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了,在隐密之处。
再繁华的地区,都有其隐密之处,而隐密并不代表宁静,由于往往有更大的活动在那里潜伏。
一条人影匆匆穿过夜色,进入一间偌大但刻意把光源压低的屋子,屋四壁张着黑色窗帷,飞了青龙和符咒在上面。屋里簇簇站了一群人--他们才刚赶到此地,个个身着红色法衣,露出一条胳膊,另有个人坐在方桌旁边,却是一袭绛紫长袍,他望着来人,目光如鹰,更显出一股肃杀的威仪。
“圣珠出现了。”来人低眉垂目禀告道。
“拿回来没有?”桌边之人问。
“已经派过人去赎,但是珠宝铺子的老板执意不肯脱手。”
赫定喇嘛扬眉。“你们没告诉他圣珠非凡人之物,他是无法久为私藏的吗?”
“说了,但是他不相信圣珠认主,能够自动回归主人身边。”
赫定沉吟一会子,然后手一挥道:“也罢--横竖早晚圣珠自会寻找主人,我们不必操这个心。”他紧接着又问:“这变卖圣珠之人?”
“是个年轻人,携了一名生病的少女在逃亡,曾经到密医那儿就医过,我们已追查出他的下落。”
“在什么地方?”
“玉佛寺后面的一家小旅店。”
赫定凝眉说道:“圣珠不跟无因无缘之人,这年轻人必和佛爷有极大的牵系在,要找佛爷魂魄,必得找到此人……”他赫然起身。“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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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将明而未明的时分,最是冷冽,空气里仿佛带了霜,一呼吸,把霜都吸入鼻腔里,冻住了胸膛。
房门上叩叩叩敲个不停,寒天的凌晨听来,不是敲门的人也觉得手关节疼痛了起来。
“先生,开门哪,先生!”一个女孩子在喊着。
灵龙惊醒过来。曼儿抱着他“咿唔”出声,他起了床,步履蹒跚地去开门。
那圆脸女孩绞着手站在门外。“公安在楼下,说是来缉人的,要找年轻的一男一女……”
话未听完,灵龙就旋过身去,喊着曼儿。曼儿心慌意乱从床上爬起来,披了粉青的外套。旅店女侍好比侦探片里救人的女配角那么机伶,领着人偷偷下后楼梯,从厨房把两人送出去。
灵龙临走握一下那女孩的手,都来不及言谢--然而那匆匆一握,已够她一辈子回味了。
雾蒙蒙,空荡荡的大街,落荒而逃的人站在那当中,格外感到一种带着苦楚的迷惘。曼儿很害怕,灵龙把她拉过来,她清冷的小脸在他手心里发颤。
他的喉咙很紧,然而他发誓道:“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曼儿的眼泪纷纷掉下来。“我担心的是他们伤害你。”
她有不祥的预感,一股强大的心灵感应好象浮雕一样,渐渐要现形,要让她明白……究竟明白什么?她不知道,只感到凄凄惶惶的恐惧极了。
就连灵龙也觉得灾祸感逼人而来,仿佛与他过去有牵连的那些梦魇,都要变做真实,来到眼前。他潜意识里一直是浑浑噩噩的,有部分的记忆似乎逐渐的清晰起来……
“他们来了。”曼儿在灵龙怀里下意识的呢喃。
“我知道。”灵龙把她拥着,茫然应道。
他们并不明了自己在说什么。
“人在那儿--”
突地听到这一声喊,灵龙也不回头,也不查辨,带着曼儿跑……但是灵龙这时候比昨晚是更加的虚弱,力气不知从他身上的哪一处缺口,一点一滴的泄出去,一路反让曼儿过来扶他,她成了勇敢的小女人,忘了自身的病痛。
他们在黎明的大雾里跑跑跌跌,依稀听到钟声,好象在近处,又好象远从几千里地传来。有两股势力,灵龙突然这么感觉到,有两股势力在追逐他们,像这钟声--一股在近处,一股来自千里之外。
迷蒙中奔入橙黄的墙门,撞在红栏干上,灵龙气咻咻问:“这是哪里?”
曼儿左右看着,喘道:“是玉佛寺。”
冷寂寂的殿堂,一个人也没有。天快亮了,该有早课的僧人,该有洒扫的人工……才这么一想,忽然就见月洞门口出现绰绰的人影。
“快走。”灵龙当做是追兵,拉着曼儿急道。
曼儿蹒跚了几步,说:“不要紧--是庙里的和尚。”
灵龙一口气还没透过来,陡然打起冷颤。雾里和尚们的形影鲜艳得奇怪,衣袍在风中飘,来势汹汹的一片红,那不知和尚的海青,那是……那是……
喇嘛的红衣。
“喇嘛!”灵龙失声道,开始倒退。“他们是喇嘛--不是和尚!”
“灵龙!”曼儿见他惊骇,也跟着叫。
他抓住曼儿飞也似的翻身,才跑了几步就煞住了--红衣喇嘛从四面来,整座石庭霎时像着火一样,没有空隙可逃。
灵龙把曼儿发抖的身子抱住,他不知他为何如此惊惧与绝望。他们迅速被包围,这些不出一声,赫赫的红色武力,令人望风震栗,但是灵龙在绝望中愤怒起来,他诘问:
“你们是什么人?这是什么意思?”
一名高大昂藏的紫袍喇嘛踏向前来,一见灵龙,脸色剧变。“是你!”
赫定不敢相信还会再见到这个人--这个情诱活佛,致使活佛毁失修持与身命的人!孔雀石滩上,他咒她畸身怪形,咒她堕入绝地,他亲眼见她在极端的痛苦中昏然倒下,他以为她已为她的所作所为得到业报,没有想到,如今她仍然好端端的立于他的眼前!
不,不对,赫定怒视灵龙,发觉她的改变--毒咒未让她毁,未让她死,让她变成了男人!
假如赫定喇嘛是个略通幽默感的人,他会为他的咀咒应验的方式放声大笑,但是他一生很少在任何方面感到趣味,特别是这一桩!
灵龙面对这神色猛鸷的大喇嘛,心思整个混乱,他竭力想记起什么,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赫定看着满脸茫然与激动的灵龙,咬牙道:“我等从十万珠来……你是装佯,还是忘了?”
灵龙听了,徒然更加茫然与激动,他倒退一步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十万圣珠为什么在你身上?”赫定愤然逼问。
“什么十万圣珠?”灵龙吼道。都什么关头,这喇嘛找他在猜谜!
“你变卖出去的那颗珠子。”
“它一直在我身上--从我知道开始,它一直在我身上!”为什么他整个脑子像漩涡似的在翻搅?为什么他感到身与心都是极度的痛苦?
即便赫定喇嘛都陷入惊疑中--圣珠有灵性,只随主人身,莫不是德机死前兴法叮咛圣珠,护佑此人?然而在圣珠之外,如果不是有股非凡的力量护持此人,他断不可能在孔雀石滩活下命来,回到中国,而且看他那样子,显然已忘却前缘的纠缠……
赫定蓦然感到一阵汗流浃背的憾动--能够如此护卫此人的,除了德机还有谁?难道说德机的魂魄竟依随在此人身上,眷留不去?
种种迹象由不得他不信,却更令他震惊,他千里迢迢,满怀希望的赶来寻找幼弟的魂魄,竟发现幼弟的魂魄依然紧紧跟随这断送了他性命的祸首……德机对此人的情爱竟至于这般刻骨铭心、生死难忘的地步吗?
这不是赫定所能够理解的,他一生所受严格的训练,排除一丝一毫个人的情感,就连此刻也不例外--假使德机的魂魄在此人的身上,那么不管个人的爱憎恩怨如何,他都必须把此人带回十万珠,完成使命。
当下赫定喝令左右:“拿下此人!”
灵龙不是不反抗,然而他已筋疲力竭,他倔强的嘴唇泛了白,满脸都是冷汗。他们把曼儿扯开,灵龙喊着她的名字,一边挣扎,大批喇嘛却将他团团架住,强行带走。
“灵龙!”曼儿尖叫着追上去,撞入那道红色的人墙。马上她被扯开来,衣服扯裂了,人摔在石板砌地上。
她在石板上爬,一只手伸出去,从她那小小抖索的身躯里迸出一声惊人的怒吼,“不……要!”
谁也没想到一个女孩的怒吼,竟然产生了山鸣谷应般的巨响,在整座佛寺大殿轰轰然的起回音,同时那一霎,架住灵龙的喇嘛全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撞开,七零八落翻倒在地。
赫定骇异地回头看曼儿,天在这一刻破晓,一道清光透过云霄投照在曼儿身上,她敞开的雪白胸口,有一朵纹路清细的莲花印在肌理。
赫定大惊--德机生前胸口也有一朵莲花,与这女孩一模一样,同一部位!
他猛然大悟,惊得合掌念佛,拜倒下来,口中喃喃道:“活佛化身在此,活佛化身在此……我终于找到德机了。”
一时间,石庭上所有红衣喇嘛纷纷向曼儿俯首跪拜,不断宣念佛号。
灵龙颤巍巍奔过来,把曼儿搂入臂弯,摸她的脸孔下巴,喘急地问:“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曼儿直钻进他怀里,呜咽摇头。
这时候正殿的白石台阶跑下来几个寺里的和尚,又被一群公安抢上前来,公安后头跟了一对衣冠楚楚的中年夫妇……曼儿抬头一看,白皙的小脸忽然颤颤敞开了笑容,她嗓子一提便喊:
“爸爸!妈妈!”
那对中年夫妇猛顿下来,僵立在院心,目瞪口呆望着曼儿与眼前的一幕。一旁的公安主管见此景象也呆了--上级只告诉他来找一个女孩儿,没告诉他这女孩还跟了一批穿红制服的信徒!他疑问:
“董大使,那就是您女儿吗?”心里想,看这样子,她可成了教主啦!
董乐华大使那煞白的面色不像见到女儿,像见到幽魂……任何人很难谴责他,他哑声道:“是……是我女儿,可是她……她三个月前已经在尼泊尔坠机死了。”
董太太的反应更彻底--她手抓着喉咙,眼睛一翻便昏厥在丈夫怀里。
第十章
董曼儿是开开心心出门的。
她生平头一回出国,一颗心遏不住兴奋之情六月完成及圣女中的学业,同窗都要各奔前途,这是大家最后相聚的机会,她是万分珍惜,为这趟毕业旅行做许多准备,欢天喜地的……
“早知道会出这种意外,我绝不让她出去。”董太太泪流满面道。
董大使拍拍妻子的肩膀试图安慰,自己却也忍不住摘掉金丝边眼镜,抹着眼角。
飞行员喝了酒上路,他的同行说他当时的情况和一只醉鸡没什么两样,当局对此很难加以解释,不过他们声称那条飞行路线的天候十分稳定,“酒精方面”不致构成问题。
飞机坠毁在莽莽荡荡的群山,不易展开大规模的搜索,勉强找到若干人机的残骸,也就算完事了。心碎的家人放弃了希望,黯然而返。最后的事故报告上总结,机上乘员无一幸存……
“可怜的孩子,还不知道她的同学全都遇难了,自己造出许多故事来……”董太太哽咽道。蓝蓝回乡,文珊出嫁,好多同学还在气愤那大胡子没本事开飞机……
葛医师代表医学上的立场,侃侃说明:“一个人在受到重大的冲击和刺激,造成身心的紊乱,精神上产生错觉和幻想,这也不算稀奇。”
这点或许不算稀奇,但是董大使剩下最后一点科学的怀疑精神,他提出绝对稀奇的问题:“曼儿究竟是怎么死里逃生,回到上海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语气不免带上惊异感,他太太也不禁抓住他的手,夫妻俩都是满脸的敬畏之色。
为这整件事做整体分析和解释的,则非此刻昂然站在窗下那位大喇嘛莫属了。
大家都和他维持有几步的距离,这大喇嘛不仅仅面目阴沉,服色特殊,他身上就是有种严厉的空气,教人一见就要退避三舍--现在他们和他同处在一个房间,这实在也有点不得已。
董乐华还清清楚楚记得今天清晨玉佛寺那种场面的震惊--他与妻子是在午夜下飞机的,一听说女儿有了下落,忙不迭就随同公安追了去。提到这个,他们还非得感谢葛医师不可--曼儿一出现在医院,葛医师随即报謦,给他们越洋电话。还没有在玉佛寺亲眼见到女儿那之前,他们夫妇心里还始终半信半疑着……
董乐华呼一口气。好在他运用了一点影响力,把玉佛寺的骚动压下来,控制消息,让当局撤了回去,留下事关紧要的几个人就此事密谈。这当中,这位自称自来十万珠国的大喇嘛自然是重要关系人。
董乐华一生担任外交使务,热悉列国列域,这辈子就从来没听世界上有个十万珠国。当然了,赫定喇嘛也不稀罕就他的国家为众人多做介绍--看来这国家完全不乐于发展观光事业。
不过董乐华夫妇关切的不是该国的观光事业,而是奇迹似复活的宝贝女儿,又怎么和一个位处喜马拉雅山的神秘佛国扯上关系的?
“我十万珠佛爷的魂魄附身在令嫒体内。”他说话宛如诵经,带着一种魔力。
董乐华夫妇一时也分辨不了这算好事还是坏事,连同葛医师一起发愣地望着他体体恳求他说下去。
“三个月前,在我十万珠国界的孔雀石滩,发生一起惊天动地的变故,佛爷在变故中丧失生命,当时风云变色,想必是令嫒搭乘的飞机刚巧飞过,不知基于何种围缘际会,我等凡俗无法悟解,佛爷的魂召进入令嫒的躯体……也因如此,令嫒才能够在万死中得一生,神奇地反回故里。”
“可是……”对这位本身俨然就像个佛爷的人物,提出质疑似乎有些不敬,但是事情又不能不弄清楚,董乐华少不了要问:“怎么见得贵国佛爷的魂魄是在我我女儿身上?”
“她胸口那朵莲花,”赫定正色道。“与我佛爷胸口上的莲花毫无二致。”
董大使和董太太相觑了一眼,对于他们的女儿突然在胸口冒出一朵莲花,而且是那么浑然天成,根本是无从说起。
医院的小会议室里有片刻的静默,葛医师皱着眉,其实他那副眉头不皱的时候也像皱着,他忽然努着下巴问:
“那个和曼儿在一起的年轻人,和这件事有关连吗?”
赫定喇嘛的面色剧转,马上让葛医师知道他所提的问题有敏感。
“他就是致使佛爷丧生孔雀石滩之人!”
董乐华夫妇和葛医师都倒抽一口气--倒不是因为他公布的这消息,而是他那股激愤的神色,他一双锐目所迸出来的寒光,都教人见之悚然。
然而赫定毕竟也是个有精沈修为的僧侣,他能控制私人感情的作崇,他做深深的调息,用较缓和的口吻道:
“他在十万珠国和佛爷结下极深的因果,因而造成佛爷的烦恼恶业,佛爷在孔雀石滩因他而死,今日又因他而生,寄托令嫒之躯,追随此人,这……”赫定的声音突然一颤,掠过一抹悲凄与迷惑的神情。“这实在是我等凡俗无法悟解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