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希望知道他困扰的原因,但觉得如果好奇地问他,他可能会认为自己太唐突无礼了,只好闷声不响,等侯他开口。过了片刻,他说:
“告诉我一点你的事吧。你不带凸凸到花园里来时,都做些什么事?”
“我想,只做一点点事,”安姬兰答道,“除了读报给祖母听,练习弹钢琴外,就是阅读一些书刊。”
“我也一样,只要有时间就看书。”王子说,“你都看些什么书呢?”
“一大堆有关希腊神话故事的书。”
“当然,”他答道,“你显然觉得自己和这些主宰人类各种生活的女神有密切的关系。凡是爱好美丽事物或是体内流有希腊血液的人都会觉得和她们很亲近。”
安姬兰忍不住想告诉他,自己不仅爱好美丽事物而且也有些希腊人的血液,但是怕他会提出一连串令她窘迫的问题,何况家人一再叮咛不能说出血统的秘密,便噤声不响。
“我正在想你和那个女神最相似,”王子说,“在我眼中,有一位最美丽善良的女神--倍儿西凤,我认为你就像她。”
“但愿不是!”安姬兰轻呼一声,“终究,她每回都要被囚禁在地狱里一连六个月的时间,只有万神之王宙斯为她求情说项时,才能暂时离开地狱重见天日。”
即使表面上如此说,内心却觉得自己目前的处境颇像是被拘禁在黑暗中。
在贝格瑞福广场那栋住宅以外的世界充满了欢愉,不仅可看到加冕礼、各国的国王和王子,另外还有许多值得赞美的景观。
但一切都与她无缘,她幽闭在那栋住满老叟病妪的房子里,整天守着四壁的孤寂。
“你真的像她!”王子再强调。
王子窥透了她的心事,使她大吃一惊,讶异地望着他。
“好吧,我们怎么来改变你的生活方式?”王子这么问话,就好象安姬兰已同意他的想法。
“没什么好改变的,”安姬兰答道:“或许等我父亲从印度回来时,情况会有所不同。如果他愿意带我去,该多好!”
“你父亲现驻守在那里?”王子问她,“我听说他是服务海外的一位重要将军。”
他如此地关切自己,安姬兰内心十分愉快,答道:
“爸爸在印北边境,他认为那不是女人能去的地方,所以我不能和他住一块儿。”
“我认为令尊的顾虑是对的,”王子说:“我不敢想象你去过那种危机四布的生活。”
“对我来说,一定很刺激。”安姬兰憧憬地说。
“如果你想追求兴奋,寻找刺激,我敢肯定伦敦城内到处都是,你垂手可得!”
“都与我无缘!但是,您千万别以为我在埋怨。只要可怜的奶奶病有起色后,一切都会好转的。”
“灰姑娘正为了不能观赏加冕礼而怅然呢!”
“不是已看到那些充满荣耀,参加加冕大典的许多位王子中的一位了吗?”安姬兰笑着俏皮地说。
当她说完,猛想起自己的谈话对象是一位尊贵的王子而非普通平民,方才自己竟毫不拘礼地谈笑。
“我不能太纵情言笑,我的举止必须如他所想一般,表现出有教养的风度。”她暗暗地呵责自己。
此时,王子默默不语,仿佛深思某些事。过了一会,他说:
“如果我邀请你下午和我一起乘马车逛逛街,参观街上的庆祝活动,你认为如何?”
安姬兰十分惊愕地望着他。
“不,不……当然不……我不能……去,殿下,”她很急躁地说,“我还没有告诉奶奶,我和您说过话。我相信她要是知道,会认为那很……不对劲。”
踌躇片刻,她又说:
“即使我带个……伴妇,她也不见得会答应。”
“坦白地说,我觉得伴妇是最烦的人,”王子说:“我只是想带你看看街上的布置--干脆说我想和你谈些话。我有种感觉,你仿佛随时会钻入地底不见踪影。”
安姬兰绽开美丽的笑靥。
“我奶奶可不接受您这种恭维呢。”
“别挖苦我了,我们说真的,”王子说,“如果她不允许我带你到街上看热闹,那么我们改个什么地方?”
安姬兰睁大双眼,瞪着他。
“殿下,我觉得不管我奶奶怎么说,您的公使也不一定会同意。”
“我的公使会依令行事!”王子说:“我们必须征求奶奶同意吗?”
王子这么问,使得安姬兰想起方才出门前,奶奶说过,威廉爵士吩咐她每天下午休息两个钟头。
她知道威廉爵士开了一瓶白色药水给祖母服用,使得她醒来后仍然昏昏沉沉,不十分清醒。
即使在午睡两个小时后唤醒她,她依旧困钝得不需要安姬兰读报给她听。这么一盘算,她便有好几个钟头的自由时间了。
但她一再惊惕自己,王子正在怂恿鼓动她,应该自制一点。心中矛盾万分,因为这是她生平仅见最美丽、最值得兴奋的诱惑。
“点个头吧,”王子请求道:“如果你怕被人指指点点的话,我们就不要到那些容易让人认出的地方。或者我们可以骑马到海德公园玩。我相信凸凸一定喜欢公园里那座曲池。”
为了乙中一种莫名奇妙的理由,安姬兰并不想跟他争辩说没有人会认识她、议论她的。
因为她突然想起,如果在海德公园也能像现在一样单独和王子相处,静坐在曲池前彼此轻声交谈,远比到嘈杂的街上看热闹更令她兴奋。
只见她娇小美好的脸蛋儿上那对大眼睛随着怯怯话语眨动着。
“我知道我……应该……拒绝殿下的……好意……。”
“但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的,”王子以胜利的口吻说:“如果令尊能勇敢地在印北边强作战,那么你为什么不敢在伦敦鼓起一点小小的勇气呢?”
安姬兰昂然地抬起下颔。
“并不是我害怕,”她说,“只因我不习惯……冲破传统。”
“那么,这就是你开始的时候,”王子答道,“如果我们只依循旧俗、惯例行事,这世界会多单调乏味呀。”
王子说得很愉快,但由他话中的含意,使安姬兰无法不想到王子本身也正以一种她不了解的方式来表现勇气。
“你什么时间有空?”他渴切地问。
无论如何,安姬兰也感觉得出王子正步步紧逼,诱她人彀。
在她内心,有一部份想坚决反抗他的攻势,而另一部份却更理直气壮地告诉她,既然最后一定会答应,又何必借故搪塞,故作遁辞呢?何不爽快一点?
“我奶奶在一点左右用午餐,”她干脆说了,“一点三刻,她开始……午睡。”
“那么,一点四十五分,我在广场的另一边等候你。”王子说:“我发现花园前后有两道门,你可以从一个门进来,然后由另外一个门走出去。”
“您……是不是在早上……来这儿之前……就计划好了?”安姬兰疑心地问道。
等了许久,都不见王子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一个劲儿的以一种研究的眼光盯着她看。安姬兰索性闭上眼睛,黑长卷曲的睫毛在雪白肌肤的衬托下更是迷人。
“我昨天见到你后,便下定决心要再看看你。”王子轻轻地说,“我的公使告诉我,除了你祖母外,住在这广场里其它家人都拜访过他,所以他了解她的病况沉重。”
“奶奶已经卧病一年多了。”
“我听说过。”王子说,“在我还不晓得你每天带凸凸来花园的习惯时,就一直思索到底用什么方法才能认识你。”
他又微笑着说:
“这会儿总算好了。如果到时你不来,我可会带克律革到你家门前引诱凸凸进公使馆唷!”
“凸凸一开始就认定克律革是它的敌人。”安姬兰说。
“我们中间绝不会有这种事。”王子答道。
她把眼光从他脸上移开,望着那一丛丛的天竺葵。
“我永远不会把任何一个希腊人当成敌人。”她动情地说。
“将来有一天你一定得到我的国家来,”王子说,“我会亲自带你参观塞法罗尼亚。”
“我相信风景一定很美丽。”
“非常美丽,”他答道,“那儿真是个神仙山国。”
安姬兰觉得十分向往,转回头来盯着他。他知道她专心一致地听着,便继续往下说:
“站在任何一座山顶上,都可以远眺爱奥尼亚海上具有魔力的汹涌波涛。两山之间尽是一片翠绿山谷,种满了杨梅、橘子、橄榄及柠檬等各种果树。”
安姬兰心仪地叹了一口气。
“再说下去,”她说,“我好象亲临其境一般。多告诉我一点吧!”
“岛上有一条闪闪发亮的深水谷,谷边是座光秃秃的深紫色火山岩高原,便是著名的‘黑山岩’。”
安姬兰紧握着小手,默默地凝听。
“高原上矗立着圣乔治的威尼西亚堡,在一七五七年以前一直是本岛的首邑。”
“听起来风景真美!好美!好美!”安姬兰兴奋地喊叫。
“这种山明水秀的地方就是孕育你们这些美人的摇篮,”他说,“塞法罗尼亚的人民个个就像国家本身一般俊俏。”
“我希望有幸能看到……他们。”
四周一片静寂。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么说,或许王子会以为她在暗示他邀请她到岛上玩,不禁因自己的失言而双颊染满了红云。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急忙站起身子。
“我必须回去了,殿下。奶奶不希望我在外头待太久,她可能正找我读报呢。”
“下午你一定来?”王子问道。
“您……真的希望我……来吗?”
只有小孩子在害怕又不敢肯定的情况下才这样发问。
“这么久以来,我从没有像现在这么盼望过。”王子以低沈的声音说。
安姬兰仿佛不敢再听他说下去,移动几步抱起凸凸。
凸凸正坐在离他们不远的草地上,用多毛的脚爪轻拍一片刚掉落的叶子。
“我……我一定得……走了。”
安姬兰的声音十分轻柔。
“我一定等你,”王子说,“加果你失约了,我会亲自去把你从地底找回来,让你沐浴在阳光下。”
她微微一笑,抱起凸凸,匆匆穿过绿色草地走向园门。
王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离开。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弯下身去捡起椅座下的帽子,戴在头上。
他慢慢走回公使馆,黑眼珠里露出严肃的神韵。
◇
安姬兰一字一句地读报给祖母听,内心却不晓得自己到底在念些什么。
报纸上大都报导着两天后要举行的加冕礼的筹备情形,还有各种宴会将同时在伦敦各名宅与各使馆内展开。她嘴上念着这些消息,心里却不断自责,为什么放肆地答应与王子单独共游?即使只是在幽静的曲池畔谈天不也太过份了?
这对女孩子来说是违背先例的行为,尤其像她尚未经过宫廷引见仪式,更不能随意参加社交活动。
明确地说,只要经过引见礼,把她介绍给社交界,她便可以随意露面,真正踏入社交生活的第一步。
否则,她不但不能加入皇族的活动,不能被世界各地的英使馆款待,连贵妇名媛的宴客名单上都不会包括她。
安姬兰也很肯定,塞法罗尼亚公使不会把她列入宴客名单内,除非她能证明自己已在白金汉宫内为大家所接受。
想不到西诺斯王子竟提出一个令她无法拒绝的邀请,这一切真像仙女所赐的奇迹。
虽然她对此类事毫无经验,但她明白,他绝不敢对特芒雪尔公爵的千金或里邦的女候爵提出这种邀请。
她不免想到,是不是他藉此表示他的侮辱歧视?那么她应该摆摆架子才对。
怎么摆法呢?是不是说,一位淑女没有伴妇随从而在外乱逛,太不成体统了?
如果她坚持带个伴妇,到那里去找呢?
她不能要求老哈娜跟随她搭乘王子的马车,而女仆艾米莉耳朵既聋牙齿又暴,更甭提了。
祖母还有许多朋友常来拜访,问候她的起居。安姬兰相信,如果他们知道王子的邀请方式,
一定很惊骇,要是再获悉自己考虑接受他的邀请时,必然觉得恐怖而对她大起反感。
但是安姬兰安慰自己说,那就像是一种冒险,加冕礼完成后,他便会离开,自己也永远见不到他了。
那会是一件值得记忆的事--她会像奶奶把珠宝锁在保险柜一样也把这件珍贵的往事留存在脑海里,当自己孤独寂寞时,可以沉浸在这美丽的回忆中。
他们的共游之地也将随时光的流逝而永埋心底。
通常祖母的午餐都装在托盘里端上楼吃,安姬兰为了不麻烦仆人,直接在餐厅进餐。
餐厅里摆着一张长长宽宽的餐桌,铺盖一条洁白无瑕的亚麻桌巾。她坐在这张庞大的餐桌前时,常觉得自己多么渺小。
餐厅墙壁的四周有十二张厚重的雕刻桃花心木椅,家里没有宴会,这些椅子便经年累月地静置在那里,没有人去动用。
厨房的大师傅和其它仆人一样,已经跟随梅威夫人很久了--安姬兰数数,大约四十八年的时间。
安姬兰对食物、菜色并不挑剔,也从没想要更换菜单,每天所食用的仍是自祖父母结婚时一直沿袭下来的常菜。
譬如,星期日永远有一片好大的烤牛肉,吃不完则留待星期一当冷盘吃。星期二再把最后吃剩的制成馅饼。
星期三总是吃羊腿肉,直到星期五才吃完。星期六是安姬兰最讨厌吃的肝脏和咸猪肉,但厨师和鲁斯旦却一再声称那些东西对她有益。
“肝脏会使你的血液鲜红。”他们说话的口气好象把安姬兰当成一个贫血或是白血球过多的孩子。
点心的样式也是一成不变的:甜奶油面包、鸡蛋牛奶布丁等。她常把餐厅里过多的点心送给仆人享用。
饮食起居都十分枯燥乏味,她盼望举行一个宴会,好让大师傅施展烹饪的技巧。因为有一次他自豪地说:
“从前宴会时,绅士淑女们都喜欢我的千层饼,特别欣赏我烧菜的风味。”
安姬兰从不奢望食物合自己口味,虽然她希望菜色有所变化,但只是心中的想法,并不坚持。
现在,王子闯入了她单调的生活。她觉得自己正编织美丽的梦,欲永远陶醉在梦境,害怕梦醒时,一切成空,太恐怖了。
“哦,不,绝不能让梦儿溜走!”她心中不断地呐喊。
午餐后,她赶紧上楼,换上自己认为最漂亮的衣服。又戴了一顶和衣服相衬的秀气草帽,帽缘滚着和她蓝褐色眼珠相称的蓝色缎带,帽子的后面缀了一丛丛小玫瑰花。
祖母对安姬兰的衣着费用非常慷慨。
通常,裁缝师亲自到贝格瑞福广场,把最新的时装款式及最上等的质料拿给梅威夫人看,然后再挑选适合安姬兰的样式裁制成衣。
现在穿的这身衣裙是她所有衣服中质料最好的,平时舍不得穿,只在礼拜日穿。今天是普通的日子,更没有任何特殊的理由需要盛装,她不免想到,家里人要是看到她这身妆扮,会不会觉得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