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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心咒  第4页    作者:欧倩兮

  “此人现在是日本红透半边天的新闻主播,男男女女都为他疯狂,连小学生也把他视为第一偶像。”

  薛灵龙撒开一把镀银绘花扇子,对着下巴有搭没一搭的扇着,侧头瞅着台上那个方白脸,头发梳得油光乌亮的日本男人。他穿一身纯白西装,胸前别一枚黑玛瑙飞马领带夹,迸着光,姿态尤显得意气风发。

  “风度还不错。”她淡淡笑道。

  刘子齐热心说:“待会儿介绍你认识,”他却又一顿,有点迟疑。“不过这个田冈,听说做人挺傲的,连日本太子妃都受过他的冷落。”

  薛灵龙闻言,顿起不悦之心。她对于骄傲怠慢的男子,一向兴趣缺缺,特别是对她骄傲怠慢的男人。

  她正要抛下一句“那就算了”,旋身欲去,刘子齐却一把拉住她。

  “他讲完了,”刘子齐在热烈的掌声中喊,“我们到前面去,找机会和他寒暄寒暄!”

  薛灵龙的裙摆收得窄,虽足登马靴,却只能走小碎步,被刘子齐拉得跌跌撞撞,已生几分恼怒,又被包围田冈的人群推来挤去,及至到了田冈后头,脸色已十分难看。更令人难堪的是,那田冈对他们根本不理不睬。

  “田冈先生!田冈先生!”刘子齐喊沙了声,谷冈充耳不闻,头也不回,兀自与他人交谈。

  薛灵龙讥问:“刘子齐,你肯定这个人是新闻界的,不是聋哑界的?”

  刘子齐不敢把他们的日本客人归类在后者,见薛灵龙面有愠意,只得敞开嗓子,嘹亮地大叫:

  “田冈一郎先生!”

  这一次,他终于转过头,嘴上依然与人笑谈,目光落在薛灵龙脸上,蓦然表情一怔,手里水晶杯铿当掉了下去。

  薛灵龙心里冷笑--能够在她面前傲得起来的男人,几乎没有一个。

  然而对方毕竟是有来历的人物,她不能不收起怒意,做一番奉承。她无视于脚边的碎杯,微微一笑,以流利干脆的英语说:

  “田冈先生,不是我存心得罪其它人,您的口才,大概是全日本最好的了。”

  但是田冈主播从没有预测到,他的口才是结束在这个地方,他直愣愣望着薛灵龙舌头在“呃……我……呃”这几字当中打转,无法完成一句话。

  “不过,”薛灵龙把扇子一摇,摇出一缕沁香,她眯眼冷笑。“您的听力,可就是全日本最差的了。”

  说完,她掉身就走。

  这就是薛灵龙。任何场合,给它划下一道漂亮惊人的破折号,一向是她的绝活儿。今晚也一样。她蹁跹走到大厅中途,猛听见一阵喧嚷,一条人影子,从花团锦簇的大门一边奔进来,一边连声尖叫:

  “薛灵龙!你在哪里,薛灵龙?”

  不,今晚不一样,似乎有人决心做得比瓜更招摇。

  这凄厉的呼喊,引得大厅人人顿足侧目。薛灵龙惊了惊,觑起眼睛细看,不由得蹙了眉。

  那喘咻咻,一头撞进酒会的,是个年约二十、已经汉化的白种女子,披散着一头黑咖啡色的长发,一张小三角脸,平日该是颇秀丽的,此刻却变得极其的苍白和单薄,一双绿阴阴的眼睛瞠得大大的,惶急,加上绝望,满厅的搜索。

  是朵丽丝!这阴魂不散的女人,居然找上这地方来!她永远不放过她吗?

  薛灵龙恼怒,嘴唇抿得薄薄的,转身朝反方向去,不料朵丽丝已经眼尖看见了她,狂奔过来。

  “灵龙小姐,马修快不行了,你行行好,去看他最后一面!”朵丽丝揪住薛灵龙的胳臂,声泪俱下道。

  薛灵龙慢慢回过头,斜睨着朵丽丝道:“咦!他不是你的未婚夫吗?这种节骨眼儿,找我做什么?”

  “他爱你!他为了你服毒,他是为你而死的,你该知道!”朵丽丝含悲带怒地控诉,却紧抓住薛灵龙,不敢放手。”“他就快咽气了,求求你去看他,否则他不会瞑目的……你发发慈悲,发发慈悲!”

  哪里知道薛灵龙最听不得“为她而死”这种话,她嗤地一笑,“发发慈悲?那我得先检查我背上有没有长出翅膀,只有天使才有慈悲心,咱们普通人,也不过就是动物的一种。”

  薛灵龙想把朵丽丝甩开,朵丽丝哪肯放手?却因悲伤过度,支持不住,沿着她的身体溜下来,跪在脚边并揪住她的裙子,哭得双肩一耸一耸的,肝肠寸断,倒像在呕吐。

  旁人都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上海电厂的英国工程师马修,疯狂迷恋薛灵龙,竟至为她服药自杀,早闹得满城风雨,大家都说马修傻,但谁也拿薛灵龙没辙,她的我行我素,和她的美,同样的惊世骇俗。

  不过一干灵龙的支持者,清一色是男性,已赶了过来,说好说歹,强行把朵丽丝拉开。

  薛灵龙转过身,负手立在那儿,听着刘子齐在劝解:“朵丽丝,你就回去吧,有些事不能勉强。何况这是什么地方?不能这样子闹的。”

  朵丽丝呼天抢地的被架出去,灵龙勾着眼角朝她去的方向瞄着,不知情的人会以为她脸上那刺恼,挣扎的表情,代表着一种良心不安。

  但是谁都知道她不是天使。

  不理会众人那蕴借着复杂情绪的眼神,世界上仿佛没有快咽气了的马修这号人物,她若无其事踱到自助餐台,目光在栗子蛋糕和草莓慕斯之间梭巡,像是刚演完一出戏,有资格尝点甜的,酬劳酬劳自己。

  “灵龙小姐?”一个略带踌躇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她拈起白玉瓷盘上一鲜红樱桃,一壁轻咀慢嚼,一壁回身。早知道是田冈一郎。

  看来他已恢复他的言谈和社交能力,而且在很短的时间内打听过她,取得基本资料。朵丽丝的一番骚动,非但没有把他吓倒,反让他确定了薛灵龙的开采价值。

  “你还好吧?”他小心地问。看得出来,比抢新闻的记者询问被害人,是要多几分诚意,灵龙忖想。她决定理他。

  她点了头,没作声,拿一双幽蓝的大眼睛看着他,准备教他头晕。

  他晕了,扯着外套下摆,讷讷的,陪笑的说:“刚才人多,怠慢了灵龙小姐,请多多包涵。”随即殷勤起来。“你被那不速之客吓着了吗?要不要喝点酒,压压惊?还是想到窗下坐一坐?”

  从这里开始,田冈成了伺候她的人,排入那份长长名单里最新的一号,宣誓效忠。他像个初上战场的士兵那么热血沸腾,一心想立点功劳,于是一整个晚上,他把薛灵龙服侍得无微不至,令人眼红。

  但凡男人对一个女人没有兴趣,在她面前就只谈别人,要是有兴趣,在她面前就只谈自己。所以一晚上下来,薛灵龙对于日本田冈家族,从幕府时代一直到世界大战的历史,已有了全盘的认识。

  在上田冈历史课的时候,薛灵龙有办法从头到尾不打一个呵欠--就当是对他的殷勤体贴的一种回馈吧。

  所以说真格的,有时候薛灵龙并不觉得自己真是那么无情的一个人。她也能对田冈的事业表示激赏的倾慕,她说:

  “人类首次采访冈底斯山,真是伟大!我真恨我没有机会躬逢其盛。”

  田冈的眼睛却亮了,拿奇异的眼神看她。灵龙心里暗叫不妙,这跑新闻的误判了讯息,把她的应酬话当了真。

  果然他执住灵龙的手,热切地说:“这可以安排,灵龙小姐!如果你有兴趣,你愿意,我们很高兴有你随行,和我们一起到西藏,有了你,”他完全陶醉进去了。“这一趟一定更有趣,更美好了。”

  好在灵龙从来不像这些男人这样失去理智,她正要找话为自己解套,陪侍在旁的一群人当中,却有人打鼻子嗤笑了一声--是个上海的女记者,以其鹰钩鼻和背后中伤别人出名。

  “田冈先生,灵龙怎么可能和你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她在十里洋场活跃惯了,西藏那儿只有喇嘛,喇嘛又只崇拜佛陀,灵龙到那儿能有什么搞头?”

  这女人和灵龙素来有些嫌隙,灵龙却忘了她们是何故结下梁子的。肯定不会是为了男人--和这鹰女有关系的男人,她嗅都懒得嗅一下。

  她状似爽朗,随众人笑了几声,折起扇子往那女人的胳臂敲一记。“你报了那么多新闻,就这一条最实在。”

  她连对田冈都没有说句“失陪”,扭身就离开那群人,走了。刘子齐瞧她的眼色,赶紧辞了主人,领了外套,随她离开酒会现场。他是个小个子男人,对灵龙却忠心耿耿的。

  外头飘着霏微的雨,黄浦江上有波光粼粼的寒意,刘子齐为灵龙披上缎黑外套,把车开了来。

  “直接回家吗?”他问。

  灵龙仿佛没听见,兀自眺望外白渡桥那头的方向,咕哝道:“怪了,突然想吃酒酿圆子。”

  “那容易,我载你到乔家点心店。”

  她似乎心情甚好,坐在车上,一边凭窗浏览五光十色的霓虹大楼,一边哼起了“苏州河畔”,扇尖在手腕上轻轻打着拍子。

  刘子齐追随灵龙甚久,对于她的脾气却始终捉摸不着。照理说,朵丽丝今晚那场闹,她该冒火才对,她却好象不在乎,至于田冈是否讨了她的欢心,观她的神情,也很难判断得出来。

  不过她现在有吃点心的胃口,显示可以接受一点怂恿,刘子齐把握机会说话:

  “灵龙,下周我随日本采访队到拉萨,充当他们的联络官,你没到过西藏,田冈邀了你,这是个好机会,何不--”

  灵龙半笑半蹙眉的回头,斥道:“你也发痴了吗,刘子齐?我没有罪孽深重到需要跑到西藏向佛忏悔吧?”

  她哈哈大笑,刘子齐不免失望,但是她已经转过头去,没有商榷的余地,刘子齐只得闭上嘴巴。

  车过静安寺不久,乔家点心店的招牌已然在望,灵龙却朝右首一条岔路努努下巴。

  “拐进新协广场。”她说。

  刘子齐不禁诧异。“新协广场?为什么?”

  “新协广场。”她已是命令的口吻,刘子齐没得抗议,车掉向新协广场,广场另一侧是栋灰白色五层建筑。

  新协医院!在灵龙的指挥下,他讷讷地朝医院大门驶去,始终是大惑不解,等到搞懂了也还是迷惑。马修人就躺在新协医院,灵龙躲了一个星期,就是刻意要避开这件风波,晚上在酒会她还对朵丽丝不假辞色,这会儿自己又巴巴地跑了来,难道她真像外界传扬的那样,对马修是有情意的?

  刘子齐打听出马修的病房在三楼,经过护士站时,灵龙还停下来嗅了嗅柜台上一盆清香的红菊,态度一副优闲。刘子齐早就放弃去探究女人心理的妄想,他也不过就长了一颗脑袋。

  马修那间单人房,挤了好些人在里头,几名中国同事,一对外国老夫妇,可能是亲属,个个面带忧色。稍早闯到酒会去哭闹的朵丽丝,此刻挨在床边椅子上,脸埋在双手里,头垂得低低的,散乱的头发都披到前面来了。

  刘子齐朝床上探了探,不禁吓了一跳。马修的情形比传言的还要严重,这高大英俊的英国人整个脱了形,金发贴在额上,双颊凹陷,嘴唇干裂呈紫黑色,身上插满管子……离死期不远了。他时而睁眼,双目直视,喃喃不知说些什么,时而用手去扯那些管子,急得旁人连忙上前阻止。

  刘子齐惊得回头去看灵龙,她像化了冰,脸上凝着一层寒霜,线条是麻木的,然而不知哪里,哪里在暗中颤抖。刘子齐自己就打起了哆嗦来。

  灵龙走到床前,朵丽丝抬起泪脸,乍然惊喜,灵龙却并不看她。

  “马修,”她喊道,床上垂死的男人迟迟睁开混浊的蓝眸。“是我,灵龙。”

  那对蓝眸绽出一缕光辉,一只苍白松软的手向灵龙颤索地抬了起来,一边的朵丽丝急忙让位给灵龙,旁人也都稍稍退开了去。也许,也许那个害了他的人,能够挽回他的生命,他们在心里可怜的祈祷着。

  “马修,”灵龙仍然站在原位,别无其它的动作,她的声音像冰块一样的脆而冷,“如果你以为伤害自己,就能博取怜悯,如果你以为结束自己的生命,就能得到爱情,那你就错了--活人的世界没有爱,死人的世界更不可能有了。”

  那只手从半空跌了下去,那双蓝眸溘然合上。

  朵丽丝发出一声伤兽般的嚎叫,扑了过来。“薛灵龙!”她厮喊,“我要杀了你!”

  但是灵龙却像一阵风地卷出了门口,留下众人在那儿七手八脚抱住发了狂的朵丽丝,同时赶紧找来护士。

  灵龙在廊上疾走,对刘子齐的呼喊置若罔闻。她狭窄的长裙过于绊脚,怎么也走不快--这道长廊像要耗去她的一辈子!一气之下,她停下来,俯身抓起裙角,从接缝处狠狠一撕,撕开一大幅,然后,她扬起马靴,洒开大步,霍霍地走了。

  ※※※※※※※※※※※※※※※※※※※※※※※※※※※※※※※※※※

  淮海路,昔日的霞飞路,昔日的法租界。百年香樟林荫,枝影幢幢,林荫之后的深宅大院,在夜色里仿佛比白日尘封了更多的苍茫人世、悲欢离合。

  朱淋大铁门亮一盏灯,老管家前来应了门,灵龙却把送她回来的刘子齐甩在门外,一句话也没说,拔足奔过深阔的庭院,奔过青石砖路,投入那暗幽幽的屋子--她母亲留下来的,像冷宫一般寂寞、阴森,春暖的风永远吹不进来的古老宅子。

  她死命咬住抖索的唇,情绪在她的眉梢、她的嘴角、她脸上的肌肉一点点的涣散,她撞入起居室,往靠墙那贵妃椅一扑,把一锦缎靠垫压在胸口,喘着,汹汹喘着……在人前控制了一晚上的意志力整个崩溃,满脸都是滚滚而下的眼泪。

  马修要死了,马修就要死了!又一个男人,以爱她为理由,以自戕为手段,把自己送上绝路。她恨他,她恨他--她恨他们所有人,用爱这样高压的姿态来对待她!爱是痛苦的,爱是伤人的,爱是邪恶的,这是一个永远不能相信、不能接近的东西,难道没有一个人懂得?

  灵龙忍不住悲愤,出手一挥,把花梨几上一只珐琅座钟扫下地,她趴在几上痛哭起来。哦,她恨爱情,谁爱她,她就恨谁。

  风惨淡地吹在木条玻璃窗上,引发一阵震波,灵族凄凄恻恻抬起头……月光如烟映照在壁炉上方一幅画上,宽银框子嵌着她母亲的肖像,她身着黄缎珠绣马来王妃服,修长姣艳,一双含情的美目,依稀在等待,在渴盼。

  在流泪。

  她是灵龙的借镜,至今从未忘记过,在她尚不曾含恨而死那之前,灵龙便已赌誓,绝不踏上母亲那条路。

  二十年前,薛香芸是上海红极一时的女星,艺名传播到美国,好莱坞派人接了她远渡重洋去拍戏,在影城一待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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