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的,那次生产经验攫住了她,让她感受到一阵火烧似的痛苦,但也几乎是立刻的,她就意识到这次跟上回不同。
‘你醒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凑了上来,温柔的看着地:‘觉得怎么样?’
‘沈——阿姨!’她吃力地叫了出来。
‘你盲肠发炎,刚开过刀,医生说你情况很好,只要好好休养,四天后拆线就可以出院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的?’
‘下个礼拜我要在达拉斯举行画展,我特地买了路过大学城的机票来看你,没想到才一到,依德莎就告诉我说你病了。’桂珊慈祥的替她把床垫摇高,让她坐得更舒服些。
‘老天!’慧枫叹了口气,她怎么老是麻烦别人呢?突然,她像被针扎了似的愣在那里……
‘你怎么了?’桂珊看见她本来就够苍白的面孔连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不禁大吃一惊。
‘我的医药费。’她喃喃地说:‘糟糕,我还没有医疗保险——’
‘你不要着急,一切有沈阿姨在这儿呢!’
‘我一出院,就还给你。’慧枫的睑红了。
‘我不要你还我钱,但是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暑假我要在美国开巡回展,你得陪我去。’
‘我可以吗?’
‘可以,你对绘画有天份、有兴趣,又精明仔细,是最好的人选,我请你当助手,还可以付你薪水。’
‘我愿意义务做你的助手,不要薪水。’
‘如果你不要薪水的话——’桂珊想了一想:‘这样好了,我教你画,你愿意吗?’
‘愿意!’她兴奋的点点头,桂珊是个国际知名的女画家,秦德言生前不止一次赞美过她,能够接受她的指点,当然是她的福气。只是她得到的实在太多了,她实在有些怀疑自己是否配接受……
‘好!那就这么决定了!暑假你办好学校的事,就来帮我的忙。’
* * *
暑假一开始,慧枫就遵守诺言飞到旧金山去,桂珊的画室位在闻名于世的旧金山大桥边,每天只要一打开窗户,就可以看见怡人的美景。
桂珊带她到渔人码头去吃海鲜,到各博物馆、公园,整整玩了一个礼拜,她丰富的常识与迷人的艺术家气质,使慧枫在相处中又跟她接近了一层。
‘这一切本来都该是曼丹的。’她想:‘但我却取代了她。’
桂珊真的把她当女儿看待,但是从桂珊教她画画开始,桂珊平时和蔼可亲,但一谈到艺术,就十分严肃,对她的要求也十分严格。
‘你的领悟力够,可是素描太差。’桂珊说:‘秦德言给你打下了很好的基础,但大学的那一套又把你搞混了,从现在开始,你得要求自己绝对不再画石膏像。’
‘那我该画什么?’
‘人!活生生的人!’桂珊说。
‘可是,我——’
‘不要怕画坏,坏了,顶多只是一张纸,画得好、画得多,却可以奠定你的艺术生命。’
七月初,她们起程,这是桂珊在美国的第五次巡回展览,陪同她们一道的,还有桂珊的经纪人海恩先生,和海恩的秘书苏丝。
海恩和苏丝把一切料理得妥妥当当的,这令慧枫有些惶恐,‘我该做什么?’她问桂珊,最低限度,她不要自己显得像个大累赘。
‘多看、多听、多学。’
‘可是你当初是要我来当助手的,我却连一个画框的边都没碰着。’
‘别急。’桂珊笑笑:‘你今年做见习助手,了解所有的行政业务,明年初我到亚洲去举行画展时,海恩和苏丝都不一定去,到时候你就可以帮得上大忙。’
‘亚洲?’慧枫眼睛一亮。
‘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泰国……’
‘包不包括——台北?’她小声的问着。
桂珊摇了摇头……‘我今年才举行过,行程至少要排到大后年,你想家了?’
‘我没有家。’慧枫低下头,的确,那儿已经没有她的家了,但感觉上,她的家却还在那里。永久的,属于心灵的家啊!
‘你受到太多的挫折,伤还没有好,听我的话,这两年绝对不要回去,等过了这段时间,你以全新的姿态回去时,会发现一切都有所不同。’
‘真的吗?’慧枫喃喃的问。
桂珊的视线停留在远方,慧枫第一次发现里面有凄迷而遥远的表情,但那表情一瞬即逝。‘相信我!’她说:‘每个人都有过去,都有过失落,可是人总不能老停留在那儿,即使青春逝去了,也不能老是回头惋惜,人——一定要昂首直前,不停朝着理想走。’
这个暑假中,慧枫随着桂珊几乎游遍了全美,也见到了女画家真正的生活,不断的开幕酒会、欢迎会、致辞、演讲、应酬……占据了桂珊白天的时间,可是即使在旅行中,一有空,桂璃还是画个不停。
桂珊一到清晨五点,就像心中装了个闹钟似的醒了,带着画具走出旅馆,画到八点钟吃早饭时回来,见到慧枫时,手里总是像奇迹似的,多了一张光采夺目的画。到了晚上,她也会在咖啡座里做人像速描,或是要求慧枫给她做模特儿。
慧枫到后来才发现,这种用功根本就是她的生活习惯,不禁为她的勤奋不懈大感佩服,她的成功是有理由的!慧枫想。可是自己呢?从十七岁开始习画以来,忽冷忽热的态度致使目前一事无成,想到这里,她也振奋起来,要求和桂珊一起去写生。一个月之内,桂珊的指点与潜移默化使她进步神速。
‘你会成为好画家的,但是一定得记住,如果要走艺术这条路,你也必须牺牲许多,同时,不管身处于何种情况下,你都不要放弃绘画,只有继续不断地画与思考,才能延续你的艺术生命,当你哪天开始不画了,你的艺术生命也就在那天同时结束了。’
她说得很严肃,可是慧枫知道她说得对。十七岁时纯洁的理想与狂热在心中复活了,不同的是,她现在更成熟、更没有牵挂,还有更好的环境。
她曾经走过坎坷的路,但那些坎坷,已经算不得什么了,而且,既然一个女人在爱情与婚姻中都得不到报酬,注定要失去一切,那么,她为什么不到艺术中追求生命里更珍贵、更值得追求的自我呢?
自此之后,她调整了自己的态度,把绘画当作她的避难所,也当作一个艺术的地方,她必须在此处不断磨练自己,才能达到天堂。
* * *
由于桂珊的大力推荐,以及慧枫在克鲁斯学院的优异成绩,当她到美国的第三年向她一直最渴望的学校——耶鲁大学申请时,经过了一连串焦灼的等待,她终于得到了入学许可。
也就在那个时候,沈曼丹由义大利来到旧金山,乍然现逢,慧枫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可是沈曼丹没有哽咽,也没有流泪,她平静得令人意外。
‘我知道你跟母亲在这儿,觉得很高兴。’她淡淡的说着,那一身雪白的修女服,使她有飘逸出尘的美。
她变了,她真的不再是从前那个任性慧黠的沈曼丹,她变得含蓄、有深度、有智慧,但那份茫然,却仿佛站在另一个世界向尘世俯看,充满了怜惜与悲悯。
沈曼丹在旧金山并没有停留多久,就到华盛顿去了,她要到那儿去跟志愿到澳洲内陆服务的同伴们集合,开始她深入蛮荒的传道工作。
慧枫想,每个人都有权利改变自己,追求理想。至少,沈曼丹没有被人生的挫败击倒,她做了一名勇者,而不是懦夫。上帝的爱,改变了她的一切。
临走时,她劝桂珊和慧枫也信天主,还给她们各人留了一本圣经,‘当有一天你需要上帝时,它会听得见你的声音。’她这么说。
慧枫看得出来,桂珊为曼丹的匆匆一别很感伤心,可是桂珊经得住打击,她的坚强与勇气都令慧枫十分佩服,成了她最好的榜样。
‘你要改信天主吗?’沈曼丹走后,慧枫问桂珊。
桂珊摇摇头:‘这一生我失去太多的东西,曼丹的天主是无法给我的。’曼丹这一来去,桂珊明显的老了好多,但她双眸依然有神,微笑依然明亮!‘不过祂至少做了一件事!’她轻轻地说:‘祂把曼丹带走了,却把你领到我面前来。’
慧枫从小到大从没有见过母亲,也没有享受过母亲的恩泽,可是这时她知道,上天虽然带走了她的母亲,但也在这时候补偿了她。
日后当她回顾这一段生活时,她觉得这是她有生以来最温馨的一段日子,所有的坎坷、波折、挫难都离开了她,所剩的,只有美丽的生命,充满理想的未来。
在耶鲁的几年中,她每个假期都随桂珊到美国各地举行展览,她成了桂珊不可或缺的助手,当她毕业的那一年,她发现桂珊在整整一个假期中,没有为自己安排任何档期。
‘我的展览够多了,现在该让他们看看你的画!’桂珊在她旧金山明亮的画室中说。
慧枫吓坏了,可是桂珊不容她拒绝,打开了一个贮藏室,里面是她这五年来的所有作品,每一幅都夹附详细的资料卡,极妥善的保存着,当桂珊把它们像阅兵一样的排开来时,她看到了五年来的心路历程,每一幅画上,多多少少都留下了生命的痕迹。
她看呆了,真不敢相信那些充满个人风格的作品是出自她的手笔,但刹那间她热泪盈眶,在不知不觉间,她已达到一个她从来不敢奢望的目标。
‘谢谢你!’她抱住桂珊时,不禁低声的哭了。
‘这是你自己的努力,用不着谢谁;现在,是你向命运反击的时候了。’
在桂珊的大力促成下,一些与桂珊有交情的画廊接受了慧枫的展览,这是他们头一次展出默默无闻的年轻女画家的作品,固然有些冒险,但反应却比意料中要好,一趟下来,回到旧金山时,她的作品只剩下原先的三分之一。
‘第一次展览有这样的成绩已经非常难得了。’在举行庆功宴时,桂珊兴致勃勃地对她说,等你拿到硕土学位,我们再到亚洲去开联展,这次我们从新加坡开始,然后还要走一趟东北亚。’
‘有没有包括——’慧枫嗫嚅的。
‘台北?’桂珊替她接了下去。
‘我想回家。’她低下头,那魂萦梦牵的家啊!不管发生了什么,永远永远都是她的家。
‘你可以回去了,’桂珊说:‘你已经不是当年的你了,在这里你得到了再生。’
第十一章
亚洲之行,是慧枫最盼望的一次旅行,尤其是桂珊要与她联展,这是一项多难得的殊荣。
可是这个梦想在最后却没办法实现,有一天慧枫在上学时,忽然接到了急电,她的房东在电话中上气不接下气的告诉她——桂珊出事了。
答应来参加毕业典礼的桂珊,是在由洛杉矶飞往堪萨斯城的飞机遇上空难的,飞机在飞越多色沙漠时,由于视线不清,被后面一班飞往伊利诺的飞机撞下了山谷,当场死伤了三百多人。
桂珊也在这三百多人的旅客名单当中。慧枫赶到的时候,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这一生中,她再也不可能碰到像桂珊这样的人了,而她,也像所有爱护她的人一样离她远去。
远在澳洲内陆的沈曼丹,由于交通不便,得到消息时,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了,当她专程由澳洲赶来,桂珊已经下葬了。
沈曼丹在一个细雨淅沥的午后,见到了心力交瘁的慧枫。乍然相逢,她们却不像上次那样激动,有的,却是更深沉的悲伤。
‘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不可能的!’穿着风飘欲举修女服的沈曼丹颤抖着声音:‘她还那么年轻!’
‘也许你愿意看看这些!’慧枫红着眼眶,把一大叠剪报资料找了出来,都是艺术界对桂珊的哀悼与对她作品的称赞,其中也包括有慧枫随她在各地开画展时的新闻资料。
沈曼丹在看完之后,仍然止不住的哭了,在这一瞬,她的清逸出尘消失了,她也不是满怀悲悯、深入不毛之地的传道者,她甚至不再是天主的女儿。她变得很平凡,跟所有“妈妈的女儿”一样的平凡。
不同的是,她在今天失去了母亲。
‘昨天律师才通知我,伯母把旧金山的画室留给了我,你会介意吗?’等这一切激动都稍微平缓后,慧枫把律师那边的情形说给沈曼丹听,也是从那份遗嘱里,慧枫才知道,她除了房子和其他的不动屋外,桂珊把银行存款和债券、股票全留给了曼丹,但却把画室和画都留给慧枫。
‘我不介意。’沈曼丹抬起了一直低垂的头:‘慧枫,也许你不晓得,她把你当成了女儿,我却早已把你看作姐妹。’
慧枫哭了,桂珊去世时,她震惊得哭不出来,后来有一连串后事需要料理,她一人独撑到现在,已经精疲力尽,见到曼丹这才痛痛快决的哭出来。
而十七岁的日子似乎又回到了眼前,她也想起了凯文。
这些年,她也一直守着他们的誓言,甚至不再看别的男人一眼,桂珊曾经说她这样很傻:‘一个女人的青春有限,你应该追求幸福,徐凯文已经死了,你空守着那个诺言有什么用?他若在地下有知,也会怪你的。’
想到桂珊为人的正直,对她的关爱,慧枫又一次情不自禁的悲泣。
‘慧枫,不要哭。’曼丹温柔地替她擦掉眼泪:‘母亲已经离开了,你一个人一定要坚强起来。’
多年后,当慧枫再循着昔时旅路,到亚洲举办展览,追寻旧日痕迹时,跨上新加坡土地的第一步,这句话又重现在她脑海里。
桂珊死了,可是精神永远照耀着她。
* * *
渐渐地,慧枫在艺术界中崭露头角,收藏家对她卓越的作品有兴趣,可是一般欣赏者却对这个年轻的东方女性充满好奇。
她太美了,美得纤尘不染,但在另一方面,她又充满了旺盛的生命力,与她的纤柔似乎不相称,后来他们把慧枫的特殊,称之为“东方的神秘”。她所到之处,所受到的欢迎比当年的桂珊有过之而无不及。
时间一年一年的过去,就在她卅二岁的圣诞节,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强烈的思乡心,使她决定要回家。她离家十年,即使那里已经没有她自己的家了,她也渴望再看一眼那儿的土地。
促成她东方之行的,远是桂珊从前的经纪人海恩先生,他现在自己在苏荷区开了个东方画廊,可是对从前的生涯仍不能忘情,有一次在艺术杂志上看到了慧枫的画,特地来旧金山找她:‘我们可以在亚洲开巡回个展,如果你愿意,我们安排台北作为最后一站,你可以在展览完后,在那儿多停留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