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唤她什么?
娘?
朱潋眉是……
七个孩子的娘?
峻德齐张大了口,久久收不回下巴。
※※※
“哇啊──”
惨叫照例冲破屋顶,在谷中不绝回响。
屋内,一群小孩和一个女人围着一张床,齐心协力地和床上的僵尸人--呃、峻德齐奋战着……
“小津、小信,不能那样压他的腿,那会再度伤到断骨,压住他的膝盖和上面的板子就好!小容,挪开你的屁股,抓住他的左手就好,你想让他胸部的伤势加重吗?小婉,布条再多裁一些过来。小昭,小和快要爬到门外了,把他抱回来。还有小蒙,放下你的手指别再吸了,到那边坐着。”女人有条不紊的指挥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轻易地掌控全局,将僵尸人──呃、峻德齐因疼痛产生的剧烈反抗,减轻到最低,不致造成其它伤害。
“女人,你能不能轻一点?”峻德齐含泪大吼。
“你的手骨长歪了,我必须将它调整回来。如果你不想以后得到一只扭曲酸痛的手臂,就请忍耐一点。”朱潋眉的脸色虽然降到了冰点,可是为了绑牢他臂上的木板,额间也渗出了点点汗珠。
“长歪?骨头长歪?你当初为什么不能接好一点?”他满腹的咒骂几乎要冲口而出。
“如果你安安分分的躺着,不背着我偷偷下床的话,骨头就可以接合得很漂亮。还有,当初你被救回来时,是我师父流泉大夫亲手治疗包扎的,他的医术好得没话说,怎么,对我师父有意见吗?”她美目冷冷一瞟,瞧得他一阵心虚。
“我──咳……我躺得全身发疼,再躺下去,骨头就算接好,也都酥掉了。我什么时候才能下床走动?”峻德齐难受的蠕动了一下。
“你慢慢等吧!这一回碰撞到的骨伤还可以藉外力矫正,下回骨头要是再撞伤移了位,就有你受的了。如果用上师父的独门黑石断续膏来医治,你会后悔到恨不得没有这一对手脚。”朱潋眉抬手拭了拭额。
“独门黑石断续膏?”听起来似乎是种神奇的膏药。“这是什么药?”他纯粹只是好奇一问。不过,为什么身边几个孩子似乎不约而同的倒抽一口气!
峻德齐不解的环视身边一张张条然变白的小脸蛋。
当然,还听不懂人话的小蒙和小和除外。
“医治骨伤的圣品。”朱潋眉回答,唇边噙着一抹笑痕,勾扬得有些诡异。
“娘……真的……要用‘那个药’?”小津吞了吞唾沫,才迟疑地开口。
“是啊!如果你们要让齐叔叔用‘那个药’的话,下次有机会,可以像今天一样,趁我不在时帮助齐赦叔下床,再玩一次摔跤游戏。”朱潋眉不怒也不笑地看着小津和小信这两个男孩。
“娘,对不起……没听你的话……”跪坐在床上的小津和小信对望一眼,神色有些愧疚,双双垂下小小的头颅。
“喂,女人!别责备孩子,是我坚持要下床的,他们只不过是好心撬我一把而已。”峻德齐一把揽下所有过错。
“是吗?下一回你的骨头要是又移了位,我会很乐意将师父那一帖绝不轻易施用的疗骨圣品用在你身上。”朱潋眉冷笑一声,接着起身收拾四周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峻德齐困惑的目送她离开。他无法从她的表情判断出,她究竟是生气还是高兴,不过,孩子们倒是很敏感。
“怎么办?娘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婉儿从地上抱起小和,一脸忧愁。
“齐叔叔,你最好小心一点,‘那个药’一点也不好玩。”小津神情严肃地对峻德齐警告。
“‘那个药’你们看过你们的娘用过?”那帖朱潋眉口中的疗骨圣品,一到孩子的口中,似乎就变成了某种恐怖莫名的咬人怪兽。
“看过。”比大男孩年纪略小的小信猛点头。“上回阿牛跌到山沟里,断了一条腿,本来快好了,可是永善老爹等不及,将阿牛带到田里工作,结果脚伤变得更严重。永善老爹带阿年来给娘看时,娘说没法子,只好用‘那个药’医阿牛的脚。永善老爹那时看得都哭起来了。”
“呃……永善老爹陪阿牛哭吗?”峻德齐对孩童描述的情境有些模糊,还是不懂这跟“那个药”有什么关系。
“阿牛不会哭啦!”小容回答。
“才怪!虽然阿牛那时很安静,可是我有看见阿牛的大眼睛有泪水流出来耶!”小昭插嘴反驳。
“等一下,先告诉我,你们的娘是怎么用‘那个药’医治阿牛的?”峻德齐相信,他再不把话题带回来的话,孩子们会忘了他们该告诉他什么事。
“娘把阿牛的腿重新打断,接起来后,再把‘那个药’裹到阿牛的腿上。”小昭缓缓地回答。
霎时间,房内瞬间变冷。
“阿牛……”峻德齐的脸色一片铁青。“阿牛他……现在恢复了?”今天光是让朱潋眉矫正手骨,就已经是走过地狱一回了,要是将断骨再折一次……
峻德齐觉得自己快吐了。
“应该是恢复了吧!”
“我今天有看到阿牛,走路的姿势很稳耶,看不出受过伤的样子。”
“那就好;永善老爹有一个这么勇敢的儿子,真不简单。”峻德齐由衷的赞赏。虽然未曾谋面,但已经对阿牛这个人心生一股敬佩之意,尤其刚刚孩子们说他当时哼也没哼一声……
“齐叔叔,你在说什么啊?”小津歪着头瞪着他,其它孩子的表情也一样怪怪的。
“怎么了?”峻德齐感染了不对劲的气氛,面色也沉重起来。
“阿牛……呃……阿牛是……”
小婉咳了一声,脸部扭曲。
几个比较大的孩子纷纷窃笑。
此时他们才会意过来,峻德齐似乎误解了某件事。
“阿牛是帮永善老爹种田的大水牛啦!”小信直言回答。
大、水、牛?!
峻德齐不敢置信的瞪大眼。
所谓的疗骨圣品──“独门黑石断续膏”,是用在牲畜身上的?
“哈喀……”此时小和格格笑了一声,像是嘲笑着眼前荒谬的状况。
第三章
峻德齐坐在树下,身边丢着两根拐杖,一脸苦恼的望向不远处简陋的茅草小亭子。
茅草亭里有着他苦恼的根源──朱潋眉。
在早晨固定的时间里,她总会将谷里所有的孩童──包括她那几个孩子,全都聚在一起,教他们读书认字。
他看到她的臂弯里抱着小和,小蒙则拉着她的裙尾,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偷偷吮着自己的手指。
毫不意外的,她脸上的光辉,再度勾乱了他的心跳。
身体虽然一日日复原,心却一日日沉沦在这绝谷里。
他沉沦在她的笑、她的冷,和她那既直爽又柔软的矛盾心肠之中。
他开始遗忘绝谷外面的城国战争、遗忘峻德城一心图求的天下霸业、遗忘了他该负起的工作和责任。
以往的纷扰经历,像是一场梦境,虚虚幻幻的,只在记忆里留下不大真确的残像,只剩当下苦恼的情绪,越来越鲜明。
对于自己的异常反应,他曾经努力的压抑又压抑,可是心神还是依然不受控制,一心向她飞去。
偶尔见不到她,他会下意识的开始寻找她的身影,直到瞧见了她,才止住盲目兜转的杂迷脚步。
有几次,当她发现他不顾休养禁令,撑着拐杖,拖着极勉强的肢体四处走动时,她气急败坏的奔向他,强迫性地扶他回房躺下,为他按摩极僵硬的双腿肌肉,嘴里还扬言要他好好尝一尝“黑石断续膏”的神奇药效。
一面听着她的威胁、一面享受她柔中带劲的手指按摩,他竟然产生傻笑的冲动。
这还不是最糟的。
更严重的状况是,最近他只要一看到她,心脏就会一阵阵加快失序,很想伸手摸上她白皙如玉的美丽脸蛋、很想伸臂将她软软的身子狠狠抱住、很想用自己的唇吻住她狠利不饶人的樱唇,很想……
总之,他很想对她不规矩!
真要命!难道是不近女色太久,开始饥不择食了?
否则他为什么会对这个冷血又无情的女人,产生冲动?
峻德齐没力地将脸埋进自己的一双大掌里。
呜……长这么大,头一次发觉身为男性,骨子里果然都有些盲目的兽性本能。他自我厌恶地想着。
不过,虽然心里一直蠢蠢欲动,但是个很爱惜生命,而且很怕痛,所以到目前为止,他一直乖乖的,没做出任何失控的举动──
开玩笑!他的伤还没好哩!
要是真对她做了什么不规矩的事,他全身上下好不容易快要复原接好的骨头,不但会被她狠狠地重新拆开敲碎,搞不好连给畜牲用的“独门黑石断续膏”,都不屑给他用。
抬起头,视线重又回到那抹娇俏生姿的魅人丽影上。
“乱了,真乱了!我该做的事,应该是在身体复原的第一时间,想办法离开绝谷,回到峻德城去才对呀!”峻德齐摇摇头,似是想将自己摇得更清醒一些。
“不对!年轻人,你要做的事,应该是先解决你肚子里的酒虫。”苍老的嗓音从林间小径的那一头传来。
峻德齐转头,抬高灵敏的鼻子对着上风处嗅了嗅。
“哇,好香的酒!流泉大夫,你又是从哪儿将酒偷渡进来的?”峻德齐双眼发亮,刚开了嘴对着老人手上的两只白瓷壶赞赏笑道。
“有一个小伙子从东方外海那个专产名酒的古伦岛回来时,特地带了两壶来孝敬我的。怎么样?光是飘出来的香味就让你肚子里的酒虫受不了了吧?”流泉大夫摇着一头白晃晃的银发银胡,得意的举了举手中的白瓷壶。
“古伦岛?天下三绝织、酒、卜中的古伦百酿?古伦百酿的制法向来秘不外传,是天下千金难得的极品。能喝到百酿名酒,简直是此生无憾。快快快,快拿来,让我喝上一口,喂喂我肚子里的酒虫。”峻德齐兴奋的伸出手,毫不客气的从流泉大夫手中抢过一瓶酒来。
“好小子,真识货。这酒正是我家乡最引以为傲的特产之一哪!”流泉大夫骄傲的挺了挺胸,随即一屁股坐到峻德齐身旁。
“咦?你是从古伦岛来的?”原本就着瓶口低头闻香的动作,突然顿了一下,峻德齐转头问道,眼里闪了一下奇异光芒。
“是啊!古伦岛,是个好地方。”流泉大夫意味深长地回看了他一眼。
“流泉大夫可会卜卦算命?”峻德齐垂下眼问道,似是漫不经心。
“略通一、二,懂得一点面相之术。不过,我的医术还是比算命强多了。”流泉大夫慢调斯理地拢了拢胡子。
“那么,老先生可认识二十年前闻名于天下,曾为峻德城主卜算指点的‘九指神算’?”峻德齐抬起头,眼神条然变得充满兴味及锐利。在看见流泉大夫的身子因为听到“九指神算”,而有一瞬间的僵硬时,他的唇更是弯了起来。
“唔……他是我家族的堂弟。在古伦岛,卜算能力的血统,只有我们这家族才有遗传。‘九指神算’当年天资聪颖,年纪轻轻即善于解梦、释卦、观星象。后来,他独自一人离开古伦岛闯荡中原,我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是吗?”峻德齐看着流泉大夫喃喃地说道。
“九指神算”当年的一席话,影响了他们修、齐、治、平四个兄弟的命运。说实话,他很想看看那位“九指神算”到底有多厉害,为什么能让峻德城主对他的卦示深信不移?
“唉呀,别管了。咱们快把酒喝掉,免得被潋眉丫头发现,那就没得喝了。干!”流泉大夫挥挥袍袖,爽快的灌了一口酒。
“干!”峻德齐慵懒的倚着树干,笑着将酒遥遥举向茅亭中忙碌的娇俏人儿,然后仰头喝一口酒,感受甘冽香甜的滋味,一路顺着喉头滑下,缓缓在胸腹之间灼热起来。
“真是好酒。”他闭上眼,满足的低吟一声。
“啊……真怀念的味道。”老先生皱皱的双颊透出快乐的淡淡红晕。
一老一少背着朱潋眉的禁酒令,愉快地躲在树荫底下喝起酒来。
喝着、喝着,这厢年轻人没提防百酿酒的强大后劲,那厢老人也忘了提醒,跟着一块儿喝得不亦乐乎,结果,两人双双醉倒在树底下,各自卧伏在纠结成一片的老树根上酣眠。
空气中混合着甜甜的酒香、草味,还有远处孩童的朗朗读书声,将峻德齐催向更深沉的梦里,不想醒来。
他梦见了亭里那凶凶的母老虎,摇身变成温柔多情的美丽仙子,轻轻柔柔的揽住他,为他哼歌,怜惜地抚着他身上仍然不时泛疼的伤肢……
老是跟在她身后的那七个孩子,则在一旁开怀的追逐嬉闹。
呵──如入仙境般的滋味,令人不醉也难。
峻德城的纷扰……
就暂且先忘了吧!
他醉了,真的醉了──
※※※
教完了功课,放孩童们回家休息后,朱潋眉回到屋里,发现应该待在家里的两个男人不见了。
“该不会这对老小又偷偷跑到哪儿去喝酒了?”她蹙着眉,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回身走向前门,唤回正要去田里抓蝌蚪的孩子们。
七个孩子牵的牵、抱的抱,一起回头望向神情有些火气的朱潋眉。
“娘,什么事?”小津面露迷惑。他们几个兄弟姊妹今天很乖,该背的书都背全了,方才娘还高兴的赞赏他们,怎么才一会儿,娘的脾气就变了?
“你们去亭子后边的那块林子里,看看流泉爷爷和齐叔叔有没有躲在树底下偷喝酒。”朱潋眉抬手揉揉额头。
两个人同时不见,一定有问题。
这一老一少依目前的身体状况,都必须禁酒,她却三天两头在林子里人赃俱获的抓到他俩偷喝酒好几次。
这两个酒鬼……真是……
一个受伤未愈、一个前不久才犯心绞疼,却都该死的嗜酒。
这一对忘年酒友在一次巧合机缘下,发现彼此的共同嗜好后,一拍即合,搭档为最佳共犯,时常窝在一起喝得醉酿酿的。
“哦,好的,我们这就去找找。”果然,惹娘生气的,又是齐叔叔。小津吁了一口气,偷偷向身边的弟妹们使了个眼色。
“还有,别帮他们湮灭喝酒证据。他们的身体不适合喝酒,我说过好几次了。”朱澜眉看到孩子们在眉眼之间无声传递的讯息,好气又好笑的警告。
“不、不会的。”小津心虚的眨了眨眼,回话时结巴了一下。后面几个孩子也露出僵硬的傻笑附和,然后互相拉扯着跑向林子。
她很肯定,这一次孩子们又会想办法掩护峻德齐和师父的罪行。
孩子们曾数次背着她帮峻德齐偷偷下床活动筋骨,峻德齐早将孩子们当成同一国的了;既然是同一国的,当然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所以,当常孩子向她认错的时候,他会很有义气的揽下过错,和孩子一同站在一块儿挨她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