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枫——’婶婶的叫声从薄薄的板壁下传来:‘快来帮我洗碗,我要出去一下。’
她一骨碌的爬下那个通往客厅的楼梯,现在别说洗碗了,叫她做什么苦工她都愿意。
对了!明天上学时,她要把这个天大的好滑息告诉她最要好的同学——孙馥芬,让她也高兴一下。
* * *
‘恭喜你!’朝会时,站在她旁边的孙馥芬眼地悄悄地说。
‘谢谢!那你的事怎么样了?’慧枫两眼盯着站在升旗台上喋喋不休的校长,开心的问着。
‘打死他们也不会答应!’
‘别泄气!’江慧枫的声音不禁大了起来,她一直为好友的遭遇打抱不平,孙馥芬的父母她见过,都在国小教书,对于独生女最大的期望就是要她考上大学,将来出国深造。但孙馥芬却对现代舞有兴趣,想在毕业后加入舞团。
‘嘘!老师在注意我们了!’孙馥芬的警告才一出口,站在后面的导师就走了过来:‘孙馥芬、江慧枫,朝会完了到办公室来!’
一到办公室,导师的面孔就拉成了张铁板:‘你们一个是班长,一个是副班长,却在朝会上讲话,是给同学们做榜样吗?’
‘对不起!老师。’她们低下了头。
‘马上就要毕业了,还这么不守规矩!’导师哼了一声:‘看看你们的成绩单,功课一落千丈,到底还想不想考大学?’
‘老师,我——’孙馥芬呐呐地。
‘我看过你的周记,想做现代舞者,简直是荒唐!’导师更生气了:‘你叫我怎么跟你父母交代?’
‘这是她最大的心愿!’江慧枫大起了胆子替好友辩护。
‘你们都在逃避现实!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本来是在做梦的年龄,但你们有更重要的责任——’导师唠叨个不停,两个女孩除了低着头,谁也没听进去。
好不容易如获大赦的走出办公室,孙馥芬头一个就骂起来:‘自私!只知道要我们考上一流大学为学校争取荣誉,却一点也不考虑我们真正的意愿。’
‘所以你就不应该屈服!’江慧枫点了点头:‘与其现在勉强自己将来后悔,不如先拿定主意,到时候术已成舟,谁都奈何不了你!’
‘可是我不敢!’孙馥芬的“乖”是出了名的。
‘真没用!’
‘别急着骂我,替我想办法嘛!’孙馥芬委屈的快哭出来,毕业考的压力、升学的重担,和似乎渺不可及的理想简直要把她逼疯了。
‘别哭,让我想想!’慧枫着急地跺脚:‘你一哭我就乱了啊!上课铃响了,这样吧!中午我们到体育馆吃便当,好好的商量。’
‘可是下午考英文——’
‘你还没背?’慧枫惊奇的看她一眼:‘你为什么对明知道该做的事清,老是不肯预备?’
小手提录音机的音乐响起来时,孙馥芬已经在体育馆中央摆好了姿势,轻盈的在地板上旋转着,那水蓝色的舞影真像只美丽的天鹅。
慧枫不懂得舞蹈,但是她真喜欢看孙馥芬跳舞;孙馥芬一跳舞,整个人就变了,再也不是那个脆弱的,老是想讨好别人的女孩子,也只有在舞蹈中,她才像真正的孙馥芬,活泼、有自信心、充满了生命力,而且美丽至极。
慧枫崇拜所有“美”的东西。
“美”使她觉得她能和别的东西有所联系。比如和孙馥芬之间的友谊,她们在这所闻名全国的一流女中同学了几年,孙馥芬依赖、懦弱的个性,给她带来不少麻烦,但一当孙馥芬讨好的跳舞给她看,她满肚子的气就化为乌有。
慧枫坐在石阶上,被溶入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中,欣赏着孙馥芬忘形的翩翩舞影。
体育馆里除了她们两个之外没有别人,可是丰富的动感弥补了所有的空虚。当馥芬完成一个艰难的高级动作时,她鼓起掌来;但孙馥芬突然一个重心不稳摔倒在地。
‘站起来!’慧枫大叫着。
‘我爬不起来!’馥芬痛苦的喊。
‘站起来!’慧枫把音乐关掉:‘我数三二一,我们重来一次。’
‘我不能够!’馥芬两手抱着膝盖,赖在那里。
‘你再不起来,我就不理你了!’慧枫突然冷静下来,馥芬每次都拿哭泣、软弱来要胁她,使她产生同情,不得不伸出援手,但这次她不会就范了。
‘别丢下我!’馥芬着急的站了起来。
‘五、四、三、二、一——’慧枫把录音带倒了回去,天鹅湖的序曲重新响了起来。
水蓝色的天鹅滑出水面,比刚才那只更美更优雅、柔软的四肢舞出了天鹅所有的哀怨与梦想。
当天鹅向空中呼唤时,慧枫看见了天鹅公主睑上的笑容与泪光。
人生——总免不了挫折舆艰难,对不对?慧枫在心里喃喃自语!馥芬,你快要成人了,不应该为巴结别人,继续扮演纯真可爱的小孩角色。你那种要糖吃的甜蜜面孔,只会使你丧失应该拥有的。
漂亮整洁的高级社区离贫民区只有短短的两条街。
慧枫羡慕的看着围墙中阔叶面包树及缀满黄色桔梗的花架。当孙馥芬掏出钥匙时,慧枫停住脚步说了句再见。
‘进来坐会儿?’
慧枫摇摇头,围墙高雅的世界的确吸引着她,但少女特别敏感的自尊心使她拒绝。她尤其不喜欢孙家夫妇精明势利的眼光,她还记得头一次去孙家时,他们查户口似的态度,和发现她是孤儿的惊奇,几乎使她无地自容。
贫穷不是罪恶,身为孤儿也非她所愿,是不是?他们——凭什么瞧不起她?
‘馥芬——’有人在二楼阳台上,她抬起头,是馥芬的母亲:‘请慧枫进来。’
‘我妈请你进去,昨晚她烤了一个大蛋糕!’
‘慧枫坐啊!’孙太太果然端出一个蛋糕:‘馥芬,瞧你一身汗,先去洗个澡!’
‘我要先吃蛋糕。’
‘快去!’孙太太不理会女儿的撒娇,睑色一沉,馥芬只有乖乖去了:‘你叔叔婶婶还好吧?’孙太太把装了蛋糕的小碟子递给她。
‘很好,谢谢!伯母,您喊我进来,不仅是要请我吃蛋糕吧?’
‘你很聪明!’孙太大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那我就直说了。馥芬最近成绩退步得很厉害,你知道吧?’
‘知道。’
‘我去找过你们导师,她说你的功课也显著下降,数学还差点儿不及格。’
慧枫没吭声,她的成绩只该对自己负责,与任何人无关。
‘我相信依你的聪明,只要略加用心一定赶得上,但馥芬不同,她除非一直保持努力,否则很难考上大学。’
‘馥芬她——’
‘我知道你的意思!’孙太太阻止了她:‘我一直不反对馥芬跟你在一起,是因为我和你孙伯伯都觉得两个好朋友彼此鼓励,会有正面的影响;可是,馥芬变了,她的功课退步不说,思想上还有极大的偏差。’
‘那不是偏差,她想做现代舞者是她真正的理想!’慧枫知道话一出口会对自己不利,可是她要让孙太太明白勉强女儿读大学是个错误的决定。
‘我明白了,果然是你在怂恿她!’
望着孙太太阴沉下来的脸色,慧枫仍然不为自己说真话而后悔。
‘慧枫,也许我话说重了,可是你该明白身为母亲的苦心。从现在开始,除非你能鼓励她考大学,否则我不希望你们再在一道,尤其不要假藉上图书馆之名在外面玩。’
‘孙伯毋,婶婶还在等我回去烧饭,等馥芬洗好,请你告诉她我先告辞了。’
‘你慢走!记住我的话了吗?’
慧枫点点头,步履沉重的走出孙家大门。尽管馥芬的未来不该由她来争取,可是她很难过,她的热心、正义不但没解决问题,还因此失去了一个好友。成人的世界也给她一个可贵的教训,她实在太单纯了。
‘慧枫——’一身香皂味的馥芬追了出来:‘留下来一起吃蛋糕!’
‘不!我该回去了,馥芬,最近我家里事情比较忙,可能以后没法子陪你练舞了。’
‘你是怎么搞的?’馥芬睁圆了那双天真的眼睛:‘唉!等等——我妈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 * *
曙光映进了阁楼的小窗,慧枫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今天是礼拜天,功课昨天晚上都做好了,尤其是不用去学校面对馥芬,她更可以好好松口气。
她跟馥芬已经整整五天没说话,同学们都很奇怪这两个好友,怎么突然疏远得像陌生人。但她相信时间将冲淡一切,更何况毕业考在即,大家的注意力会很快转移的。
想到毕业考,她转过头看着那张简陋的书桌上,上面的教科书堆积有如山高,自修功课表也排得密密麻麻的;在学校里,每个人都装得轻松坦然,绝口不提联考,反而大谈电视节目,可是其实都像鸭子一样,水面上平静悠闲,水底下却在拼命往前划。
前一阵子她为陪馥芬练舞,的确浪费了许多宝贵的时间,所以自礼拜二起,她又开始拼命加油。
一整个礼拜的死啃书,使她又重新恢复秩序,而且信心大增,看着吧!毕业考她一定会重振声威的,她跳下来,迅速地整理好床铺。今天是她难得的假期,为了到白楼去学画,她等待了好多天,那种盼望,也是她狠下心念书的原动力。
至少她比班上任何人都幸运,她有足够的信心与志气追求她的理想。
‘一切要多加小心!’洗过早饭的碗筷后,叔叔又一次的叮咛。她点点头,避过婶婶不满的眼光,轻快地走到车站,心里直想大声唱歌。
上了渡船,她一眨也不眨的盯着那栋白楼,突然紧张了起来。她真怕秦德言那天只是一时高兴,说过就忘了,那她该怎么办?
她的希望会破碎,美梦会成空,不能读艺术系,甚至不能上大学……她愈想愈恐怖,船靠岸的时候,全身僵硬,几乎站不起来。
通往白楼的是一条绿柳垂荫的小径,她不止一次的幻想过自己由此处走向白楼,但现在她踌躇了。毕竟秦德言是大名鼎鼎的画家,根本不必对她这个黄毛丫头有什么允诺,到时候他推得一干二净——
‘江慧枫!’蓦地,后面一个声音惊醒了她可怕的幻想,她吓得差点叫了出来,赶紧回过头去。
‘你怎么了?’秦德言一身轻便的晨跑装:‘睑色那么坏!’
‘秦老师,您好!’她慌忙的朝他一鞠躬。
‘不要多礼,我最怕受拘束!’他笑了,笑容使他深沉的面孔更增魅力。他是她所见过最好看的男人,而且有名。当他伸手取过她肩上的画架,她甚至受宠若惊。
‘我背得动。’
‘太重了,瞧它把你的背都背弯了。下次不需要带画架来,画室里有现成时。’
慧枫一进大厅就瞪视着墙上一扇大窗子发呆。
即使是这样的客厅,这扇窗子还是太大了,大得像要使窗外怡人的风景都冲进房子里来 ,使人丧失对房屋应有的安全感。
她转头看着秦德言,他似乎看出她的心思,也跟她笑了一笑。她再仔细的看了眼那大得出奇的窗子,她上当了,那不是窗,那是一幅画。慧枫惊愕的张开嘴,假窗子给她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
‘这叫做超写实艺术,听说过吗?’
‘可是——简直跟真的一样。’她的胸口澎湃着从未有过的激荡。
‘它就是真的!’
‘但它明明是假的!’
‘不!它是真的,是超写实而非超现实的。’
她困惑无比的看着那扇假窗,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嘴还愚蠢的张着,连忙闭了起来,一张小脸更是羞得通红。
秦德言似乎很欣赏的瞧着她,一边继续解释着这耐人寻味的“真”:‘所谓的超写实是以科学技法来配合艺术。应用在艺术的表现上,将真实的东西原原本本的再现,它的“超越”是有来由的,是仿造自然,也是“再造”。
‘可是——’
‘这是一个重要的观念,你慢慢会懂的!’他一挥手。
慧枫随着他潇洒的背影爬上二楼,脑中混乱一片,但也为窥到艺术殿堂的大门,而兴奋异常。淡淡的亚麻仁油味弥漫了整个空间,画室大得像海一样。慧枫瑟缩地在门口停下脚步。
‘进来啊!’秦德言把她的画袋放在地板上,打开窗户:‘你可以随意选个地方画。’
她深深呼吸着风中的草香,打量着画室,充足的光使得一切生意盎然。上了白漆的帆布随意卷在角落里,到处都是丰富的色彩,明亮生辉。
‘如果你要改改光线,可以拉开窗帘。’秦德言示范如何使用自动窗帘。
‘我该画什么呢?’环顾四周,她找不到一尊石膏像或是静物写生用的腊果。
‘先参观我的画室,模特儿半个钟头内会到。’
‘模特儿?’她大着胆子:‘联考术科只考石膏像!’
‘那些错误百出的复制品?’他嗤之以鼻:‘再大的天才也会毁在它们手里。’
‘我还不够资格画模特儿!’她急得都快哭出来。
‘别怕!’秦德言走了过来,双手很自然的放在她肩头,近得可以嗅到他睑上刮胡水的香味:‘你要做真正的画家,就要抛弃不正确的观念,由真实的人体画起。’
‘太难了!’
‘什么事不难?’他更逼近了,笑容在他瘦削的睑上扩大。
她不敢再出声,想到要画一个真人,而且还是个赤裸裸的人——就像那些书中描绘的一样——。
秦德言打开另一间画室的门时,慧枫简直不敢张开眼睛。如果给婶婶知道秦德言专画不穿衣服的女人——
‘人体是最神圣的,也是这个世界最美的。’秦德言庄重的走向其中最大的一幅:‘要画一幅人体,一定要充分了解里面的骨骼、肌肉和筋腱;同样的,要画一个头像,一定要了解这个人脑子里和灵魂里在想些什么!’
她想不起在哪本书中看过同样的句子,等他发表完一番闳论后,她才怯怯的开口:‘您——真的知道她在想什么?’
‘傻丫头!’秦德言笑出了声,但收住笑声后,他疑惑的偏着头,若有所悟的说:‘我告诉你这些会不会太早了?’
‘德言——’楼下传来一个女人的声晋,很娇很脆。慧枫跟着秦德言走出画室往下看时,那女人正爬上楼。正是他笔下的模特儿,跟画里一样的美、一样的丰满,慧枫的心一跳。
‘我来介绍,这是我新收的学生江慧枫;这位是我的模特儿沈曼丹。’
‘沈姊姊,你好—’
‘你好!’沈曼丹自顾自的走进画室,混血儿般的深轮廓和浓郁的香水味,都令慧枫有些自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