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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莲花  第10页    作者:常欢

  唐家的话题,似乎比那个什么张二郎如何变成有钱人还有趣,几个捣衣的老嬷嬷好奇的看了她一眼,便扭过头去,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了起来。

  一个说唐老夫人害病死了,一个说唐老夫人不是病死的,是被前些日子才娶的新媳妇给活活气死的,另一个接着又说唐家的儿子懦弱怕事,完全不像个男人,新婚第二日,就给妻子压得死死的,再也抬不起头来。更有个人说唐家儿媳泼辣刁蛮,比那唐家母女不知厉害了几倍……。

  骆泉净小心翼翼的站了起来,脑海里,仍不断重复播放身后那些声音。不知为什么,听到唐老夫人死了,她竟连半点儿感觉都没有。

  不知不觉地,她的脚步越过了慕容家,走去了唐家。看到那微微剥落的唐家大门敞开,这般人事变迁,她心里没有快意,只觉得满满的悲哀。

  挣扎了很久,她犹豫着该不该走进去,两年苦涩黑暗的青春年少埋葬在大门里面,算来几乎没有一件是快乐的,她还有什么可以凭吊?

  但终于,她还是走进了门里。

  望着熟悉的院子,昔日的天井里杂草丛生,蛛丝散布在一片荒凉破败中,比起当日唐家迎娶新妇的盛况,简直天壤之别。

  走出唐家,仍难掩心中的惆怅,直到她无意间抬起头,看见了那走进当铺里的两个大男人。

  骆泉净急急闪到客栈围栏后。

  那是叶飞,另外一个人,是在领脤米时见过的慕容家的一名执事管家。这两个人大白天里怎么会进当铺?

  她走近一些,小心翼翼躲在当铺旗帜后,隐隐约约听到当铺掌柜熟悉的声音带着不耐,越说越大声。

  “我已经说过了,早在三个月前,一位姑娘便把唐家的当票给赎走了,东西也给带走,你们来晚了。”

  “我这儿还有其它唐家的首饰,两位爷儿要不要瞧瞧。”掌柜说了半天,突然提议。

  “不,我们只要那枚镯子,”东西找不到,叶飞有些急躁。前些日子他让慕容轩调去栖云画舫上帮忙张罗,一直忘了这件事,想起来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掌柜的可否想想,是什么样的姑娘?”叶飞问道。

  “我想想。”见他坚持,掌柜有些不快,却又不敢得罪客人,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是位姑娘没错,长得挺标致,白白净净的,穿的衣裳质地不错,样子像是富贵人家出身,戴着帽子,像怕被人认出似的,一张脸绷得紧紧的,问她话也不太搭理。”

  “难道是唐芙?”叶飞皱起眉头自言自语,一会儿又否定这推断,想着不太可能。

  “哎,我真不知道,东西怎么会到唐家去,还累得我这么辛苦。”一旁管家捶着走酸的双腿,忍不住出声抱怨。

  叶飞冷淡的看了管家一眼,无奈的摇摇头。

  “这件事谁都不许提。”

  两人匆匆走了,之前的对话却一字不漏的进了骆泉净耳朵里,她怔忡着,不知怎么突然想起叶飞那一日对唐芙的言行,她隐隐觉得怪异,这个叶飞,真的不对劲!

  叶飞对唐家如此熟悉,现在又在当铺中寻找唐家被典当的东西,而他又受命于慕容轩,难道……他们跟唐家真有什么关系?

  确定两人不会再回来,骆泉净垂头,很低调的走进了当铺。

  她不置一词,把袖里装着银两的绣袋拿出来。

  “姑娘,是你呀!”那掌柜认出她,先是讶异,随即朝叶飞离去的地方张望了半晌,回头时仍维持一贯的生意人笑脸。“你晚了两步,方才有人打听你赎走的镯子呢。”

  她不感兴趣的听着,冷淡淡的问:“这是三十两银子,我能赎什么?”

  “你也好久没来了。”当铺掌柜的当她面把跟子尽数倒出来,一面数着一面闲话,不过几乎只听到他的声音,骆泉净一个字都没有插上。

  那个镯子,花去她年余来在船上挣得的全部积蓄,手上没多余的钱,当铺这儿自然是不常来了。

  “这是唐家当的最后一样东西,唐老夫人的一串凤钗。那时候当了十五两银。”

  “我要了。”她取下凤钗,并没有对价钱有任何异议。

  “唐家是真的没落了。”那掌柜收起银两,一面叨叨絮絮的说着:“媳妇回娘家去了,唯一的儿子也不知所踪,我还听说有人准备买下唐宅呀。姑娘,方才那两位先生问那镯子,听他们的意思,好象真的愿意出高价买呢。我虽是生意人,口风紧,不该我多嘴的事,我怎么也不会说的,不过既然别人愿意出价,你就干脆一点卖了,何必花这些钱……喂,姑娘!”

  柜台前面空空如也,掌柜紧急收住口,错愕的盯着骆泉净早就走远的背影。

  ★  ★  ★

  在慕容家的西侧门外,她扣了铜环,很客气的把衣服交给下人。

  “这是公子爷忘在舫上的衣衫,师傅交代我送过来。”她轻柔的说明来意。

  “衣服我洗过了,是干净的。”

  那下人正待响应,另一个声音唤住了她。

  “骆姑娘。”

  她看着他,却看不到方才同他一道的管家。

  “开门让姑娘拿衣裳进去。”也不等她开口,他已经跟那下人吩咐起来。

  “我没有要进去。”她皱眉。被这么安排,她很不喜欢,况且,从在当铺撞见过他之后,对他,她也起了戒心。

  仔细一想,她越发觉得怪异。当日投湖被救起时,也见到叶飞在一旁;慕容轩和栖云教坊交情深厚,叶飞又是跟着慕容轩的,这样的逻辑,原来是无庸置疑的,可是如今想来,又似乎太顺理成草了些,教她不想也难。

  “公子爷想见你,”叶飞温和一笑。“没别的意思。这两天他忙,没机会到船上去。”

  叶飞领她进了门,过了一道天井便离开了。她独自又穿过了一道没有人的小门,直到踩过门槛,眼前的景象令她不能置信。她很早就知道慕容家在江南财大势大,却没想到能大到连建造一座人工湖都能看不着边际!环着湖,一路花木扶疏,假山造林,虽是刻意琢磨,但却不显造作。

  湖中立着一座供人休息乘凉的亭子,亭子左方接连跨至岸上的一道拱桥,她被那波光粼粼的湖面吸引了,不暇思索便走去了湖上的亭子。

  进了亭子,除了挂于柱子上的一幅字画,其它的,却什么都没有。

  她仰起头,见那字画上写的是:

  “水边杨柳绿丝垂,倒影奇峰坠

  万叠苍山洞庭水,若玻璃,一川烟景涵珠媚

  会须满载,百壶春酒,挝鼓荡风猗”

  乍见这些字,她有些困惑,沉思了好一会儿。

  “认得这首曲?”身后,一个声音传来。

  “这是元朝王秋涧先生写的,写的是洞庭湖春色,只可惜……。”

  “可惜什么?”

  她回过头,见到慕容轩靠在桥柱旁,正打量着自己。

  “这里的山秀丽有余,却不够奇伟,构不上万叠苍山洞庭水。”

  慕容轩笑了,长袍一甩,在凉亭里站定。

  “你说的没错,这儿的水虽美,却独独少了山。”

  惊觉和他说太多,骆泉净想起自己的来意。

  “我是来还衣裳的,公子爷醉酒的那一天,忘在船上。”她把衣裳交还给他。

  “我该走了。”

  “泉净。”慕容轩握住她的手,骆泉净心一颤,拾眼却只觉得环湖随风招摇的树梢,摇得这么令人迷惑而纷乱。

  “我抱歉那天的态度不好。”

  她抬起头,没有受惊,只是漾着一个很淡泊的笑容。

  “那不重要,反正我忘了。”她摇头。

  看着她平静的脸,慕容轩越来越不能忍耐。难道她真的对谁都一样?不,他不要和那个谷樵生平起平坐,他是不一样的!他曾介入她的过去,改变了她的人生;他看着她的时间,比谁都久;他要求的,不该是一样的答案。

  “如果现在我提出谷老板的要求,你会怎么回答?”

  “……。”

  “我无妻无妾,你会答应我吗?”他进一步问。

  “慕容家不会同意。”她勉强一笑。

  “不管别人怎么想,你会答应我吗?”

  “我不知道。”她屏息,用力抽开手。这一次仍和过去一样,他掌心的炽热像什么似的蒸润着她,任他们都说他是个冷漠的男人,可是在举手投足间,她却只瞧见他独有的温柔。

  温柔得……让人不得平静。

  “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想避开问题。”

  “对,我不喜欢惹上麻烦。”她扭过头,口气很柔弱,早知她会躲开,没想过,竟会盼得这样的答案。

  “我是个麻烦?”他自嘲问。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仰起脸想解释什么,无奈辞穷,怎么也说不清楚自己的感觉。

  这一刻对感情的觉醒,对她而言并不是件快乐的事,尤其更可怕的是她完全了解他的处境。只要想到答应这一次,日后可能要尝遍那求之不得、又甜又苦的滋味。骆泉净胆怯了,她宁愿遗憾,也不愿去细想两人之间的事。

  而这一次面对面,他这么直截了当的开口,更令她坐立难安。

  “我得走了。”她摇头。“这种情况,我没法回答你的咄咄逼人。”

  “泉净。”他又想拉住她,这一次骆泉净先抽开手,握住先前被他握住的手掌。

  “为什么?”她语带忧伤的问。“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谁都不要先点破,我不求你什么,你也不该这么贪心。”

  “难道,你真愿意如此?要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慕容轩收回手,苦涩的问。

  “不是这样的。”她摇摇头,心里有着矛盾的天人交战。总有这么一两个恍惚的理由让她无法伸出手去,但另一部分的任性,却又想着有什么理由不能伸出手去。

  最后,她只能转身,急急的离开凉亭,上桥出去。

  知道他不会跟来,骆泉净虽松了口气,却也一直没有回头,胸口满满的郁闷,怎么也没法随着自己移动的脚步消失。

  反而像块越滚越大的石头,压得她想哭。

  她很想掩住脸,掩住自己欲哭的冲动,又怕他从身后瞧出自己的异样。她不了解自己到底怎么了,一直以来的冷静没有了,她明明困惑,却又那么想要流泪……

  与他之间是还没开始,还是早就不知不觉相偕走了一段?若非如此,那求之不得、又甜又苦的滋味为何会在此时令她难过不已?

  那么,那重重的明天又明天呢?

  ★  ★  ★

  看清楚一直在教坊外徘徊的男人,放下戒心的韩莺儿眼一亮,满脸欢喜的迎了上去。

  “谷老板,久没见您来了,近来可好?”

  “莺儿。”他微笑招呼。

  “最近有事,瞧你瘦了不少。”再见谷樵生,他人憔悴了许多,韩莺儿掩不住关心的问。

  如果骆泉净能有韩莺儿对他的一半好,该有多好?谷樵生楞楞的想,任韩莺儿细心的替他拨去衣上雨丝。

  “您坐着,我马上就来。”莺儿也没问他要不要,径自就去沏了壶茶。

  原想坐下来好好说话,可是才与谷樵生聊上几句,韩莺儿就察觉他的不对劲。

  笑容从韩莺儿脸上消失,谷樵生仍未察觉,他的目光在房门流连着。

  “你不是……来找我的?”她僵笑。

  “嗯,对不起,我想问,泉净……在不在?”

  “在。你要找,她怎么会不在呢?她在船上,我要人叫她去。”韩莺儿点点头,后头那句加得有些酸苦。

  “不了,我自己去就好,不打扰你了,谢谢。”似乎也察觉到韩莺儿的眼光特别炙人,谷樵生连忙告辞。

  这么弃之如敝屣,她没有办法忍受这种待遇,韩莺儿重重咬住下唇,突然把那壶茶大力掼到地上。

  她瞪着四处飞溅的热水和茶叶,恨恨的拭去泪,哽咽的咒骂着:

  “有什么了不起!”

  画舫上,骆泉净陷入沉思,在她身前的小矮几上,林林总总摆了十几样的钗环珠练。

  她掌心里摊着一张被揉过的纸笺,指间扣着一只手环。

  在她识得字后,信笺上的内容她早就明了能详,只是那些字除了语带暧昧不明外,她什么都参不透。

  参不透的并不只局限这一封信笺,眼前的她,始终无法冷静下来思考。所想的事情,总在三五分钟后自动绕回昨日和慕容轩在亭子里相处的一点一滴。

  “泉净,泉净。”

  抬头望了谷樵生一眼,她并无特别的反应,只是低头收拾桌上所有的东西。

  谷樵生喊了两声,走进船后悄声坐下。骆泉净对他而言,总有种特别的魔力,教他不敢在她面前喧哗造次。

  见她收拾的东西,谷樵生突然很好奇,尤其一见信笺旁边的男用玉镯,基于职业心态,他本能地拾起来,把那镯子在掌心间把玩许久,眯着眼瞧了许久。

  见他瞧得起劲,骆泉净也不恼他,只把信笺收好。

  “慕容公子送你的?”他问得很突然。

  她扭头不置一词,挑眉不解的看着他。

  “这镯子是男人的。”

  “那不代表就是他的。”骆泉净明白了,原来他又把慕容轩和她联想在一起了。

  谷樵生自袖里取出一枚小玻璃片,一会儿要她坐下来。

  “这块玉很别致,是昆仑生产的软玉。这镯子的老虎牙端还刻着小字,工很细,定是专业的匠人刻的,如果没有十年以上的功力,普通的师傅根本做不来。”说罢,把镯子递还给她,长长的指甲还指着镯身下缘一块非常小的凹痕。

  “就是这里,你瞧。”

  她凑上前,那凹痕很小,尤其落在虎嘴边的光影暗处,普通人几乎看不出任何不对劲。

  谷樵生将一枚小小的镜子放在她眼前,那凹痕变大了些,才隐隐瞧出些端倪。

  “确定那是字吗?”她疑惑的问。

  “没错,这镯子虽外不便宜,但想找到相同的极品,刻同样的一只老虎,其实也不是件难事;不过,要在这种小地方上刻字又不伤镯子本质,就非功力深厚不可了。”

  “是什么字?”她吃力地望了半天,仍瞧不出半点名堂。

  “轩。”

  “轩?”她重复那个字,脸色微变。

  “普天之下,米刻工夫到家的帅傅不多,要刻得如此精细巧妙又不落痕迹,就只有慕容轩了。因为他的刀法细腻,尤其在这种细微之处,更是一般师傅远不及的功力,所以我才问,这是不是慕容公子送你的。”

  她在脑子里飞快的想着。是的,慕容轩提过,他曾埋首于玉器雕刻十年,那么,这是真的了。

  “你以为他只精于谈判、收买?从商之前,他学的是五器雕琢,面对玉的时间比面对人的时间还多。”谷樵生嘴里说着,心情却复杂无比。对于手里的这件玩意,他简直爱不释手,但一想起这是骆泉净受赠的订情物,不免又有些落寞。

  “况且据我所知,从他回慕容家后,玉器行之前出自他手刻的东西更是水涨船高,他也从来不送任何人这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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