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还有另一个发现,才教她真的有些迷惑。她……越来越厌倦自己所扮演的角 色了。
天底下,没有哪个女子是真的喜爱“妓女”这个职业的吧?还记得她十四岁那年刚 出道时,每天疲于应付,心里往往是说不出的烦闷。讨厌无时无刻需要端出笑脸;讨厌 客人色迷迷的眼光和粗俗言语;更讨厌下流的动手动脚。后来渐渐习惯了这生活,懂得 圆滑,懂得凡事不去执着,才慢慢过得自在。虽然每每周旋在张家公子李家老爷之间, 心底淡淡的厌恶散之不去,但是,她是安适地过着每一天。那么……为什么现在这股厌 恶又开始转浓了呢?
这片房子尽是民屋,都不太高,但是坐在这里,遥遥可望见西湖上点点渔光。温柔 双手抱膝坐在瓦片屋顶上,任夜风吹乱一头及腰的长发,想心事想得有点入神了。
刚才见她夜行打扮,小媚还以为主子又要去做梁上淑女的勾当,一张脸臭得像什么 似的,再看她竟连面具也不戴,差点当场发疯。还好温柔逃得快,才没让她炮轰到。没 费心和这丫头解释,她只是想出来透个气、散散心……说了人家也不会相信,何必多费 唇舌。
散心……呵,真不是她的作风啊!不得不承认,心里其实有点慌乱,搞不懂自己是 怎么了……怎么她坐在铜镜前,竟和兰灵一般,有了为谁妆扮的感叹?她是真的累了、 厌倦了吗?
那么……赚的钱也够多了,她该不该就此收手,来个激流勇退,就将花魁之名拱手 让于真正在乎那头衔的封凝香呢?正发呆时,眼角突然捕捉到一丝动静。温柔连忙转头 ,却见来人已稳稳立足于屋脊上,正朝她走来。月色下那人的五官依稀可辨--又是楼 砂。
“果然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温柔笑了,“原来杭州城的屋顶不比街道冷清。”
楼砂也低声笑了,刚才脸上那股冰冷气息瞬时不复见。在她身边坐下,他扬扬手中 的酒醰,仰头干了一口,专注地看着她,眼中有她所不熟悉的光芒闪动∶“那么,敬我 们,老是在奇怪的地方撞上。”
温柔偏头看他,心里的疑问渐渐得以肯定∶“那晚的黑衣人真的是你?”
看来,她是懂了他那句“夜来香”真正的含意。楼砂回视她,微微地点了点头:“ 既然会在这里相遇,那就彼此心照不宣吧。”
嗯,的确。差点忘了她没带面具,要是换了别人看见她这个红香院的头牌居然跑来 屋顶上看夜景,少不了会大惊小怪一番。
“什么时候发现是我?”抑不住好奇心,温柔不假思索地问他。
“你刚上船时,听你说话的口气就有几分像,再来乐声有魂,听你弹奏琵琶更觉得 相似。”楼砂优雅地嗤了一声,低笑,“敢像你这样随兴所致改动节拍的人不多,就像 敢像你这样语出惊人的也不多。”
唔……想起那天晚上为求脱身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她的脸顿时烧了起来,真恨不得 这屋顶突然破个洞让她掉下去。
“你这人有点混蛋……”温柔小声嘀咕。这家伙,分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还有 ,那时他看上去冷冰冰怪吓人的,哪知道现在会变这么多。
嗯,回想起来,好象从在画舫上弹完一曲“春江花月夜”后,楼砂就对她客气许多 ,难道是认出她的缘故?看他样子挺放松,她随口问∶“那天晚上你到底是去王府干嘛 ?”
楼砂耸了耸肩:“告诉你也没关系,不过……”他偏头看着她,语气中似有调侃之 意,“看你那天一见人动手就往桌下钻的样子,这种麻烦事你确定你想知道?”
“嗯……的确不想,当我没问。”
不简单!短短时间就能把她的脾气捉摸得这么透彻。反正看他这坦然的样子也不像 是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她何必自动往浑水里跳?再来,虽说小王爷关宇飞风度不错 ,他老子康成王爷的名声却不怎么样,听说专榨地方上的肥水为生。
楼砂又喝了一口酒,过了片刻,状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有什么心事想说出来吗? ”
“啊?”温柔被问得一怔。她……有这么明显吗?楼砂看了她一眼,眼光里似有一 丝情绪闪过,快得她来不及捕捉。他耸耸肩:“你不像是那种会成天对月长吁短叹的人 。”
呵,他好敏锐的观察力。可是终究相识的时间太短,她的这些心事,要对老娘讲都 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的乱,何况是对他……但是他的关心,她是真的觉得受用,也感激。
温柔甩了甩头,回他一笑,岔开话题戏谑道:“可是,今晚我偏偏想要花痴一下, 阁下可有兴趣陪小女子呜呼哀哉一番?”
楼砂耸了耸肩,不再追问她为何烦恼。从腰间解下玉箫,他淡淡笑道:“偶尔发发 神经,风花雪月一番又何妨?我陪你。”
啊,他要吹箫?听他谈吐间颇通乐理,她还真想领教一下他的箫声呢!只是……“ 你不怕吵到人?”
楼砂玉箫指了指下面的点点灯火:“还没到众人皆睡我独醒的时候。再说,你以为 我会吹得多难听?”
温柔笑了,朝他一拱手:“如此,小女子便洗耳恭听阁下仙籁。”
“仙籁不敢当,如果你因而睡着,别跌下去就好。”
咦,楼砂居然开了个玩笑?温柔还在讶异间,楼砂一笑将玉箫凑在唇边,悠扬的乐 声随即响起。
啊,好一曲“玉峰观云录”!
乐声忽高忽低,飘忽蜿转又丝丝入扣,闭上眼睛,脑海中便可拼凑出一幅美丽的云 海奇观。堆栈绚烂,瞬间万化的云层引人入胜。若是放纵自己沉浸在这乐声里,心境自 然地就会明朗起来,海阔天空,还有什么事想不透呢?……楼砂挑这曲子,是想安慰她 吗?
温柔忍不住偷眼打量专心吹笛的楼砂……他是她见过的,最茅盾的一个人了!在画 舫上见到他的第一眼,俊美无俦的小王爷关宇飞抢去了大半的光彩,当时只觉得他是个 冷冰冰,有些阴沉的怪人。可是纵是如此,还是无法否认他的文才武艺均高人一等,不 得不佩服。
后来在回程上再次与他谈话,他谦冲有礼的态度着实让她吃了一惊。不过当时心里 猜测着那晚做贼遇到的是不是他,一颗心七上八下,哪有时间去多注意其它。
今天再见,他还是很难捉摸。不说话时人看上去冷冷的,有点孤高,有点狂,说话 时却是平和,优雅,甚至是幽默的。这样一个人,如何形容他好呢?……可是不论如何 ,她温柔都不会忘记,今晚有个人在屋顶上为她吹箫。
一曲眼看就要终了,突然“砰”地一声巨响,--“那只死鬼在上头发癫?”
箫声顿止。楼砂和温柔相顾讶然,齐齐往下看。只见阁楼窗户此时大开,一身穿艳 红绣金褥裙的胖大妇人探头向上张望,浓妆艳抹的脸上肥肉一抖一抖,甚是骇人。中年 胖妇扬了扬拳头,破口大骂:“侬迭两只死鬼,我呢勿要困觉啦?”
嘻……温柔忍不住笑出声来。难怪有句话说:情愿和苏州人吵三天架,不和山东人 说一句话。苏杭一代口音嗲,这胖妇长得凶神恶煞,口中那骂人的话听起来却是吴侬软 语,实在是不协调到了极点。
“大婶啊,天色还早,当心睡多了会长肉哦!”温柔控制不住自己地开起玩笑。
“死鬼,我呢勿客气唠!”胖妇气极,弯下身子端起个木盆,“哗”地往上泼水。
“闪人了!”楼砂一把捉住温柔的手臂,轻轻巧巧地将她带到对面的屋顶上。后面 胖妇的叫骂愈加凶悍,温柔朝她挥挥手,乖乖地配合楼砂的脚步,一路高起高下,最后 落脚在西湖边的西子楼顶上。这白天热闹非凡的酒楼此刻早已打烊,周围又空旷,想来 不会再有人骂街。
重新坐下,温柔犹自窃笑。楼砂叹了口气:“看在我吹箫第一次被人泼洗脚水的份 上,想笑也请别当着我的面。”
“天才总是不被理解的。”温柔装出万分的同情和感慨。
楼砂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上扬∶“怎么,又有心情损人了?”
啊!果然,他看出她心中有事,所以一直在引她开怀。温柔怔了一下,伸手拢了拢 鬓角:“多谢你。”
“看你顺眼罢了。何况到哪里都能碰上,也算是有缘。”楼砂淡淡说道,拿起玉箫 又吹了起来。
真的是很悦耳啊!他的造诣和兰灵比起来,怕是只上不下了。可是他的箫声听起来 亦是自由随兴,倒是和她自己的有些相像。嗯,如果真的有缘,那找天拉他来共奏一曲 吧!倒想试试,两组同样随兴的乐符合在一起,是会相应成趣呢,还是沦为一堆杂音? 微眯着眼正想得入神,箫声突然中止。温柔连忙转头看楼砂,却见他凝神似是倾听着什 么,神情极度不悦。
有了麻烦吗?她正想问,眼角突然看见寒光闪动。
糟!温柔连忙低头,楼砂已经快了一步将她拉过护住,玉箫一挥,“当”一声打落 一枚飞镖。
啧,玩真的!温柔定了定神回头问他:“冲着你来的?”
“是啊!有这一群疯狗在,恐怕是没法再风花雪月,无病呻吟了。”楼砂嘲弄地说 道,手臂一挥,宽大的袍袖如有生命般将疾速打来的三枚飞镖扫落,“扫了你的兴,抱 歉。”
“没事。”温柔故意很夸张,很贪生怕死地拽住他的衣袖,“带我逃命就原谅你! ”
楼砂朗声一笑,伸手扣着她的腰就往上纵起,几个起落间人已在数丈之外,就像腾 云驾雾一般灵巧。
哇!那日在康成王府还没看出他的底细,原来轻功已经练到这种境界了!嗯,可惜 江南少有飘雪,不然到了冬天一定要看看他是否踏雪无痕……唔,扯远了。温柔好笑地 察觉自己对他的功夫太有信心,竟想起闲事来。越过他肩头,隐约可见后面追着一群不 死心的疯狗。她挑了挑眉问:“打不还手吗?倒看不出来你这般君子。”
楼砂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迟早要解决的,只是你不介意陪我揍人吧?”
当然不介意!从刚才差点被飞镖招呼到,她就有揍人的冲动了。“有你这高手在, 我正好仗势欺人一番。”
温柔从袖中掏出白绢缚在脸上掩去了口鼻,看了看周围,征求他的意见:“你觉得 哪里是动粗的好地方?”
“栖霞岭上的观风台如何?”
她轻笑:“观风台上打疯狗,倒也风雅。不过栖霞岭离这里可有一段路啊!”
楼砂哼了一声:“想找我的麻烦就得跟来。”
“那倒也是。”温柔点头同意。反正被他挟着跑,费力的又不是她。
楼砂的脚程颇快,追在后面的那群疯狗倒也不慢。两人在观风台上只等了约半柱香 的时间,就被二十多个人团团围住了。
哇,好大的排场!温柔好奇地靠在楼砂身边,猜想是不是会有人讲两句场面话,还 是马上就要动手?说实话,她从来都是找那些为富不仁的显贵商贾摸肥水,对江湖上的 打打杀杀几乎一无所知。
那一群人中走出个其貌不扬,身材粗短结实的中年人,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金闪 闪的大关刀。这刀若是换个高大些的人来拿还颇为威武,可惜拿在身长不过五尺的他手 里,倒像是小孩拖着大人的兵器耍,有一丝滑稽。不过,看他身边那些人纷纷躬身让道 的模样,这人显然是头领。
“在下劳赋修,见过楼大侠。”这中年人朝楼砂拱了拱手,语气谦恭,脸上神情却 表明了仗势欺人,不把他两放在眼里。
楼砂双手垂放腰际,跟本懒得和这人虚伪客套,仅是淡淡扫了他一眼:“大侠不敢 当。陕北金蟒帮劳帮主千里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劳赋修一楞,随即咧嘴而笑:“青衣楼砂,原来你也识得老子!那咱就不客气了。 衡天心经借来翻翻。”
第五章
“没有。”楼砂干脆地回答。
劳赋修脸色立刻变了:“你说什么?”
“你有重听?我没什么横天心经,竖天秘笄。”楼砂这次更不客气了,“若是有的 话,早一掌把你劈得横七竖八了。”
“嗤……”温柔忍不住笑出声,劳某人脸上那一阵青一阵白,顿时逾加明显:“敬 酒不吃吃罚酒!姓楼的,问你最后一次,衡天心经交是不交?”
“你这人还真重听得厉害,不然就是白痴。我们没有什么衡天心经,老不修!”温 柔已经看得出一场恶斗是难免的了,眼前最主要的就是在开打前将对手气个七窍生烟, 才能速战速决。
劳赋修果然转头瞪着她∶“你……你叫我什么?”
“大叔啊,我看劳赋修也挺难叫的,不如老不修顺口些,也和大叔挺相衬。”温柔 语调诚恳,好心地建议道。
“你、你……”
“听说他还采阴补阳。”楼砂在她身边凉凉地煽火浇油,不亦乐乎。
唔,他比她还毒呢……温柔笑得更张狂。劳赋修背后那几个帮众趁帮主看不见,也 在偷笑。
劳赋修对楼砂还有几分忌讳,一口恶气全往温柔身上倒∶“臭丫头!哪门哪派的? 有种报上名来!蒙着脸算什么?偷了汉子不敢见人吗?”
“大胆!”温柔狠狠瞪了他一眼,踏前一步,一字一顿缓缓说道:“我乃堂堂巫山 南屏宫宫主,岂容你等臭男人见我相貌?”
劳赋修被唬得一楞:“……南屏宫主?”
“乖。”计谋得逞,温柔退回楼砂身边,笑弯了腰。
“你!他妈的!”劳赋修骂了句粗话,恶狠狠地朝温柔扑来。
她早有放备,侧身绕到楼砂背后,又立刻退离几尺远,将这老不修让给楼砂来修理 。金蟒帮的人果然是打算以多欺少,帮主一动手就全围上来了。
嘿,以为她不会揍人吗?温柔顺手抽出缠在腰间的软鞭舞了起来,瞬时乌光闪闪, 欺到她身边的那几个人吃了一惊,连忙后退。
观风台是栖霞岭山腰上较为平坦的一块空地。这地方四面环山,长有异风四起,风 声啸啸,故称观风台。选在这宽阔的地方打架,倒是让她捡了便宜,长鞭施展起来没阻 碍,很是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