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忙什么?都是无事忙。”
“我不高兴与她说。”小弟道。
“那么告诉爸爸。”
“其实我没有什么毛病的,我不过是不想上体育课而已!”小弟说。
“真的没事?”
“没有,你放心好了。”
“看你那么瘦,”我笑道:“好象肚子里生虫的样子。”
“没有好不好?”他也笑。
“你在做什么?”我问。
“我就是想问你有没有万能胶水。”他说。
“有一小枝。”我拉开抽屉,拿给他。
“我在做一只小模型,”他说:“是一艘战舰。”
“那很好,做好让我看看。”
“总共有一百多个零件呢,很难做的。”
“那是考验你的一个机会。”我笑道。
“做好了这只船,我再做只飞机。”
“那时候你把船送给我好了。”我说:“我就放在这张书桌前面,天天看着。”
他忽然沉默了一会儿,“姊姊,你寂寞吗?”
“寂寞?我从来没想过。”
“我很觉得寂寞。”他说。
“你那么小,晓得什么是寂寞了?真好笑。”
“寂寞是很容易懂的,我想与你谈谈的时候,你没有在家,我就寂寞了。”
我想起爸爸的话来,于是我说:“你又不是小宝宝了,总不能叫人每分钟都陪着你吧?”
“是的。”
“你这样想,就会好过一点了,而且我每天回来,大家不也可以玩玩吗?”
“假如我去了寄宿,就见不到你了。”他怯怯的说。
“你可以有许多同学做朋友,傻瓜,都不知道是第几次告诉你了。”
“但是我与他们合不来,他们一定会欺侮我的。”
“不见得吧?”我反问。
“我听讲寄宿学校里,旧生老欺侮新生。”
“听说而己,不会的。”我尽量安慰他。
“幸亏妈说下学期才送我去,不然可吓坏我了。”
小弟几乎是神经质的。
我笑,“对,半年以后的事,现在想它作什么?”
小弟勉强笑了。
“去做你的模型吧,星期六陪你看电影。”
“真的?”他高兴得跳起,“好极了。”
我忽然想起星期六已经答应了琴妮,但是小弟要比任何舞会更重要。
我决定推掉琴妮。
琴妮非常生气。
她以为我是故意的,但是她不会明白我对小弟的感情,我很抱歉。
星期六放学,我尽快赶回家去。
交通挤,但是继母从来不派车子来接我与弟弟。
到了家,我气嘘嘘的。
来开门的一定是小弟,我打算与他去看场戏,然后再去喝果汁,好好的过一个假期,晚上再到游乐场去。小弟需要娱乐,真的。
我按了一阵门铃,佣人才匆匆忙忙的赶出来。
我看她一眼,到小弟房去。但是小弟不在。
“弟弟呢?”我问。
“老爷把他带走了。”女佣人答。
“带走?带到什么他方去?”我问。
“不知道。”
“妈!”我到处找,“妈!”
“什么事?”妈拿着麻将盒子出来。
我问她,“弟弟呢?”
“哦,我还道是什么呢?原来问这个。”她悻悻的。
“弟弟怎么了?”
“你爸把他送到寄宿学校去了。”
“什么?”我吃一惊,“不是说下学期才送吗?”
“但是校方有相熟的人来说,有个空位子,于是你爸就把他带去插班了。”
“但是他事前完全不知道,这么突然!”
“他怎么不知道?他一早就知道了。”
“但是他做梦也不晓得今天就得去的!”
“那有什么关系?”继母问我,“人反正早也去,迟也去,又不是去杀头是去读书呀!”
我怔怔地。
她将麻将牌“哗”地一声自盒子里倒出来。
一边嘴里还咕哝着,“那么大的男孩子了,还哭。”
“他哭了吗?”我问。
“哭得泪天泪地的,说什么都不肯去,真没志气!”
我低下头。
“他要等你回来,我不准。学校里的人都在等他。”
我忽然也想哭。
“这孩子,我看见他就生气!”她摸着牌。
“可是他是你亲生的。”我冷冷的说。
她脸上浮起了一个惊愕的表情。
我转头便回到自己房间去。
我觉得我什么都不想做了。
然后门铃便响了,来的一定是麻将搭子,什么王太太李太太张太太。
果然牌声便响起来了。
我走到弟弟的房间去看。
床上的被褥小小的折叠着。
书桌上搁着他那只模型船,只做好了三分一。
继母是个庸俗的女人,但是她生的弟弟与她不同,我喜欢他。这也许是我们一家相处得好的原因。
但是现在我忽然恨起继母来。她是一个这样不负责任的女人。
我坐在小弟的床沿呆着。
我们是应该去看电影的。但是我一个做些什么好呢?
弟弟是个寂寞的孩子,他去了以后,我也将寂寞起来了。
我们的要求并不大,我与弟弟只想坐在一张桌子上做功课,在稍息的时候互相笑一笑。
但是现在连这个都不可能了。
“爱华!”
“爸。”我抬头。
爸脱下外套,“坐在弟弟的房里做什么?”
我麻木着脸,“没有什么。”
“弟弟寄宿去了,这个睡房将改为书房。”
“那么弟弟假期回来,睡哪里?”我震惊地道。
“可以与你睡,或是随便搭一张床。”爸说。
“这也是弟弟的家!”我说。
“当然,”他呆一呆,“爱华,你怎么了?”
“我总觉得你们好象把他遗弃了一样。”
爸笑了。“爱华,你继母说你傻,你果然是傻。”
我不啊。
“弟弟又不是你亲弟弟,你却对他那么好,也真算是难得了。”
“怎么不亲?我视他如同母的弟弟。”
“你是个好孩子,使爸爸省了很多麻烦。你对弟弟好,你妈也开心。但是弟弟去寄宿,也没有什么不好。你是大女孩子了,难道没有消遣?”
“有女同学开舞会。”我说。
“为什么不去呢?今天是周末呢。”
“我准备与弟弟去看电影的。”
“现在你可以去那个舞会了,难过什么?”爸笑。
“我总觉得弟弟不会喜欢去寄宿。”
“别傻了,小孩子当然不喜欢寄宿,难道什么都任他,跟他的意思?小孩要管教才行。”
我低下了头。
“别多想了,舞会还不去?”
“好,我去。”
“好了,爸去睡午觉,你也休息休息。”
爸去了。
我轻轻的掩上弟弟的房门。
我得去看他。他一个周末,孤零零的会不太好。
我原本是不想到琴妮的舞会去的,但是继母的牌起码要打到半夜,爸爸又来了一班朋友,谈得起劲,看样子不久还是要出去吃晚饭的。
于是我索性换了件衣服出去了。
我在一间小店里买了一盒糖果。
琴妮的家我是认得的,我到得很早,客人只有三分一。
我按铃,来开门的正是琴妮。
“爱华!”她惊喜的笑。
我没精打采的笑笑,“我来了,欢迎吗?”
她一手拉住我,“我太高兴了!真没想到你会改变主意来这里!”
我将糖递过去,“祝你快乐。”
“谢谢你,其实你不用送什么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摇摇头。
琴妮穿一件红色裙子,薄薄的料子,也不知是什么,她也不怕冷,光着两条手臂,但是我承认她很美。
“我弄点冷盆给你吃,你先坐下。”
我笑笑,“好的。”
“到露台去吧。”琴妮说:“那里静。”
其实琴妮对我是不错的,只是我们俩的性格太不相似了,他知道我爱静,所以叫我到露台去。
琴妮的家很大,又布置得很漂亮。
我问她:“伯父母呢?”
她吐吐舌头,“把他们赶出去了。”
“赶出去?”我不解。
“是呀,我们开舞会,他们留下来也没意思。”
“啊,你每个礼拜六都把他们赶走?”
“也不一定啦.有时候根本他们自己也没有空。”
我笑了。
“你吃这些冷盆,做得很不错,”她说。
“谢谢你。”我说。我接过盆子。
“一会儿可以跳舞,也可以坐着。”
“知道了。”
“你会跳舞吗?”她问。
“不会,但是我可以坐。”我笑。
“那么有男孩子来请你怎么办?”她问。
“他们不会请我的。”我说。
“不一定哪。”琴妮也笑了。
我走到露台去,风有点大,但是很热闹。外边的客人越来越多,大部份是我不认得的,琴妮怎么会认得那么多人呢?
我在露台里吃完了冷盆,觉得口渴。
刚想出去拿杯水喝,有一个人进来了。
“谁是爱华?”他问。
“我是。”我答。
“琴妮叫我拿杯果汁给你。”
“谢谢。”我说,我拿过杯子。
他看看我。“我叫汤尼。”
“啊,原来是你,”我说:“我们见过的。”
“是吗?”他说:“我倒希望在露台坐坐。”
他看着我,象是征求我的同意。
“你请坐,别客气,这不是我的地方,大家都是客人。”我连忙说。
他坐下了。
我呆着,不知道做些什么才好。
“你是琴妮的同学?”
“是的。”我知道他在引我说话。
“你不常来吧?”他问。
“不,第一次。”
“为什么今天破例会来呢?”他问。
“因为……今天我很不高兴。”
“不高兴才来派对?与众不同。”他笑。
我无聊的看着自己的手。“也许来错了。”我说。
“不会,来高兴一下也是好的。”
我摇摇头。
“要跳舞吗?”
“不要,谢谢你。”
“看样子你真的不太高兴。”他说。
“是的,我不很适应这里。”
“你与父母吵架?”他看着我。
“没有。”我说。
“与男朋友吵架。”他微笑。
“我没有男朋友。”
“那是为了什么?”
“没什么。”我不想对陌生人多说心事。
“看来我是在打扰你呢,是不是?”
“没有。”我说。
“外边很热闹,出去走走。”他说。
“不,我还是留在这里。”
他坐了下来,并没有走,他陪我呆着。
“今天我也不开心。”他说。
我听着他。
“我跟我女朋友吵了。”他说。
我看他一眼。
“她跟了一个有钱人跑掉啦!”汤尼摊摊手。
他样子并不太悲伤。我怀疑他是否在说真话。
“你是在说真话?”我问。
“当然。”
“你留不住她?”我问。
“是的,因为我没太多的钱。”
“可是你穿得很好。”
“但是女人太贪心。我打算向她求婚的。谁知道她倒跑了。”他说。
“我不很明白这个故事。”我摇摇头。
“你不会明白的,你太小了。”
“也许是。”
这时候琴妮来了,“汤尼,大家到处找你!”
“做什么?”
“出来唱一支歌。”琴妮说。
“不唱了。 ”
“赏个脸嘛!”琴妮恳求。
“我实在不想唱,”汤尼说;“你代我道个歉,说我喉咙不舒服,好不好?”
“好是好的,不过大家会失望了。”
“下次总有机会。”汤尼道。
琴妮点点头,出去了。
“你是唱歌的?”我问。“是。”
“我想起来了,琴妮说过。”我道。
“你听过了我的歌没有?”
“没有,也许听了还不知道。”我坦白说。
“很好。”他点点头。
“好?我以为你会生气。”我说。
“反正唱得糟,不听也罢。”他说。
“你这样说,我倒要听一听了。”我说。
他叹了一口气。
我不出声。我只是看着他。
他穿着一套西装,头发梳得很服,样子生得好,但是这一切加在一起便显得有点俗。
琴妮说他是个很出名的唱歌人呢。
“我想回家了。”我说。
“为什么?舞会才开始。”
“没有什么,我出去与琴妮说一声,我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不用,从来没人送过我。”
“但是什么都有第一次呢。”说他。
“不用了。”
“好,不用。”他作一手势。
我出客厅,但是找不到琴妮。
我自己去开门,汤尼站在门口。
我意外地看他一眼。
“你是一个灰色的女孩子。”他说。
我又看他一眼,他那句话讲得很俗。
“下面很暗,我替你叫一部车子。”
“好的。”
他陪我走下山,叫了一部街车。
“再见,”我说:“谢谢你,与琴妮说一声,告诉她我早退。”
“可以。”他说:“再见。”
“再见。”我说。
车子开走了。
家中灯光还是极亮。
麻将还没散。爸在看报纸。
我没精打采的回家,他见到了我。
“舞会这么快就散了?”他看着手表。
“是的。”我说。
“没这么快吧?想必是你先回来了。”
“唔。”
“为什么不多玩一会儿呢?大家年轻人在一起,应该有味道才是呀。”
“我不想玩了,我又不会跳舞。”
“爱华,你这样孤独,又有什么好处?来,坐下爸与你慢慢谈。”
我坐下。
“这件新衣不错,很漂亮。”他说。
“谢谢爸爸。”
“应该玩久一点嘛。”爸问:“有没有人请你跳舞?”
“没有。”我说:“我躲在露台上。”
“哈!”爸笑了。
“爸,我明天想去看小弟。”
“去看他干什么?”爸诧异的问:“他是今天早上才去的。”
“我挂念他。”
“爱华,你就要把小弟给宠坏了。”
“是吗?”我低下头。
“不要去看他,最低限度等到下个星期再说。”
“下个星期?”我惘然问。
“是的,爱华,稍长一点时间,让他熟习了那边的生活再说。”
“好的。”我说“下个星期去看他。”
“爱华,别闷着,笑一笑。”
我并不想笑。
妈正在打牌,兴奋得不得了,大呼小叫的,我看过去一眼,觉得真不入眼。
爸伸了一个懒腰,“真累。”
我看着他。
“我去休息了,爱华,你也早点睡吧。”他起身,慢慢的走到房间去。
我在客厅里呆了一会儿,也回房,想了很久,才终于睡了。
第二天上学,琴妮笑我。
“那么快就走了,是不是与汤尼溜出去玩?”
“没有,绝对没有好不好?”我说:“他甚至没有送我回家,替我叫一个车子,我就回去了。”
“他不送你?”琴妮问。
“没有,我不让他送。”
“哎呀,你太傻了。”琴妮低嚷。
“傻?”我不解。
“当然,多少人要他送,他还不送呢。”琴妮惋惜地说。
“是吗?”我淡然笑。
“汤尼对你好不好?”她又问。
“好?什么意思呢?”
“他说了些什么?”琴妮问。
“我也记不起来了,他好象说与女朋友吵了架。”
“真的?”琴妮大表兴趣。
“你不知道吗?”我看她一眼。
“不知道,他从来不讲的。”
“那怎么会对我讲呢?”我问。
“不知道。可能他喜欢你。”琴妮笑。
“他是那么大的大人物吗?看样子他的一举一动都好象会引起你的兴趣似的。”我说。
“当然,迷他的又不只我一个。”琴妮说。
“迷?为什么要迷他呢?我看他也不怎么稀奇,瘦削成那个样子,脸也不太漂亮。”
“但是他有味道,歌又唱得好。”琴妮道。
“歌?我没听过他的歌,但是讲到味道,又不是吃菜,怎么人也说味道?”我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