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姬兰低下了头。
“下午我想过……我愿意帮助……任何遭遇困难的人,”她说,“而且我格外地想帮助你……因为你是……希腊人。”
“当然,我希望,在你眼中,我就是我吧?”
安姬兰不禁莞尔。
“那当然,我并不认识其它任何一位王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我希望你不管我的身份是贵为王子或低为平民都愿意帮助我。”
王子的话竟与安姬兰白天心中自我审问的内容不谋而合。她不禁睁大双眼,说道:
“请接受我的帮忙吧。如果说我真能……做什么事来帮助你,那是有点荒谬。但我们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就……帮助了别人。”
“就像我在不知不觉中遇见了你。”
王子静静地注视着她,说:
“好吧,让我从头道来。数百年来,我的家族世世代代继承塞法罗尼亚的统治权,虽然那七座爱奥尼亚群岛在历史上曾数次成为他国的殖民地。”
“首先是在威尼斯的保护之下。”安姬兰喃喃地念着。
王子微微一笑,仿佛在赞赏她丰富的知识一般。
“然后成为法国属地,”他说,“随后由英国统治,直到一八六四年,贵国把塞法罗尼亚岛归还给我们。”
“现在,你必须好好地保住它。”安姬兰直说不讳。
“当然,我也这样认为,”王子同意她的话,“而且我的堂兄雷多罗斯?;维拉科斯更热衷于这件事。”
他踌躇了一会,继续说:
“在我父亲在位的末期及我统治的这段时间遭遇了一些挫折,有一些人妄想把我们这独立王国归并到雅典的政权管辖。”
“你绝不能答应他们。”安姬兰很迅速地反应。
“要想加以阻止并不很容易。”王子答道,“真使人难以了解为什么这种革命的思潮及反动的情绪会突然兴起。”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像我们这样小的国家,竟设立那么显眼堂皇的公使馆。”
“我祖母一知道隔邻的主人时,的确很惊讶。”
“这是我那位堂兄的主意。”王子说,“我们的家族姓维拉科斯,在塞法罗尼亚岛上占了大多数。但我堂兄雷各罗斯?;维拉科斯和其它亲族截然不同。”
“那方面不同?”安姬兰问道。
“因为,”王子解释说,“他是一个很富有的人,早年在海外经营航运赚了大钱。后来,他回到家乡,眼见局势的变化,非常害怕我们的小岛会丧失自主权,失去我们的宫殿。虽然我们是道地的希腊人,而且也承认国王乔治一世的政权,但也不免有隐忧。”
王子以不平的口气提起国王的名号,使得安姬兰想起乔治一世是丹麦人,而非希腊人。
不列颠曾确保丹麦公国国王之子,即好斯敦邑的威廉乔治王子顺利获选承继希腊王位。
他就位后号称乔治一世,不列颠便把爱奥尼亚群岛等领土交回给希腊。
“为什么你堂兄对此事表现得如此强烈?”安姬兰问道。
“因为他记取克里特岛被土耳其占领时的教训。雷多罗斯厌恶国王的次子成为土耳其帝国的高级委员,所以他害怕相同的惨剧会在塞法罗尼亚岛重演。”
“我可以了解他的感受。”安姬兰喃喃低语。
“于是,他四处奔走鼓吹,说服欧洲许多强国包括不列颠在内,支持并承认塞法罗尼亚是希腊领地内一个独立的政权。”
王子微笑了,又跟着说:
“我堂兄便着手建立这个新的塞法罗尼亚公使馆,这些都是我的政府无力负担的。”
王子停顿了一下,说:
“这也是我堂兄积极希望我结婚的原因。他和内阁总理都一致劝服我,只要我结婚,便能驱散岛上的革命份子。”
“你所有的政治官员都同意吗?”安姬兰问道。
“大部份都随着内阁总理的路线走。只有一个人反对这种做法。”
“谁反对?”安姬兰热衷地问道,她认为自己应该表现出兴趣盎然的神情去倾听他说话。
“一个叫克哈里拉欧?;寇斯达斯的大臣,”王子答道,“他是外交部长,将在今晚抵达公使馆。”
“他不希望你结婚吗?”
“是的,他从一开始就激烈地反对,”王子答道,“我不喜欢这个人,但是我很欣赏他对这个特殊事件的见解。”
他的声昔很低就好象在自言自语,然后又望着安姬兰说道:
“那是一个很复杂的故事,就像你看过的希腊故事一样,情节也大致如此。我刚才说的只是大概的情形,其它还有很多很多可说给你听的。”
“我想把事情变得这么错综复杂的一定是你的堂兄,”安姬兰说,“显然你不能触犯他。他一直主张你结婚,认为这样便可担保王室继承权不会被革命党排除。”
“他的确以为这样做统治权便像包裹在坚实的贝壳里一样安全。”王子同意她的话,“而唯一受苦的人便是我!”
“你……可以找个……你所爱的人。”安姬兰建议他说。
“我是找到了!”王子答道,“但我却不能娶她!”
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漫延开来。
安姬兰的眼睛询问地望着他时,他很从容地说:
“在我见到你的那一瞬间便爱上了你!”
第四章
“那……不是……真的!”安姬兰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是真的!”王子沉着地说,“当我看到你站在大厅里时,仿佛看见灿烂美丽的光辉包围护佑着你。”
他停顿片刻,目不转睛地望着安姬兰。她不禁周身战栗着。他又说:
“塞法罗尼亚的天空时时笼罩在温煦柔和的光芒里,并以此闻名于全希腊。我在世界上其它任何地方都没发现过类似的景象,但终于在你身上找到了。”
“你…你怎么……能如此……比喻呢?”安姬兰不胜娇羞地问他。
“你真的好美,”王子说,“你正是我日日夜夜追寻的理想。现在,我总算发现我日思夜盼的梦中佳人。但是,可恨呀!我竟不能有任何计划。” 他的声音因痛苦而悸动,使得安姬兰渴望伸手去抚慰他。
她简直不能忍受他苦恼的神情,再想到全是自己使他不快乐,更何以堪。
“看着你使我心痛,”他继续说,“想到你永远不能变成我的人,心中更得承受无比的煎熬。然而,眼见到你,知道这世上确实有个女孩像我一生敬仰的女神时,却也使我欣喜惊叹,诚非笔墨足以形容。”
安姬兰紧握着自己双手,不知何言以对。
王子的话一字一句地撼动着她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因感动而起了共鸣。在她眼中,他就像太阳神阿波罗放射的光辉一般,普照大地,温暖人类。 她读过许多希腊神话的书,非常清楚这种神界光圈大都见诸于希腊人身上,绝非世上他种民族所能有。
王子仿佛看穿她的心事一样,说道:
“荷马史诗描述过正义女神雅典娜‘有理性的明亮眼睛,是位深具生命活力的女神’。而海伦‘好象披着华丽的面纱一样,十分耀目。’对于我来说,你是庄重与娴静兼有,力与美结合成的光辉围绕着你--这光辉是那么强烈、那么纯净,仿佛太阳神所独宠。”
他形容得如此生动,安姬兰却只能木然地望着他。她真是想也没想过,作梦也没梦过竟然有人会对她如此深情款款,更别说这个人会是个王子了。 “我爱你!”他继续说道,“再没有别的事比我爱你更重要了。可是我该怎么办?”
字字句句都出自他内心的呼唤,也在安姬兰的全身起了阵阵的回响。理智告诉她,她必须使自己坚强独立才能帮助他度过难关。
她必须告诉他,他的职责所在,鼓励他尽自己的本分义务,为国家谋福利。
她紧握双手,害怕突然丧失自制力,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抚慰他。
镇定了自己的情绪后,她说:
“不管我们……之间……的感情如何,必须先考虑到塞法罗尼亚的利益。”
“我们之间的感情?”王子重复她的话,“告诉我,我可爱的小倍儿西凤,你对我有什么感情?” 他的口气坚决而热切,安姬兰没有勇气看着他。
“告诉我。”他再说一遍。
她迟疑了一阵子。后来,想到他在等她回话,深知这个等着的人有满腔的烦忧,她不愿再让他焦急了,就喃喃地说:
“我……爱你!”
顿时,他闭上了双眼,好象无法消受那张美丽的脸蛋和那双柔和的眼光所表露出他最渴盼的心声。
他没来得及开口,安姬兰继续说:
“但是就如同你所说的,我们既然相爱,又能怎么办?你必须娶一个……适当的女孩,她能拯救塞法罗尼亚免于革命战火。” “我知道那是我的责任所在,”王子黯然地说,“但是,你怎么办呢?你要做些什么呢?安姬兰?”
她没有回答,他继续说:
“对了,你会结婚--你当然会结婚的-想到你和别人结婚,我真无法忍受!”
安姬兰更没有答话,只是心中想着,自己并不见得能遇到一个愿意娶她的人,说不定得待在祖母那沉闷的宅第里孤寂地终其一生呢。
她的周围只有老人的影子,除了凸凸之外,没有人可以同她谈谈。
“为了得到我内心的平静,”王子仿佛追随着她那一串串思潮,说道,“我会想着你。我脑海中会很清楚地浮现你靠在床头看书,照拂你祖母的影像。还有你带着狗独自在园中散步的情景也会鲜明地在我眼前跃动着。只是除了另外一个男人和我一样在园中邂逅你的一幕,是我所无法想象的。” “如果我能遇见成千成百的男人,”安姬兰说道,“也没有一个会像……你。”
她知道自己说的是真心话。再没有任何人会像王子一样了,不仅因为他英俊的容貌,更因为他那宽厚的肩膀及深邃动人的眸子和她所见过的任何男子都不同。
从她在公使馆的大厅里抱着凸凸转身准备离开,看见王子挡在面前的第一眼起,她就感觉出彼此有一股莫名的磁力吸引着对方。
他们四目相遇时,她的心中产生一种奇妙的情愫。 然而,当初她并不自觉,现在回想起来才恍然大悟,原来爱神早就一箭射穿了她的心,使她和王子心心相印,此后不可能再有第二个偷心的人了。
她又忆起王子为了扶她上马车而接触她手的那一刹那,她周身肌肉一阵酥麻。
在马车上,王子扳住她的肩膀,使她面向着他时,也有一股异样的电流窜袭全身。
“我们彼此相属。”她终于悟出深藏的情感。
如果王子认为离开她是件痛苦的事,那么她失去王子更哀痛逾恒。
在他的生命中,除了爱之外,还拥有许多别的东西--他的国家、他的人民,还有为了治理邦民所需负起的无穷责任,甚至他还会另外找一个妻子。而她呢?失去了爱,就一无所有了。 想到他会另娶别人,她仿佛觉得自己五脏俱裂,随着内心深处的呐喊一起倾泄出来。她深信,即使他的妻子逐渐喜欢他,也绝不会像自己爱他那么诚、那么深。
这不仅因为肌肤的接触能引起彼此的悸动,更因为内在思想的和谐已到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地步,使他能窥透她的心事,也使她能了解他的苦衷。这种心灵共通的情感,又有那个女孩能取代呢?
“如果我只是个普通人,”王子说了,“因为和你住同一区内,所以能在舞会或花园里认识你,你会愿意嫁给我吗?” “你该……知道这问题的……答案的。”安姬兰答道,“我们不要……再想这些了……否则,只有徒然使自己更………不快乐。”
“我使你不快乐吗?”王子问道。
安姬兰静静地望着他,他从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找到了答案。
“唉,真是大错特错,我太残忍了!”王子大喊道,“我原希望带给你欢乐,使我们能共享一个圆满的夜晚,让你和我一样能留下美丽的回忆。”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一边整装待出,一边又心急如焚,渴望马上再看看你。那时,我决定不把自己的真情表露出来,我们只是谈谈、笑笑,共同度过一个充满笑声的晚上--除此之外,别无他意。” 他又叹气了。
“但是,当你向我走过来时,发际的玫瑰迎风摇曳着,更衬托出你那俏丽的风姿,我的决心立即生出翅膀,飞到九霄云外。我不再压抑自己,只渴望向你倾诉我的一片深情。”
“我永远记得……那……美好的一刻。”安姬兰说。
突然,王子握紧拳头在桌上重重地一击,使得咖啡杯盘受震而喋喋作响,她也吓了一跳。
“不许这么说!”王子急躁而愠怒地说,“你总是使自己沉缅于过去的时光里。记住,我们还有现在--这一刻、今天晚上、明天、甚至后天,直到我被迫回塞法罗尼亚为止。” 安姬兰不忍再听下去,别过脸望望整个餐厅的情况,却没看到半个进餐的客人,更不见穿梭餐桌间的侍者,眼前只是一片空旷。
她仿佛又回到了家里,面对着一片更大的空虚,更甚的死寂。隔邻不再有人引起她窥视的欲望,更不再有人在花园里等着她了。
“不管将来……怎么发展,”她很率直勇敢地说,“一切都像你所说的,我们会时常记取…这美好的时光……我……永远不会忘怀。”
“我也誓难忘记。”王子答道,“我着实觉得自己是特获恩赐能一瞥天堂美景,这种机会对其他人是千载难逢的。” 他笑了,但也仅是微微地咧咧嘴唇,牵动嘴角。
“我怀着满腔的怨尤和愤怒来到英格兰。”他说,“因为我知道到了这儿,一定会被迫去认识许多公主、名媛,然后基于政治理由完婚。”
他伸出双手在面前一挥,跟着说:
“然后,你想会发生什么事?我原以为我已经遗落了所有对我有意义的东西,尤其是灿烂耀眼,令人悸动的希腊之光,我认为不可能再在别处寻获,直到我发现了你!”
“我……真的能让你感受到……散发的光芒吗?”安姬兰问道。
“不错,清明而眩目。”王子答道,“在古希腊人看来,透过这种光芒便能预见未来,身体也具有超然的神力。” “你……可别再说……什么更奇妙的事……给我听了。”
安姬兰实在制止不住自己兴奋的心情,深怕王子再继续说下去,她会忍不住把内心的秘密一股脑说出来。
然后,忽然想起一个念头,要是她泄露秘密的话,王子一听必然大为震惊,甚至因而使得自己周身的光圈减弱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