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啊?”美美不解。
小君把黎祖驯拿钱的事告诉杨美美。“我终于想清楚了,原来爱情跟友情都靠不住。”
“喂!”美美抗议:“我是不知道黎祖驯为什么要拿你们家的钱,但我觉得他不像那种人,搞不好是你给他太大的压力了。”
“那不重要了。”小君紧紧握无线电话。“杨美美,我要跟你绝交。”
“就因为我说你在2503?小君,那是你妈欸,见她那么担心我才说的,你要为这种事跟我呕气?”
如果在过去,小君绝不会这么偏执,一定会原谅美美。但现在不同,失恋的人,眼中没有好人好事,一切都那么可恶令人生厌,世界忽然都不对了,床位置不对,墙的颜色不对,食物的气味不对,时间地点日子全不对,好像自己一个人跟全部世界格格不入,好像每个人都很开心,只有她一个人难受,这世界像大便又臭又恶心,空气像谁的呕吐令她闻了反胃,她视力出问题,嗅觉,味觉全出了问题,痛不欲生,却不能去死。
“杨美美,你怎么可以背叛好朋友?”小君这样说,冷静残酷地,觉得自己变成一把刀,任性地想伤害周遭一切。
“背叛?我这样叫背叛?”美美倒抽口气,嚷:“江小君,你没有良心!”
“没良心的是你。”
“江小君!”美美火大。“以前我老是帮你跟你妈说谎,就一次我没帮,怎样?就该死吗?就没良心?是,我不该将你的秘密说出去,但以前为你做的那些就不算数了?我错了一次,以前对你的十几次好就全推翻?跟我绝交?好,你以为我希罕吗?我也不想要你这种自私的朋友!你臭美,以后我要是再跟你说话,我就是大白痴!”
“好。”小君挂电话,她反正什么都无所谓了。
懒坐在床,窗外,几颗星子在夜空闪动。夜虫啼叫,远处还有垃圾车俗气的音乐声响着。
小君拿出手机,注视荧幕,叫出通讯录,在这个夜晚,一一地,删去杨美美的电话,删去张天宝的电话,删去黎祖驯的电话……
同时也删去脑海里情人说过的话,删去曾经肌肤相亲悸动的感受,删去第一次见面时他玩笑的冲浪邀请。刚去听见Sex Pistols歌唱的震撼感,删去了蓝天白云下,第一次踏上浪板的欢笑,删去了他们排队买胡椒饼窝在庙前吃的快乐,删去在监理所她骑车路考他紧张的加油声,删去了曾经衣服有着的熊宝宝的香味,删去所有关于爱的记忆……
删去这些以后,她变成个很空的人。她走出房间,坐在钢琴前,十根手指,轻轻地,轻轻地触上白键,然后,很轻易地,像十根手指有自己主意,默出之前怎样也弹不好的“悲怆”。
江天云在房里听见了,本来在整理行李,忽地顿住手势,皮肤泛起疙瘩,昂起下巴,闭目凝听,衬着这“悲怆”的琴音,仿佛墙龟裂,四面八方渗出洪水,淹没一切,埋葬全部,玉石俱焚的绝决,到飞灰烟灭的死寂,能让“悲怆”营造出这种氧围,感觉上弹琴者,在这曲中,似已轰轰烈烈死过一回。
是小君在弹琴吗?
隔壁房间,美美趴在床,听见琴音,也悲怆得泣不成声。她好委屈,正伤心,手机响了。看见来电号码,美美绷直身子,忙接听--
“你在哪?干么消失啊?我们都在找你。”是黎祖驯。
“你方便下来一趟吗?我就在楼下。”
美美抓了钥匙,冲下楼。乍见黎祖驯,她惊骇,差点认不出他来。
街灯下,老树前,他站在那里,肤色更黑,浑身泥尘,像刚刚从很远地方历劫归来,背上驮着登山的大背包,穿军式褐色卡其服,看见美美,摘下嘴里含着的香烟,弹掉烟灰,朝她苦涩一笑。
美美惊讶,他不就是消失了几天,怎么那双常闪着幽默光芒的双眼,如是沧桑?
她问:“你去哪了?怎么弄得像去打战?干么都不跟我们联络啊?”
他叹气,又苦笑,一言难尽。这几天拉着父亲跑得很远,可每坐一程车,上到某地,又冲动得想回来,人往前走,心却直后退着。几天下来,内心里,像有锯子锯着心房。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黎祖驯从口袋里拿出信,交给杨美美。“请你一定要交给小君。”
“喔。”美美问他:“你真的拿了小君家的钱吗?”
“是啊,两百万。”他笑了笑,大方承认。
“真的?”
“真的。”
“为什么?”
“贪财。”
美美傻望着他,他说得自然,但谁晓得他是不是开玩笑呢?他贪财?他有这么虚荣势利?
美美转告他:“小君明天就要去维也纳,短期内都不回来。”
“唔。”
“你们真的要分手?”
“对,要分手。”
“啊?”美美雀跃,她有机会了,可同时,又很矛盾地替好友难过一下。
“不过,我后悔了。”
咦?美美呆住。
黎祖驯苦笑。“不管是把自己搞到很累,还是将自己放逐到很远的地方去,就是没办法不想她,还发现我记忆力很好,跟小君的事每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
“所以你到底决定要怎样?要不要分手?”
“你把信交给小君,她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就拜托你了,可以吗?”
“没问题。”
黎祖驯拎起行李袋,甩上肩膀,走了。他的影子,曳在地上,显得好落寞。
美美转身奔回家,进到客厅,心狂跳,拿起电话,拨给小君,电话响了好一阵,对方才接起。
“你还有什么事?”看见来电是她,小君口气冷淡。
美美乍听见这刻意生疏冷酷的问话,手中信,猝地揉紧。她脸一沈,本要转达的事,忍住了。
美美问她:“我再问一次,说要绝交是真的吗?”
“对。”
“好极了。”喀,杨美美挂电话,撕开信封,甩开来看。
还没看清楚内文,先闻到一股混着泥,山林野地才有的气味。白色公务用的A4纸张,几处沾了土色污泥,大概是掉到草地上碰脏的。还有几处,有水渍干掉的痕迹,可能是被雨珠或露珠吻过了。可见这信跟着写信人,经历了好一段沧桑遥远的旅程,信中每个字,都狂放粗野,奔放热诚。
江小君:
想通了,就觉得,你没什么了不起。
跟其他女人一般,眼睛鼻子嘴巴,又不走最漂亮。我跟你分手,随便也可以交到比你更好的。
所以,我干么跟你恋爱?搞得大家那么累?
跟你妈碰面后,隔天和我爸去旅行。我们攀登合欢山,在草地露营,迄都因为我想避开你。一路上每天都骂你,一天骂几回,痛快!连带也骂透你那个眼睛长顶上的老妈。到了晚上,睡了时,马的,我想着,你这家伙,现在不知道在干么咧?我知道我这骂你又想着你的行为很愚蠢。
今晚,我们在合欢山顶扎营,天空很多颗星,没想到我有高山症,呼吸固难,躺在帐棚,我爸去找木材生火,这里空气太稀薄,我头昏,一定是我头昏,才会分手又给你写信,觉得你好像就坐在对面,带着那种有点愚蠢的害羞的笑。
搞不好我会因为高山症死掉,那么有些事我一定要跟你讲白了。
那天早上,你妈弄到我的电话,约我见面。本来我就想着要和她见面,谈谈你的事,正巧她打来,我就答应了。没想到见面后,她拿两百万支票要我跟你分手。
我很火大,收下支票,回头就捐给慈惠育幼院,就是那家带你去过的孤儿院。我没想到,你家这么有钱,你妈有钱到可以花两百万干这么无聊的事,而慈惠的小朋友,只差两百多万就可以修补破旧的宿舍。两百多万竟然募了两年都没募到,不捐白不捐,我捐了。
至于你妈要我答应她的那些事,本来我就想那么做了。赴约前我就想清楚,要跟你分手,我看得出你还是喜欢弹钢琴……你否认,是因为害怕分离。我担心你对我好,是因为恋爱的经验太少。而我谈过那么多次恋爱,经验比你丰富多了,所以我很清楚自己对你的感情到什么程度,我没糊涂,很确定自己真的想要你。
如果你为我放弃出国,违背自己,当个速食店的服务生,还假装做得很开心,也许几年后回头看这一段,会觉得傻,到时我会自责,而时间过去你来不及从头。
我们之间一定要有人硬下心,避不见面,你才能下决心出国。
小君,这样说也许很扫兴,但成天腻在一起谈恋爱,等于埋葬了你的未来,毕竟你还那么年轻,该去看看这个世界,不是沉溺在两个人的世界。
在你完成课业前,我不跟你联系,你也找不到我。我不再出现你面前,我很清楚每次只要一碰面了,我们就会变得很软弱,哪里都去不了了。
假如你觉得我还是最好的,在四年后的中秋节,2503房,我等你。
至于那两百万,你跟你妈说一声,她要是愿意捐出去,我替育幼院小朋友谢谢她。她如果反悔,票期没到,可以选择止付。
小君,不是我不爱你,而是我们爱的时机不对,才有那么多压力。相信四年后,我们会是另一种局面,所以不用急着为我放弃一切。我愿意等你四年,学成回国。这四年,心中位置,只留给你。这是我对你的承诺。所以你安心求学,带着我的祝福,好好努力,我等着相聚,我是说,假如你有爱我到那么久的话。
保重,但愿你肩膀的伤,已经康复不痛了。
祖驯
信看完,美美双手颤抖。
出门,走到隔壁,按门铃,把信交给小君。
就这几个步骤,他们能重修旧好,期待相聚,等候彼此。但是她不甘心,永远帮着小君,对这朋友仁至义尽,但刚刚小君怎么对她的?要绝交,她们已经绝交,那么,有何义务帮她送信?
小君要是敏感些,要是够关心她,应看得出她也喜欢黎祖驯,但小君只忙着追求自己的爱情,不把她这朋友放心上。
如果小君没看到这封信,如果从此不再和祖驯联系,这份爱应也烟消云散。那么……她可有机会出位?
美美想了两秒,就揉掉信,扔进抽屉深处。心跳如鼓,血脉沸腾,她像着魔了,干坏事的同时,又感到一股痛快。
小君已得到太多太多,我比她更需要爱。
四年?黎祖驯要等小君四年。美美想着--我也可以,甘愿等待黎祖驯四年以上。
四年会有多少变化很难说,假如她持续关怀黎祖驯,积极和他互动,也许……最后是她,取代小君,被珍惜着,留在2503房。
第四章
三个月后,江小君以“悲怆”这首高难度的曲子,考进德国慕尼黑音乐学院。
和拥挤的台北不同,这里什么都显得巨大空旷。
城市站满大树,随便走几步,就有大公园供市民游荡散步。空气清新,少有喧闹的人车,城市大半时间安静着,有时走完一条街,碰不到一个人。房子都很有特色,好美丽,像从远古时就遗下的老建筑,每一栋房,都像怀有重重心事。气候干燥,蓝天更蓝云更白树更绿,置身空旷美丽的陌生地方,小君失恋的后遗症,忧郁寂寞悲伤,没消退,反而更尖锐地霸住心房,如影随形,无力抵抗,只好更卖力在课业上。关于曾经迷失的那段歧路,她借着忙碌的课业希望快点淡忘。
江天云安顿好女儿,就先回国了。一个月后,得知小君住处,父亲抽空跑来探望,傍晚,父女俩在公园散步。
他问女儿:“还习惯吗?”
“嗯,很好。”
“还不是吃不惯这边的伙食,瘦这么多?”
“可是每天都吃很多……”小君笑问:“谁告诉你我的地址啊?”
父亲有点不好意思。“你妈跟我说的,真奇怪,竟然还主动叫我有空就过来看你,要不然打电话关心你。”
“喔。”大概是她惨烈的失恋了,妈妈让步,不阻挡他们联系,主动请父亲来关心。小君问他:“爸,你爱过妈妈吗?”
父亲愣住,尴尬地笑了笑。“当然啊,不然怎么会结婚?结婚的时候真的很爱。”
“后来为什么不爱了?”
“唉,该怎么说呢……”他苦笑。“这很难说清楚的,大家生活在一起以后,才知道有很多冲突,习惯啦个性啦,要是常常没交集又不肯让步,久而久之就会出现问题,你妈妈比较要求完美,有时候我太懒散,现在想起来,我根本配不上她,常让她失望。”
小君沉思了会,站住,问:“爸,假如,假如有人给你很多钱,要你离开现在的老婆,你肯吗?”
父亲愣住,脸红了。“那怎么可能,爸要是那么爱钱,当初就不会甘愿放弃你妈跟她在一起了……”察觉自己失言,怕小君难过,又急着更正:“我意思是……我是说……唉,爸也觉得很对不起你们,那时候真的被爱冲昏头了,也很挣扎,可是真的没办法继续跟你妈相处。你怎么忽然问这种问题?”
“所以如果可以为了钱离开喜欢的人,应该就不是真的很爱她,对吧?
“那当然,很爱一个人的时候,怕她离开都来不及,怎么还舍得去伤害她?”
“对啊,我也这么想。”那她为什么还惦记着那个人?小君重新迈步,向林子走去。
父亲跟上前,打量着她的表情。“怎么了?问这个?”
“没有,我帮朋友问的。”
“你朋友发生这种事吗?那个人也太可恶了。”
“是啊。”该要死心了,不值得啊!
渐渐地,时间治疗情伤。
小君过着平静的求学生活,脸上的单纯消失了,取而代之是一抹淡淡的忧郁,东方女子,肤白若雪,五官秀丽,个头娇小,琴技惊人,再加上眉眼间那抹淡淡哀愁,很快地风靡校内男子,他们卯起来追求小君。
有的天天送花,有的天天为她买早餐,有的天天到住家外站岗,有的设法查出电话频频骚扰。
小君呢?她讲一口流利德语,奉赠铁板让他们踢。
“不好意思,我讨厌花。”送花的被小君奚落。
“不好意思,你带的早餐我给狗吃了。”买餐的被小君奚落。
“不好意思,我已经向警察备案,请不要徘徊在我家外。”站岗的被小君奚落。
“不好意思,如果再打电话骚扰我,我会请校方处理。”打电话的被小君奚落。
艳阳天,谢绝访客,要练琴。下雨天,不是留客天,一样谢绝访客,要练琴。春天不赏花,夏天不玩水,秋天不赏枫红,冬天不过节。练琴,准备报告,准备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