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让自己疑惑太久,接过渌水递来的头巾,手法纯熟的将金发抱于其内,立刻赶去大厅。一位面貌庄严,似是不苟言笑的中年男子坐于椅,右侧另有位和蔼妇人,片紫则立于其旁,两手交握,看起来十分拘束。
“片紫?你怎么跟尚书大人在一块?你——”鱼玄机猛地停下步伐,蓝眸直直汪视她。不!她不是片紫,虽然她的面孔和片紫一模一样,可浑身散发出的气质却显示出她的养尊处优、任性骄矜,和片紫那随和的气质迥然不同。“请问——你是谁?”
吕云霞看眼父母,心不甘情不愿的回答:
“我?兵部尚书吕大人的千金,吕云霞!”搞什么嘛!爹爹和娘亲居然要她来杜馆,听说十一王爷就是为了杜馆里一位异邦女子不要她的。她定睛往玄机瞧去,瞧她玉肤胜雪,五官如刀雕般深邃,眼眸若秋波似的清亮,怎么看都是一个美人儿,但她就是不服气嘛!她再怎么美,毕竟不是皇族之后,不够尊贵的血统,十一王爷怎么甘为她忤逆皇上呢?
鱼玄机一怔。她就是表叔未过门的妻子?脸蛋竟长得与片紫一模一样!
“鱼姑娘。”尚书夫人彬彬有礼的朝她颔首,温柔的开口:“你与十一王爷的事,略有耳闻,片紫向咱们两老要求,让你和十一王爷终成眷属,我们考虑过后,决定向皇上要求退婚。”
“片紫?片紫怎会到尚书府去呢?”鱼玄机惊讶的道:“您们……怎么又肯答应呢?”
吕云霞撇嘴,一脸不以为然。
“哼,那个片紫啊昨个儿晚上跑到尚书府要来刺杀我,幸亏我命大才没惨遭毒手!”
鱼玄机睁大眼。
“刺杀?那她人呢?您们有没有对她怎样?”
“你别紧张。”尚书夫人柔声道:“虽然她要刺杀云霞,不过咱们没伤害她。”
鱼玄机松口气,但仍为片紫冲动的行径捏了把冷汗。
“还是由我来说吧。”片紫走入大厅,和吕云霞相同的打扮,不过气质就是有差。朝玄机笑笑,她开始娓娓道来:“我每天见你因指婚之事愁眉不展,所以私下决定要替你铲除吕家千金。昨晚我去了,后来发现吕家千金与我相同面貌而心生讶异,继而被捕,而在爹爹和娘亲除下我面罩时,他们也惊讶的发现我的相貌,后来才发现原来娘曾产下双生女,去庙寺拜拜时,其中一名女婴因故在庙宇失踪,那就是我!乌长老曾同我说过,是在臻肃的某间庙寺捡到我的,而地点、时间都和娘亲所言相符,所以,原来我真正的身分是尚书大人的二千金!”鱼玄机错愕的看着她。莫怪,她说她不是喀尔拉人,原来她是臻肃人,而且还是千金之躯!
“如今,他们已认日我了,我将住入尚书府,而他们也答应我,撤销婚事。”她牵住玄机的手,笑着说:“这趟来到臻肃,我的收获十分多;不旦找回亲生父母,也认识了像你这么好的人,还有弥月、重璞、黑莽……真的好开心!”她的眼眶红了。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后悔捎信给乌长老,让他派兵攻击臻肃。乌长老对她毕竟有养育之恩,这算是对他的回报。臻肃安宁太久,需要一记强心针,才不会日益腐败。
“恭喜。”鱼玄机轻笑。
吕氏一家人全在杜馆内用过晚膳才回去,弥月和重璞不断的揶揄片紫麻雀变凤凰。片紫喜不胜收,频频脸红,却也掩不住得意之色。
倒是玄机发觉了,黑莽脸色十分难看,甚至有一些铁青,与杜爷去世时的情况相同。是因为片紫吗?现在片紫已是兵部尚书吕大人的二千金,身价大涨,跻身金枝玉叶之林,不再是没没无闻的异邦女,此时黑莽与她的身分南辕北辙,他能接受这样的改变吗?片紫尚未察觉他的情感,现在迁居尚书府,他们之间又加了一道阻碍,该怎么突破,只有靠黑莽自个儿的努力了。谁教他偏要爱上一个大而化之又糊里糊涂的傻片紫呢????
两个月后,传回凌隐霁战胜的消息,举国欢腾,鞭炮在皇宫燃放三天三夜,随后使者带回的消息又让全国陷入一阵愁云惨雾当中。
十一王爷遭利刀刺中胸口,坠海,已经有派人下海打捞,却始终无所获。汪洋大海中浮上一层触目惊心的血水,全自十一王爷体内释出,甚至已有同行将军判定,十一王爷命危。其实事情早在一个月前便已发生,迟迟没捎回朝中,是怕皇上承受不住这恶耗,而一拖再拖也不是办法,只好能派使者告知好消息,再传达悲哀。
皇上获知消息,痛不欲生,先有五王爷辞世,现又有十一王爷生死未卜,甫有起色的身体又再度倒下。
玄机是由重璞口中得知消息,她神情十分冷静,仔细的听进重璞所说的一字一句,没有任何疏忽。听完,她点点头,显得非常肃穆平静。
“玄机?”杜重璞小声叫她:“这消息还未经过证实,因为表叔的尸体还没找到,所以只是臆测。”可大家都明白就算找到了十一王爷,也是一具尸首了,因为十一王爷身受重伤,跌落海中又无马上救起,最起码一定会因流血过多而……但他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玄机虽坚强也脆弱,表叔的去世对她无疑是一大打击。
她霍然站起身子,坚定道:
“表叔由哪儿出海?我要去那儿!”转身就往房里去,要收拾包袱。
杜重璞急忙拉住她,紧张的说:
“你要做什么?就算你去那儿又能做什么?你冷静点!”
“重璞,打从你告诉我之后,你应该就明白我是不可能冷静的!现在我心意已坚,你拦我是没用的。如果表叔当真死于非命,我也要待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我无法再继续漫无时日的等待,你就让我去吧。”
他看着她,咬下唇。
“好,既然你如此坚持。那么,让我送你去吧。”
收拾好包袱,两人往马房行去,远远地,就瞧见片紫和弥月在那儿。
弥月走近他们。
“玄机——”听获表叔中刀的消息后,她马上和片紫赶到马房。依她所测,照玄机的性子一定会赶去昆名,除非见到表叔的尸首,否则她绝不会承认表叔的死讯。
“弥月、片紫,请你们支持我。”
片紫叹口气。
“弥月果真料到你会前去昆名,去和十一王爷最接近的地方。”
鱼玄机深深看了弥月一眼。
“自小一块儿长大,弥月最了解我了,在此告别了。”
她们点头,不再说什么,见他们翻上马背,重璞一夹马肚,四蹄翻飞,扬起烟尘模糊了他们的身影,直到化为黑点,消失无影。???
再度来到昆名,心境已大不同。上次是为希望而来,此次却为绝望而来,为了同一人,千头万绪。
重璞为她在海边找一间屋子,装设十分简陋,但应有尽有。鱼玄机倒也无所谓。重璞到最近的市集去购买一些日常用品,大约摆饰下,可以住人了。
“我住在这儿陪你,好吗?你一个女孩儿住在这儿,我不放心。”
“杜馆谁负责?”鱼玄机看着他。
“有姊姊在,不必太过担心。”
鱼玄机没再说什么,走出屋子,望着满天星斗,海风在耳边呼啸。
不肯绝望,所以她再次来到昆名;因为心底一簇微弱的希望,所以她来到离表叔最近的地方。这么做,或许挺疯狂,可她不后悔,她会这么一直等待……等待……等待……
隔日,重璞到市集去买一些植物种子送给她,要她在这千篇一律的枯燥生活中有所寄托。
“这可是你最喜欢的柳树哩!”重璞得意的说。“我可是找了许久,不过呢,不晓得能不能种的活,我想河边和海边应该是差不多啦!原先要买鱼给你的,不过鱼放到海里,不就等于白买,所以还是买了种子,比较实际。”说到最后,他自己也都不好意思的吐吐舌。
鱼玄机笑。
“谢谢你。”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重璞去开门,是一位黑脸健硕的男子,形于外的气质很像——爹爹!
“你……”鱼玄机感觉眼熟,却想不起是哪儿见过。
重璞退了几步,在她耳边小声道,声音竟有一丝颤抖。
“玄机,你说他像不像爹爹啊?”他的头皮都发麻了,虽然有时很希望爹爹能死而复生,但希望归希望,还是不要逆天命而行较好。
杜爷?!经重璞一提起,玄机恍然惊觉!他……他就是在客栈里那个人!下意识的看向他的手,仍想不透当时怎会抓空。
“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在下杜雨陇,请问您们有没有可以包扎伤口的长布之类的?”他含笑看着他们,不怒而威的模样像极了杜爷。
“杜雨陇?!”杜重璞喃念着,怀疑的瞄向他—几乎是不太客气的问:“有什么证明你就是杜雨陇?”好熟悉的名字,像是大哥的名字。
“重璞!”鱼玄机轻喊,人家毕竟是客人,这么大胆的询问无疑是不尊重对方。
杜雨陇神情自然,从容地由腰侧悬挂的小荷包中拿出一块玉佩,上头刻着大大的“杜”字,王佩边缘则刻上小小的“雨陇”二字。
鱼玄机一骇,迅速看向重璞也自怀里拿出一块相同的王佩,差异的,是边缘上小小的“重璞”二字。
杜雨陇似乎也很惊讶,平淡的眼底瞬间有些激动。
“你……是小弟,重璞?”记得当时出海,重璞才是稚儿,如今都长大了。
“是啊,大哥,你终于回来了!”杜重璞激动的说:“你怎么没赶回杜馆呢?”
“两个月前大哥便回来了,正欲赶回杜馆时,发生一件事,迫使大哥不得不暂留脚步。”
“那么,爹爹去世的事,你也知道了?”
“是的!”杜雨陇叹口气,眼底浮上泪雾。“大哥不孝,分身乏术,无法去参加爹爹的葬礼。”
“别说了,事情过了就算了,爹爹不会希望咱们一直活在他的阴影下的。”杜重璞吐口气,展出笑靥。“姊姊若知道你回来,她一定会很高兴的。来,大哥,说说你这几年的航海生活!”他伸手往杜重陇的右手拉来,不料却拉空,只拉到衣袖,他一怔,傻傻瞪着衣袖不知所措。
鱼玄机这才明白当时为何会抓空,因为——他没手!
杜雨陇一笑,没有尴尬和自卑,朗声道:
“这是出海第五年发生的事;那时我去拜访摩并族,他们的生活非常封闭,几乎和外界没什么接触,乍见我这个外人,以为我是坏人,便把我右手砍下来,不过有失就有得,他们现在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
重璞听的傻了。手被砍下来还能这么开心?他也算天下第一人了。
“现在禁航旨废除了,有机会我也想出海。”他喃喃地。
“大哥,你刚才说有事耽搁你赶回杜馆的路程,请问是什么事?”鱼玄机问。杜雨陇对于她的金发蓝眼全无反应,就像看普通人一样的看她,这种感觉好好!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不会轻易大惊小怪。
“嗯,我无意间救到一个人,他身受重伤跌入海。这一个月来我一直忙着照顾他,近日他才醒来。”
鱼玄机心一窒,急急问:
“是男的吗?伤势严不严重?”
“是男的,伤势挺严重,不过如今已脱离险境了,只是他的身体仍然十分虚弱。”
她吐口气。
“那——能不能麻烦你带我去看看他?”
杜雨陇好奇她的着急,不过仍点头,没有多问。
“这几日我同他说过话,知道他是咱们表叔——十一王爷。”
闻言,鱼玄机忍不住喜极而泣。
“我想,你就是玄机了,是不是?”
鱼玄机点头,一颗心因喜悦颤动不已,感谢天老爷慈悲悯人,没辜负她这片痴心。
“他一直挂念着你。”
杜重璞热烈的看向玄机,心里被兴奋的潮汐给涨满了。
她和表叔这对苦命鸳鸯总算苦尽甘来,想必是天老爷瞧见他们情深意重也不忍心让表叔命丧黄泉吧。怜惜玄机这片痴心,怜惜表叔的以命相搏,但愿皇上能网开一面应允他们成婚吧。重璞在心中默默祈祷。???
凌隐霁被安置在一个山洞内,山洞口净是一些苍郁的陈年老树,高耸入云,将山洞口遮掩的若隐若现。
鱼玄机等人赶到时,凌隐霁正尝试着替自己换药。
“表叔!”鱼玄机泪水止不住的滚落,哀凄的看着凌隐霁那张苍白如纸的脸孔。
“玄机?!你怎么来了?”声音有些沙哑,他看眼站在洞口处微笑的重璞、雨陇。“雨陇带你们来的?”
她点头,玉手握住他冰冷的手。
“您还好吧?”她接过他手中的白布,细心的帮他包扎好。“好,只要能见到你,多深的伤口都能立即痊愈。”他笑,以往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又回复到他身上。
“哇,表叔你也克制点嘛!”杜重璞皱皱鼻子。“咱这两个外人都还未消失,甜蜜话先慢点说,疙瘩掉满地是捡不起来的。”
玄机和隐霁相视而笑,杜雨陇拉着弟弟,用着可以清楚传递到大家耳中的“耳语”道:
“我想,咱们还是先消失吧,他们有悄悄话要说,咱们兄弟也来说说悄悄话吧。”
“好,大哥你把这几年航海心得说给我听!”杜重璞兴高采烈,揽着大哥的手走出去。
直到声音逐渐隐没,玄机才将视线调回表叔脸庞上,不舍之心溢满心头。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幸好有雨陇大哥,否则咱们就天人永隔了。”头搁在他肩头,双手缠上腰部。“当重璞告诉我这件消息时,我都快昏倒了。”
“对不起,不过能击退喀尔拉族,也算是完成了心愿。”他吻下她,眷恋的凝视她那如深海般会吞噬人的眼。“这辈子,我再也不要和你分开了。”
她轻轻一笑。
“你放心,尚书大人已经答应退婚。原来片紫是他们遗失的女儿,现在她已认祖归宗,她特地求肖书大人成全咱们,所以你回朝后,皇上不会再逼迫你成亲了。”
凌隐霁执起她的手,在冒出青髭的下巴摩擦。
“玄机,我不打算回朝了。”他淡淡的说出这几日来思索后的打算。小巷内的邂逅为他生命中一道惊叹号,融入灵魂化为恒久,他永远忘不了那关键性的一刻——如果他没走入小巷?如果他没碰到玄机的头巾?如果他没买下鱼儿簪?这一切,是否将完全不一样呢?
她瞪大眼,一时还反应不过来。不回朝?那他要去哪儿?“臻肃王朝有许多忠臣支撑,我相信臻肃盛世会绵绵不断。朝中那些老臣子虽固执,但忠心耿耿,经过这次喀尔拉族侵略事件,他们会有所觉悟和改变的,当初的对立只因意见不合,彼此还是一心一意为臻肃着想,所以现在将臻肃交给他们,我很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