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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这个颜色  第2页    作者:亦舒

  下班回家,看到徐培南在停车场上练球。

  只他一个人,但是扑来扑去,各用左手右手反身转弯抹角他把球抛入架中。

  他在玩篮球。

  只穿一条短裤,满头大汗,身手活跃得似灵长类动物,跳藤闪跃,把精力发挥至淋漓尽致。

  我看了很久,他没有发觉,及至我掏锁匙的时候,他才转身,见是我,一脱手,“呼”地一声,把一只大篮球抛过来。

  须是他的惯技。

  十五年前我会害怕地躲开、尖叫、蹬足。但今年是什么岁数,我岂会再怕一只球

  当下我眼不眨,面色木然,那个球并没有击中我,在我脸旁擦过,撞在墙上,路到地下,弹回他脚旁,被他伸手拍两拍,挟在腋下。

  他玩球真有一手,对付女人的手段不知如何。

  “你好吗。”他说。

  我己打开大门,“好得很,谢谢你。”

  “今天晚上,你们家请吃饭。”

  “是吗。”

  “就在府上,我最爱吃你们家的素鸡。”

  “那么多吃点。”

  他一只手撑在门框上,看着我笑,我根本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他五官都埋在胡须丛里,只有一双眼睛,闪闪生光。

  身上被汗浸透,发散出一股味道,臭不是臭,香当然更不是香,闻在鼻中,有股异样的感觉。

  我定一定神,同他说:“希望你穿好衣裳来。”

  我进屋子,放下钥匙,只见茶几上放着一大盆白色的香花,芳香扑鼻,可见是要请客了。

  父亲拿着照相机出来,“来,志鹃,我同你拍照,剩下几张底片,要拿去冲。”

  我坐在花前。

  “摆个姿势呀。”

  我笑,“快拍,笑僵了。”

  母亲看到,“好一幅家庭欢乐图。”

  我说:“那时候母亲要是多生几个我就好了。”

  她哗然  ,“就你一个已花尽我半生心血。”

  “有弟妹到底热闹点。”

  父亲很有兴趣,“是吗,志鹃,你希望有弟妹,你喜欢孩子?”

  “自然,现在回到家中多么冷清。”

  母亲说,“有你在我不觉得,你嫁怕会差些。”

  父亲搭腔:“现在都晚婚。”

  我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人与我何尤哉。”

  “去你的。”母亲说。

  真的,每天八点钟出门,赶去一个没窗户的写字间工作,中午多数吃饭盒子算数,要到下午六时正才可以落楼重见天日。

  你说,还有什么时间来讨好男性,遇见有缘人,三两次约会速战速决尚可,再拖下去,饭都不用吃了。

  有好几次累得我浸在浴缸中,暖洋洋,香喷喷,灵魂都几乎要离壳而去,驾返瑶池。

  这与薪水无关,收入并不重要,即使坐在屋中,每日陪母亲插花养鱼,家中也不会嫌我,但那样就成为废人,女性存在价值回归五十年前,不值一文。

  任何工作都为社会服务,一个人,没有责任在身,便失去美感,财产再多,衣饰再名贵,一点作用都没有,我坚信劳动是美态的发动机。

  意外的是,一份工作可以忙得连上洗手间的工夫都没有,大瓶胃药搁在台前,一不舒服便吃一颗,如吃草豆般,人人如此,不以为奇。副作用?什么副作用,小朱说的,养尊处优、无所事事地活到一百岁,老友们都捱得魂归极乐了,单单剩下他一个老妖精,有什么意思。

  母亲老说我疯狂,大概也同徐伯母发过怨言,我不去睬她。

  潮流如此。凡人只得随波逐流,否则社会如何繁荣。

  每次看到懒洋洋的名士,如徐培南之类,心底便纳罕,他自以为无损于人,他有自由选择生活方式,却不知整个社会是拉上补下,人人吟诗作对,啥人去建地下铁路。

  徐培南这次学成归来,恐伯会享好一阵子的福,想真了,他一辈子坦荡荡,永远把快乐建造在别人痛苦上头,不能占大便宜,扔只脏球过来,吓人一跳也是好的。

  母亲问:“你发呆干什么,快去换件衣裳,客人要来了。”

  我如梦初醒,“我要去躺一躺,腰酸背痛。”

  “培南要来了。”

  “不行,邓主席来也这么说。”

  我回房去。

  母亲不以为然,“捱得这么憔悴,又不为吃又不为穿,到底是不是有被虐狂呢。”

  我偷偷的笑。

  “一早应结婚生子了。”

  哈哈哈。

  嫁予徐培南,那才好呢,连服装费都省下。

  我睡着了。

  母亲使劲推我,“志鹃,你太不合作,叫大人为难,客人己到,你还躺在床上。”

  我连眼皮都挣不开。

  “徐伯母问你在什么他方,我说你在换衣服。”

  “啊是,我换衣服,好好好。”

  “你倦得这样,我看着心痛。”

  “刚升级加薪水。”

  “是,加了两千块,刚够你父亲买尾锦鲤,还不是名种的呢。”

  “话不是这么说。”

  我关上浴室门,浑身用滚烫的热水淋浴,肌肉总算活动起来。

  湿头发没法处置,梳一条马尾巴。

  我还是化了淡妆穿好套装鞋袜才出去见客的。

  徐培南穿运动服。

  他居然外套也不穿就上门来登堂入室。

  正坐在我家最舒服的一张椅子上大嚼硬壳果,果肉碎纷纷落在新的地毯上。

  一只球鞋已脱离他的脚,他屈着一只脚,把另一条腿压着这只脚,与我父谈得口沫横飞,简直如平辈一般。

  嚼得累了,取起啤酒罐使对牢嘴啜。明明有玻璃杯在茶几上,他偏偏不用,这个人不可思议。

  而我父居然也不以为忤,津津有味地与他表演相见欢。

  我冷冷的看看他不出声。

  徐伯母拉住我,“志鹃,好久不见。”

  我称呼她。

  “打扮得真漂亮。”她啧啧声,“真懂得穿衣服。”

  “哪里。”

  “我一直想要个女儿,你妈好福气,有你陪伴她身旁。你看培南,才回来,又想走。”

  咦,好消息,走到什么地方去?

  “不知什么地方的生物学协会叫他到什么珊瑚礁去研究那里的一种什么贝壳。”

  一连串什么,我倒好奇起来。

  我问:“他在美国念什么?”

  “海洋生物。”

  啊。没想到。

  我以为他是画家,要不就是诗人。

  徐伯母说,“我不让他去,象什么话,非得过完农历年才准出发。”

  我从来没喜欢过徐培南,他研究太空生物也勾不起我的兴趣。

  只听得他同我父说:“……幽浮这样东西是肯定存在的,我们要以开放的头脑去尽量接受,可惜我不做这方面的研究工作,不然多么有趣。”

  母亲说.“开饭了。”

  徐培南过来饭桌一看,搓着手说:“好极好极,我要一杯可乐加碎冰。”

  把我家当快餐店。

  他一眼看到我的饭碗:“蓝志鹃,你只吃三口饭?如何维持生命?”

  我不去睬他。

  父亲说:“他食量小。”

  徐伯伯也说:“都市女孩子怕胖。”

  他说:“你没见美国女孩子,要不就一百公斤,像只犀牛,要不拚命节食,每天只吃一条芹菜。”

  徐伯母皱起眉头,“真是的,刚刚解放缠脚又这样自虐。”

  我没有意见,三分钟吃完半碗饭,喝一口汤,就坐着陪客。

  徐培南完全把这里当自己家,我相信他有本事把任何地方当家乡。

  他有什么所谓,烂塌塌,什么地方躺不下去,泥沼、垃圾、荒山、野岭,都有归属感,什么都能吃,只要饱肚便行,蝗虫蚂蚁蚕蛹都难不倒他,多么好,世界末日到了,他将是最后一个生存者。

  我微笑起来。

  猛地抬头,倒是看到一双晶光闪闪的眼睛盯着我。

  我连忙收赦笑容,一本正经。

  他大概知道我在腹诽他。

  门铃响,我说:“我去。”

  打开大门,外头站着个肤色古铜、大眼睛、紫色嘴唇的女郎,三个骨大花裤子,白竖领衬衫,十分醒目,这种打扮永不过时,只是视人而异,她当然穿得好看,因为青春。

  我知道她找错门。

  我说,“我们姓蓝。”

  “我找徐培南。”她笑着用美国口音的英语说。

  我扬起一条眼眉。她,徐培南?完全不合逻辑。

  找仍然很客气,“请进来。”

  她活泼地说声谢。

  “大胡子……”她叫他。

  徐培南动作灵活,一头大猩猩般跳出来。

  “来来来,我们吃饭,你要不要坐下?”他扯着女郎的手。

  他变成主人了。

  母亲连忙吩咐加碗筷。

  那个女孩子也不客气,不顾三七二十一,挤在徐培南的身边。

  我退至客厅,坐在一角怔怔的想:这就是代沟,差数年就是数年,人家十八廿二,可以不拘小节,胡乱装天真便在陌生人家中熟络起来、我可不行,我已经到达做淑女的年龄,断不能黄熟梅子卖青。

  再想下去,时光倒退,早在十五岁时我亦是个小大人。

  这是性格使然,与年龄无关,我找借口安慰自己。有多少女人到三十岁还是名老十三点,我一向老成持重。

  徐伯母过来我身边坐下,讪讪的说:“培南真是,哪里来的一个朋友,找到这里来。”

  我没说什么。

  那边传来响亮的笑声。

  我同徐伯母说:“请喝茶,这碧螺春还不错。”

  徐伯母怪闷地说,“那位小姐不知是何方神圣。”

  我笑:“别担心,徐培南会得照顾他自己。”

  话还没说完,他拉着女友的手过来,“红羽毛想知道什么地方卖松石首饰。”

  红羽毛?我作个询问的神色。

  徐伯母的表情更诧异。

  徐培南笑,“她是印第安红人,怎么,你们没发觉?是正宗的美国人呢。”

  徐伯母脸色发绿,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忍着笑,红羽毛的父亲大概叫坐着的熊人,她的母亲叫温柔母牛,她兄长叫紫色闪电,印第安名字充满想象力。

  他有红人女友!真的天下大同起来了。

  徐培南永远带来惊奇,他绝不肯好好的做一个普通人。

  我招呼红羽毛,“来,吃些巧克力,不要客气,要咖啡吗。我知道国货公司里有最好的松石,听说松石上有黑纹比较矜贵,是不是?”

  我没有做作,我是真诚的。

  红羽毛也坦诚得可爱,与我异常亲密,说长道短。

  这次来到东方,真是情深款款。

  徐培南真有一手,叫人家自那么远的地方追到本市来。我自问没有这个本事。

  元震才不高兴无端端搭长途飞机,为我也不行。

  这是天生的福气.不由你不羡慕。

  红羽毛的五官长得很趣致,褐色皮肤配松石与珊瑚最好看,身材当然更加没话说,话虽如此,娶回来做媳妇又是另外一件事,是以我们越谈得欢畅,徐氏夫妇的面色越是灰败。

  我想劝他们:红人也就算了,看上去与亚细亚种差不多,黑人就不大妙了,徐培南有什么做不出来。

  门铃又响。

  母亲强笑道:“什么人。”

  “我来。”

  一位开门,嘿,人可齐了,是小朱。

  我问:“你来干什么?”

  很明显地,他喝了几杯啤酒,醉是末醉,胆子却比往日大了数倍。

  他答:“我来看你。”

  “我父母在此,你规矩点,一失态,下次就不用来了。”

  他受宠若惊,“是是是,志鹃,一切听你的。”

  “你路过?”我带他进屋。

  “不,”他低声说,“我在屋外守了近一小时,不敢进来,我知道你有客人。”

  我有点感动,“吃饭没有?”

  “没有。”

  “我叫佣人下个面给你。”

  我把小朱介绍给屋里每一个人。

  两对父母呆住,他们一心一意想要把儿女拉在一起,没想到年径人各自有异性朋友到访,场面复杂异常,这点亲上加亲的好事当然前途灰暗。

  我陪小朱吃面,他很高兴.为这意外之喜庆幸。

  我轻声说:“下次别这么傻,大家同事数载,兄弟姊妹一样,耍什么把戏。”

  “我家有两兄两妹,我才不要同你做同胞手足。”

  “小朱。”

  “你肯正眼看我,我已是天下最快乐的人。”

  “别肉麻。”

  小朱仍然穿着白天那套西装,他样貌清秀,比起徐培南,怎么都较为端正。

  徐培南过来说,“明天我们去喝一杯,你俩要不要同来。”

  我原本要推辞,但忽然看到他眼中大有嘲弄之色。幼时受他逼迫的怒气突然重现,我竟接受他的激将法,淡淡的问小朱:“你有兴趣吗?”

  幸亏小朱非常合作,并没有脱口答应,居然还哦了一声,“让我想一想,明日,好吧,我们推掉英美广告公司的酒会。在什么地方等?”

  真没想到小朱的演技这么超脱,我肚子里暗暗好笑。

  我扬声,“我们有事出去一下,明天准时见。”

  也不管老人家们反对,拖起小朱避席。

  他问,“去什么他方?”

  “随便哪里。”

  “那人是谁?”

  我不答。

  “是你父母看中的乘龙快婿,替你拉拢,而你却嫌他烦,是不是?”

  “只猜中一半,他嫌我烦,预先叫了女友来挡驾。”

  “咦,我岂不是来得及时?”他笑。

  “替我挽回一点面子。”我并不在乎面子大神,但今次却有点乐。

  “他可知你有位张先生在英国?”

  忽然之间我很萧索,反问:“什么张先生?”

  “张元震。”小朱说。

  他倒是有路边社消息。我仍然不承认,“那是个很普通的朋友。”

  “同我一样?”小朱微笑。

  “我同你还比较亲热。你想想现在是什么年代,岂还真流行男友在外国留学,女友在本市痴痴地等。”

  “人家都那么说。”

  “人家知道什么。来,陪我到山顶去吃杯茶。”

  “下雨呢。”

  “就是要他下雨。”

  小朱还不明白。这也是我无法与他沟通的原因。我也并不是浪漫得欲仙欲死,成日似为一朵花一滴水感慨万千的那种女人,但象小朱这般铁心心肠,倒也少有,一切生活情趣他都不能够领略,如水过鸭背,同这种人在一起,是很沉闷的。

  当下在山顶他问了许多问题,包接“你不怕湿气”、“冷不冷”、“咖啡水准是否差过丽晶”、“你也忘了带伞”、“太静,不知是否有警察巡逻”等等。

  终于我放弃,我说,“回去吧。”你不能说我不加以尝试去发掘新的异性朋友。

  他如释重负。

  我看得很清楚,我完全不明为什么他要追求我,我肯同他在一起,他也不会有幸福。

  但是他不知道。

  回到家当然已经曲终人散,徐家诸色人等已经都去,女佣人正会收拾残局。

  徐培南最使我无味。

  幼时大家一起玩弹子,我输了三颗,不肯认账,大家正在争,而任何游戏,趣味正在争的时候,偏偏徐培南会得带头说,“把弹子还给她,不稀罕她,不同她争,不同她玩。”

  我在发呆,他已把弹子自地上拾起,强塞在我手中,喝声“走!”害得我大哭。

  今夜我又有类似的感觉。

  我将永远是他手下败将,唯一可以做的是不与他斗,不出牌便没有胜负。

  我深深叹息一声。

  母亲听见,出声道:“可不是,好好一顿饭,被那不识趣的小子搞得乱七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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