孟恩君断断续续地喘气,费力地睁着眼。她想知道,这个安慰她的鬼大哥生得是什么样子……
她犯病时,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从来没有人会像他一样,不嫌弃她、不担心被传染,这样轻柔地和她说话。
有时心口痛得受不了,她也只能抓紧冰冷的棉被咬牙撑过。没人陪她的,连她的相公也都不管她死活,任她自生自灭。
可是,这个不认识的鬼大哥却……
一双手仍被他握着,不再是空的,掌心里那温暖啊……
眼角发热,唇边却微微她笑着。
好满足喔。
倏地,一阵腾空,感觉自己似乎被打横抱起,因为太虚弱,她整个人严重晕眩起来,甚至开始作岖,已经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青白色的细颈无力地往后仰,像是靠上了一副有力的臂膀。
有点硬硬的骨头撞到她……是……鬼大哥吗?
“醒来以后,要勇敢一点,别再做傻事。”他低低地道,口气带有训斥。
勇敢一点?勇敢一点干啥?是要丢拜见阎罗王,然后听判官判她罪吗?
孟恩君的意识虽混沌,但还是尝试掀动眼睫,察觉视野内的浓雾不再如之前滞塞,她准备将这个除了娘之外唯一对她好的人……鬼,牢牢记在心底感谢。
阴影就在她上头。她告诉自己一定要看到他,于是奋力睁眼,总算可以略略瞥见鬼大哥的轮廓和样貌没有牛头,也不是马面,更无鸡鸭猫狗。
进入她眼帘的,是一张凶恶、可怕到……像是山寨强盗头的脸孔。
2001年台北入冬
“小风。”宛如被砂纸磨过的组砺声音哑哑沙沙地响起。坐在病床上看故事书的男孩马上抬起头,大大的眼睛瞬间明亮闪烁。
“大哥!你今天来晚了。”男孩高兴地要站起来迎接,那被唤作大哥的高大男人马上跨步上前,扶住他瘦小的肩膀。
“坐着就好了。”骆晹摸摸他柔软的头发,阳刚味十足的面容上有着细微不易察觉的疼惜。
“不用担心啦!医生叔叔很厉害,已经帮我把病医好了,刚刚护士阿姨跟我说再过一天就可以出院了。”小风像小狗一样仰着脸,任那双粗糙长茧的大手摸着自己的颊。
他喜欢大哥的手,又温暖又可靠,从好小好小时就喜欢。
“真的?”幸好:当他知道小风的重感冒转成严重肺炎时,差点吓坏了,现在总算可以放心。他面露宽心的微笑,冒着胡渣的下巴轻轻颤动了下,看来十分可爱,跟他高大魁梧的外表实在不太搭轧。
“真的!”小风重重地点了下头,笑成眯眯眼,骄傲地说:“因为我都有乖乖听医生的话吃药哦。”他等着颔赏。
“好了,你最乖。”骆晹拍了拍他的头,丰厚的唇被小风的可爱表情感染,不禁扬起,“等出院,大哥带你去吃大餐。”他拉过张椅子坐在病床边。
“耶!大哥最好了!”他要吃炸鸡、吃汉堡:小风开心地跳起来,嫩嫩的双颊上有两抹红扑扑的粉团。“打勾勾!”他伸出细瘦的心手臂,但手臂尾端却没有像正常人一般的手掌。
他,没有手。
整条手臂到底,在腕节部分就像是被整齐截断似;短短的细手臂像是被抛弃般地孤独存在着,那么样地寂寞。
明知是天生的残缺,小风却鲜少怨天尤人,这是骆晹最感欣慰的一点了。
“打勾勾。”没有嫌弃这种幼稚行为,刚毅的面部线条反而漾柔,用长长粗粗的食指勾住他细小的手腕部分,轻轻地摇晃,“你这小子,都快十岁了,还要人操心。你可得答应我,下次别再发烧到快昏倒了才肯说自己不舒服。”院里那么多孩子,要一一照顾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小风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我以为自己能忍得住嘛!结果却害莫姨更累了。”他噘起红润的唇瓣,稚嫩的语调里有着愧疚。
他希望自己能早点学会照顾自己,这样就不会麻烦别人了;没想到,小鬼头还是小鬼头。他好想赶快长大哦,像大哥那样,能让人依靠,而不是依靠他人。
骆晹瞅着他低垂头上的小小发旋,然后弯起长指挥住他软软的面颊。
“啊……”口水要流出来了啦!小风本来郁郁的脸变形成滑稽的模样,扭曲的嘴角险些淌出唾液,于是拚命用眼神抗议这种恶劣对待。
“你要是觉得麻烦到了莫姨,就快生回到她面前活蹦乱跳,比说一百次谢谢或对不起都还有用。”他放开手,望着他颊上红红的痕迹。
小风用圆圆的腕部捧着自己的小下巴,知道这个大他好多好多岁的“哥哥”,虽然跟他没半点血缘关系,却仍是像家人一样,什么事都瞒不了。
他更了解,外表看来刚强粗线条的大哥,其实有着一颗比谁都还要柔软细腻的心,所以,刚刚才会捏它的脸。
虽然有一点点痛痛的,但是啊,他知道那是大哥安慰人的方式。
“遵命!”他笑开来,不再愁眉苦脸。眼角瞥见骆畅的衣服上有些褐色小点,因为是深色布料,没仔细看的话还真看不清楚。他疑惑地抬起大眼睛。“那是什么?”看起来好像干掉的血,大哥受伤了吗?
“嗯?”骆晹顺着小风的目光,拉起自己破了个洞的衣摆细瞧。“原来沾上了。”他都没注意到。
“你流血啊?”小风关心地用眼神搜寻着他身上可能有的伤口。
“不是我。”骆晹弹了下他的小鼻于,要他放心。“是住在我楼下的邻居,她:她不小心昏倒受伤,我刚巧发现,把她送来医院,所以来晚了。”墨黑的浓眉上打了个结,对着天真的小风,他只说出一部分事实。
若是他晚一点发现,那位新搬来的小姐怕是就这样香消玉殒了。之前,好像管听说过她身上有病,父母又接连过世,是因为这样,所以她才……
“大哥?”小风见大哥突然面色凝重,出声唤道。
骆晹回过神,睇着他困惑的表情,动了下眉。
“想出去走走吗?”他比了比自己的一副宽阔肩膀。
“咦?”小风瞠大眸,兴奋地眨了眨,“是要坐飞机……飞高高吗?”他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玩了耶!
骆晹勾起嘴角,转头问了正在隔床换点滴的护士小姐几句话后,就一把抱起小风瘦瘦的身体放上肩头,像以前他念幼儿园时做的那样,好高好高。
“啊!”小风吓一跳!大哥人高马大,差点把他顶到天花板去了。赶紧用手臂环住他的头,避免往后仰倒。“大哥,你好丢脸喔。”发现病房里其它人都在看他们,他红着脸咯咯笑。
都已经快三十岁了,还跟他玩这种小孩游戏!他想当大人,想变成熟,不想一直做萝卜头……不过,今天就先算了啦!
“我丢脸?”骆晹望向一旁似乎有点吃惊的护士小姐,正经地:护士小姐,我们会轻声细语的。”他抓着小风的小小腿,黑眸认真。
见他像是黑道大哥般的粗犷脸容那么严肃,护士小姐险些要后退三步。若不是这小贵客无时无刻都在称赞他的大哥有多好多疼他、多不能以貌取他大哥,她真曾以为他在瞪人威胁呢。
抬眼看着兴高采烈的小病人,她小声地正色叮咛:“不可以奔跑喔。”
骆晹的唇浅浅勾起,侧仰头,朝小风说:“快点跟护士阿姨说谢谢。”
“谢——谢!”他愉快地伸出细细的手臂,护士小姐微笑,如同以往,摸了摸他圆圆的腕节。
“对了,”在他们一大一小跨出门之际,她在背后提醒:“记得吃晚饭前要把他带回来。”
“遵命!”整齐划一、混杂着粗粗嫩嫩嗓音的应答,病房里的人不自觉地都露出温柔的笑意。
“大哥,你知不知道,莫姨常常说你长得那么粗线条,心肠却又软又细,我以前不晓得那是什么意思,不过,我现在好像有点懂了耶。”小风用手臂磨着他短短约三分头,些微刺刺的触感,让他痒得想笑。
“哦?”骆晹挑眉,往人较少的走廊走去。
“莫姨还跟我们说了很多你小时候的糗事哦。”他神秘地放低声音。
“看来,我成了你们无聊时间嗑牙的题材?”骆晹故意晃了下,在上头的小风惊呼一声,随即又很快地开上嘴,弯臂圈紧他的短草头。
“因为大家都很喜欢大哥嘛!”他笑呵呵地,看见他大手抓住自己的小腿,知道他绝不会让自己摔下去,“所以很好奇啊。”不过,原来大哥以前也和他们一样又笨又爱哭,哈哈!
顿了顿,他又扁了下嘴,可怜兮兮地:“可是大哥都不喜欢我们,因为你搬出去以后,只有过年过节才会来看我们。”呜……
骆晹的视线放在光洁的地板上,低声笑了笑。“好了,我会尽量找时间回去的,你别再跟我拐弯抹角了。”真是的,这么大了遗爱撒娇!
小风低头盯着他的短草头,好一会儿才小小声地开口:“大哥……你在外面……是不是……”这件衣服,下摆的洞已经越破越大了,可是,大哥还一直穿着。
“嗯?”小风一怔,突地忆起莫姨交代过的话,就改了口:“大哥,我是你弟弟吗……
很亲很亲的弟弟?”他很期待地瞅着他的发顶。
骆晹楞了下,好半天才用他那沙哑的低音沉笑道:“你当然是。不只你,院里每个小鬼头都是我很亲很亲的弟妹。”
小风的笑一下子扩得大大的,“虽然不同家,但都是优良品种:”他好自豪地昂高下巴,随即又嫩声道:“那,如果累了要跟我说哦,因为我们很亲很亲。”他眨巴着大圆眼。
骆晹先是停住,然后握紧了掌中的小小腿,胡渣渣的下颚极不明显地缩了下。
“你真是人小鬼大。”“我才不小!”他立刻反驳。
“是,你不小。”走到外头可以散步的绿草皮,他忽地快跑了起来。
——可是爱玩飞高高!一边喊,他边加快速度。
小风只是紧紧地揽着他的头围:感受那凉快的风抚在脸上,哈哈大笑。
“护士阿姨会骂你的!”不仅奔跑,还大叫呢!
“我又不是在走廊上!”出了医院,就没人管得到了。
悦耳的笑声回荡在橘黄色的天空下,他们徜徉其中,舒畅地玩闹着,直到骆旸不经意将视线焦点停驻在医院二楼的某一扇窗口。
顺着他的目光,小风眯起眼看到那窗口好像有人影在晃动……唔,那个大姐姐的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想睡觉。
“大哥?”目不转睛了呢。大哥认识那个大姐姐?
他不答,拉开强壮有力的长腿就往回跑。
“大哥!”小凤吓了一跳,只能抱住他的短草头,看着他冲进一楼大门。
啊啊!真的会被护士阿姨骂了!
伸手不见五指。
好黑……她是到地府了吗?
为什么这么黑?刚刚不是很亮吗?地府很穷,油灯都用光了吗?
引魂使者呢?牛头马面呢?那个……声音粗粗的鬼大哥呢?
不是要带她去见阎罗王吗?
怎么——
“孟思君。”
“吓!”谁在叫她?很惊讶地抬起头,却只望进黑漆漆的一片。
“孟思君,”那话声重复着她的姓名,没有理曾她的反应,一字一句地徐缓出口:“你这一世的名字是孟恩君,本来阳寿已尽,但后世的魂魄却顶替了你上了奈河桥。她已喝了孟婆汤,投入轮回,再难重返阳间;后世的本命灯还不到熄灭的时候,你只能取代她,用她的躯体续完她该有的寿命。”凉凉寒寒的嗓子、平板的语调,悠悠荡荡地飘浮在周遭,听不出方向,听不出情绪,只让人感觉好冷。
“什么?”孟恩君瞪大眼,虽然这人话里有些字句很耳熟,但她却无法拼凑,也听不明白。“什么……意思?”她楞问。
死沉的声音没正面答复,只道:“时间到了,你快丢吧。”
“你……你是谁?”她疑惑地间。左手腕忽然叉有些刺痛,她皱了眉。
“你不用管我是谁。”
“可、可是……”她压根儿不明白他刚才的语意啊。左右看了下,除了黑还是黑,寻不见身影,却能听到那人不知从何处传出的话声,让她略感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