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煮好的粥,却一点儿都不饿……”她低下头,吸着鼻子。“自家乡闹饥荒以来,我总是肚子饿,总是吃不饱,可那天……我肚子叫得响,却什么也吃不下。”
翟玄领未发一语,在察觉自己的动作前,他已起身将妻子抱入怀中,让她安栖在他腿上,她的泪滑下他的颈项,让他的心莫名抽了下。
在丈夫温暖的怀中,让尹滟衣觉得备受呵护,她深吸口气,稳住情绪后才道:“我躺在他们身边,想着黑白无常怎么忘了把我一块儿带走,定是我睡得太远了,所以他们没瞧见:我把爹娘拉得近些,窝在他们两人中间,想着待会儿就能一家团员了。虽然一路上瞧见不少死人,可我一直不知道人死了会冰冰凉凉的,从小到大,爹娘的怀抱总是暖的,可那天却觉得冷……”
他抱紧她,眉头紧蹙。
“我耐心地等到晚上,后来听到有脚步声走近,心里很紧张,可也很高兴,想着黑白无常终于来了,我听他们说着:真可怜,死了,做个好事埋了吧!接着,他们就拖走娘,轮到我时,却说:还有呼吸,还活着;我急忙睁开眼喊:不是啊!我死了。他们让我吓了一跳,紧接着却笑了……”
她哽咽地拿着帕子擦泪。“他们就是我后来的爹娘。”
“他们救了你,所以你便要报恩?”他以指腹拭过她湿润的双颊,眉头皱得像要打结。
“不是。”她深吸口气。“我才不想他们救呢!”
她倔强的语气让他扬起嘴角。“那时我一心想跟着爹娘去,可他们却把我带回家,我很伤心,什么东西都吃不下。我后来的娘很会哄小孩,总把我唬得一楞一楞的,我问她:怎么黑白无常忘了我?她就答:因为我的手腕太细了,链子锁不住,得吃胖点才行。我一脸怀疑,没想她晚上真扮了白无常,还拿了条链子来锁我的腕子。”
想起这件事终于让她露出一丝笑意。“从那天起,我开始吃东西,拚命想把自己养胖,等我发现上当时,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我已经喜欢上贰弟跟杉弟了,为了让我能更把他们当一家人,爹为我改了名字,取衣……的同音,贰弟跟杉(参)弟也因此重起了名,娘说,我以后就是他们的姊姊了……”
她又喟叹一声。“我记在心里,把他们当我最亲的人看。到了十六岁那年,爹娘相继过世,我伤心欲绝,可这回我没有半点轻生的念头,因为弟妹还小,我答应娘要将他们抚养成人。”
“除了檀肆与浅舞,其它两个都够大了。”他直言道。“你已经尽到你的责任……”
“我没有尽到我的责任。”她试着让他了解。“如果我真的做的好,就不会让他这么痛苦了。”一忆及此,她难受地低下头。
“他会熬过来的。”翟玄领简单地说。
“我知道,可我希望你能对他仁慈点。”她轻语。
“你只要相信我就行了。”他扣起她的下巴。
她沉默不语,感觉他的身体开始紧绷,她知道她又惹他生气了。
“我自然相信夫君。”她缓缓开口。
“那你为什么还见他?”他眯起眼,对于妻子始终放不下尹槊贰,他已渐渐失去耐性。
尹滟衣叹口气,明白必是牛坤同他说了。“如果鸟儿没了翅膀,还是鸟儿吗?夫君。”
她的怪问题让他扬高眉宇,心想,这句话定有陷阱,可偏偏他又想知道她打算说什么。“那是断了翅的鸟。”他笼统的回答。
她微微一笑。“夫君喜欢断了翅的鸟吗?”
他没应声,感觉自己快踏入她设的陷阱里。“这跟我们说的话有什么关系!”
“夫君曾说过妾身有胆识,对吗?”
他颔首。
“如果妾身没有了胆识,就像那断了翅的鸟儿一样,哪儿也去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她望着他,又道:“未出嫁前,我想飞哪儿就飞哪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嫁了相公后,就像鸟儿进了笼,什么都得顾忌着。”
“做妻子的本就是要以夫为尊。”他理所当然地道。
她垂下眼。“若是丈夫无理呢?”
“你认为我无理?”
“官人误会了。”她急忙安抚他。“我没这意思。”她垂下眼。
他抚过她肿胀的眼皮。“以后不许再落泪了。”
她点点头,将脸藏在他胸前,而后轻轻叹口气,做人妻子,真是好难啊……
“相公?”她迟疑了下而后才继续道:“妗娴姊姊一定不会像我这样惹相公生气吧!”
他愣了下,不懂她为何会突然提及亡妻。“是不会。”
她长叹一声,将脸蛋埋在他的肩窝。“相公应该娶名门闺秀的。”
“为什么说这些?”他轻抚她的腰背,感觉她偎得更紧。
“她们会择词而言,适时而止,不道恶语,也会曲从,逆来顺受。”她顿了下又道:“而且行不回头、语不掀唇、坐不动膝、立不摇裙、喜不大笑、怒不高声……我一样也做不到。”
“我知道。”他又不是今日才认识她。
“相公恼吗?”她轻声问。
他微笑。“你又想拐着弯说服我听你的意见?”
“夫君真多心。”
他轻笑着亲吻的额头。“你不需要做到如此地步,我已经有过这样一个妻子了。”
她眨着水亮眸子。“你们都聊些什么呢?娘说你在外头的事不宜过问,府内的事又不能同你说,所以我很疑惑,以前你与姊姊都说些什么?”
“我们没说什么。”他与亡妻结婚两年,可真要说起来,相处时间并下长。“那时我很少在家,几乎都在京城跟江南两地来回。”祖父为了让他熟悉漕帮大小事务,所以让他押运,因为实际参与是知悉运作过程最深入的方式,
“那你在家时,都同她聊什么?”她又问。
“没聊什么。”他回答。“她是个很娴静的人,而且顺从。”她不像滟衣,有说不完的话题,再者,他也不知如何与女人聊天,所以他们彼此很少交谈。
他对妻子的印象很模糊,只依稀记得她是个温婉娴静的人。
一听到顺从,尹滟衣便噤了声。
妻子突然的沉默让他有些不适应,他抚上她的脸。“怎么?”
“没有。”她不想与丈夫讨论“顺从”二字,不然恐又会再起争执。
尹滟衣望着丈夫温和的脸孔,抬手轻触他的五官,喜欢他在自己指尖下的感觉。“相公。”她软软唤了声,望着他黑眸中的熠光。
他没说话,只是凝视着她,不知为什么,每见她一回,便愈觉她美。
当丈夫欺近她时,她脸儿酡红,双眸闪动醉人之色,她勾上他的颈项,沉浸在他熨热的诱人深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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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少人知道翟家藏了一位绝美的三奶奶,因她深居简出,只是恬适地窝在怡园中,对府上的一切事务向来不多过问,而尹滟衣在嫁进翟府三日后,才终于得以进入怡园一探究竟。
当她第一眼瞧见温丝萦时,确实为她的美丽而惊叹,可精确来说,她的美丽并不全因她的外表,而是一种特殊的韵味,一举手一投足都有种醉人的酥软。
“三婶非常美丽。”尹滟衣由衷地说。
她的嘴角微微牵扯,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色不过皮相,再过十年,便要凋萎,再者美貌有时……”她顿了下。“不过是种诅咒。”
尹滟衣诧异地注视她,温丝萦微笑。“吓着你了?”
“这说法有点吓人。”她也笑。“但也未必不是事实。”
“女人只有美貌那是空壳,加上才慧,便是绝色,可若无好运相衬,都只算悲哀。”温丝萦虽是笑着,可语气却带着苦涩。
“三婶觉得悲吗?”她轻声问。
她为她斟满茶,美眸轻掩。“悲吗?”她轻语。“不,只是有点儿瑟索。”
尹滟衣正欲追问,她却转了话题。“嫁来翟府还习惯吗?”
“还好。”她目不转睛地瞅着她,虽已年过三十,可她看起来仍像少女般,却又此少不更事的闺女多了份成熟的韵味。
温丝萦盈笑着。“你比妗娴强韧多了,应该能适应得很好。”
她讶异地睁大眼。
“主子,大爷来了。”温丝萦的身边人汐朝突然出现在门口。
尹滟衣转过身,瞧见翁舅翟治临走了进来,她急忙自椅上站起。“爹。”她福身行礼。
翟治临有些讶异见到她,不过立即恢复镇定,他点个头。“不用多礼。”他身材修长挺拔,今年四十七,面容温善,留着美须。
“汐朝,为大爷泡壶茶。”温丝萦说道。
“是。”汐朝微笑离开。
翟治临将手上的印着福字的红色纸盒放在桌上。“这是从京城运回来的核桃、甘棠梨跟李子旋樱桃,还有些芭蕉干与人面子,都是轸怀爱吃的。”
“大哥会宠坏他的。”温丝萦摇首。
“哪儿的话,不过是些吃的东西。”他露齿而笑,在椅上坐下。
“滟衣,一块儿坐。”温丝萦望向站在一旁的尹滟衣。
她立即道:“不了,我还得教红笙写字,改日再来叨扰三婶。”她朝公公行礼后,便独自离开怡园。
温丝萦望着她远去,眉心轻敛。
“怎么?”翟治临注意到她的不对劲。
“没什么。”她温婉地笑着。
“再过几天就是三弟的忌日。”他望着她。
她没说话,只是捧起茶杯小啜一口。
他环望一眼她清幽的屋子,除了一排排的书册外,没有其它多余的东西。“你想回杭州一趟吗?”
她放下茶杯,听他继续道:“这些年你足下出户,我担心你会闷出病来。”
“我很好,大哥毋需担心。”
他开口,原想再说什么,最后却改变了话题。“陪我下盘棋吧!”
她浅浅一笑,起身去拿棋盘。
第八章
“大嫂。”翟亚坤朝她点个头。
尹滟衣在走出怡园后即碰上翟亚坤,她在心底叹口气,感觉麻烦来了。“五弟,怎么今天没去船帮。”
他指了下自己的臂膀。“昨儿个压到,旧疾复发,所以在家休息几天。”
“严重吗?”她询问。
“没事,修养一下便成了。”他转个话题。“大嫂还适应翟府的生活吗?这一大家子的人……”
“还好,有娘理着家,我这做媳妇的也没能帮上什么忙。”她虚应着。
“那是,这家多年来都是大娘掌着。”他顿了下,往怡园的方向看去。“说句不中听的话,嫂子还是少到怡园走动的好。”
“为什么?”她疑惑地问。
“也没什么。”他微笑。“大娘不喜欢咱们往怡园那儿去,说是会打搅到三婶,以前妗娴嫂子不知情,去了几次后,惹得大娘不高兴,从此没敢再去。”
“滟衣记下了,多谢五弟提醒。”
“哪儿的话,都是自家人了,不用这么客气。”他靠近她,在她身前停下。“嫂子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她不解地瞧着他。
“你还没进门前,翟府上上下下便耳闻大名,大哥说有了中意的姑娘,把媒婆提的几个千金都给回绝了,这可是大哥第一回对亲事如此坚持,连大娘的话都不听。”
尹滟衣白净的睑上浮着两朵红云,虽怀疑他说话的确实性,可听见相公如此重视她,让她心儿跳得厉害。
“现下有件事想请嫂子帮忙,还望大嫂成全。”
她眨了下眼。“什么事?”
“你瞧我手无缚鸡之力,当了半月的运卒,手臂都要废了,还想大嫂替我美言几句……”
“娘说了,女人家不能管漕帮的事。”尹滟衣打岔。
“这哪是漕帮的事,我只想能轻松些,不做运卒了。”他眼带恳求之色。
“我……”
“你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两人转过头,望向假山的大石后。
“你才鬼鬼祟祟。”红笙挺起胸膛。
“你躲在这儿偷看。”尹浅舞指着她。
“我在捉蟋蟀。”她理直气壮地说。
“骗人——”
“小舞。”尹滟衣走过来,中断两人的争执。
“大姊,她躲在这儿偷瞧你们。”
“我才没有,我在捉蟋蟀。”
“蟋蟀呢?”
“被你吓跑了。”
“你胡说——”
“好了。”尹滟衣赶紧喝阻。
“红儿,你真调皮,竟然躲在这儿。”翟亚坤说道。
红笙气嘟嘟地瞪着他们。“我要告诉爹你们欺负我。”
“恶人先告状。”尹浅舞不屑地说。
“好了。”尹滟衣打断妹妹的话。“怎么没跟夫子在书房?”她询问红笙。
红笙气红脸,哼地一声就跑走了。
尹滟衣摇摇头,看来她还是直接去问先生比较快。“你呢?怎么也没练字?”她望向妹妹。
“我很久没瞧见二哥了,想去看看他。”尹浅舞扭着手。
“这事我们待会儿再说,你先回房,大姊一会儿就去找你。”她摸了下她的头。
尹浅舞沉默半晌,这才离开。
尹呿衣望向翟亚坤。“五弟提的事我会转告相公,可至于成不成,不是我能做主的。”
“小弟明白。”他微微弯下腰。“有劳大嫂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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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翟帮主、六公子,再喝一杯。”毛达复示意身边的歌伎为其倒酒。
巧巧殷勤地为其斟酒,另一边,宋儿也斟满翟启誉的酒杯。
“再喝便要醉了。”翟启誉笑着摇头。
“公子。”宋儿巧笑倩兮地将酒杯递到他唇前。
“不过,美人在怀,今天一醉方休。”他笑揽着她,一饮而尽。
“那是那是。”毛达复大笑。“在这儿一边看着江上风光,一边拥着美人,真是快哉快哉。”
“公子,巧巧敬您。”她眉眼间尽是盈盈笑意。
翟玄领温和地说:“翟某不胜酒力,还望姑娘海涵。”
“您别这么说。”巧巧靠将过去,柔弱无骨地贴着他。
翟玄领微笑。“这样吧!就请姑娘弹首小曲儿,或许在下还能多喝几杯。”
“是,公子。”巧巧端正坐好,伸手取了琵琶,试弹几音后,便如行云流水般地奏出乐音。
他拿起酒杯饮上一口,黑眸闪了下,翟启誉立即干呕一声。
“公子?”宋儿连忙抚着他的背。
“喝多了、喝多了。”翟启誉笑着,随即又呕了一声。“毛爷,我……”他话未说完,便掩着口跑到船沿边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