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郭瞪琦琦一眼,“感情同世面有什么关系?”
琦琦不以为然,坐在那种速度的跑车里,鼻端嗅着动人的香氛,飞驰过花前月下,多么容易产生幻觉,多么容易堕入爱河。
他是她表弟,她想忠告他两句。
“香小姐这样神秘,恐怕不是你的对象。”
“不,表姐,你不认识她,她极平易近人。”
琦琦仍然不赞成,“我肯定她的年纪比你大。”
小郭听了在一边嗤一声笑出来。
琦琦也觉得这个理由有点薄弱,于是说:“你经济还未独立,不宜谈恋爱。”
小郭忍不住说:“琦琦,八十岁老太大都会取笑你守旧。”
琦琦不放弃,“你完全不知道她的底细。”
这下子连小明都笑了。
琦琦悻悻然,“好好好,恕我多嘴。”
小明说下去:“我约她看过电影,听过音乐,相处得很愉快,明天我会跟她
吃饭。”
但是香小姐一直令小明担心。
她说过好几次类似的话:“再过两个月,我就会离开这里”、“不过这样无所事事的豪华生活过久了也许并无真正的意义”,“丰足的物质不一定代表丰足的生活”……
小郭跳起来,“绝症病人?”
连琦琦都觉得有点象,所以这位香小姐决定好好享受一下,租间大房子,因来不及学车,便聘用一名司机来驾驶名车。
她脸上露出惋惜的神情来。
小明惆怅地说:“我希望同她有许多许多个明天。”
小郭问:“要不要我替你调查?”
“不不不,我想她亲口告诉我,如果她不说,我也不想知道。”
小明走了之后,小郭说:“你那表弟很认识感情真谛。”
琦琦笑:“人人如此,侦探社怕要关门。”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有如此多人急于查探真相,知道了又怎么样,咬死对方?他做得出,就不怕你咬,弄得大家都下不了台有什么意思。”
琦琦点点头,“做一行怨一行。”
其实最想得到真相的人,是小郭他自己。
这是他的职业病。
他拿出调查报告同琦琦说:“香可人每天下午都到一间报馆去。”
“报馆?”琦琦问:“由小明送她?”
“正是,华南日报。”
“大报纸,”琦琦问:“她去做什么?”
“我有朋友在那里做记者,不消三日就有答案。”
报馆,根本不可能与这样一个女孩子发生关系。
琦琦问:“她有没去医务所?”
“没有,很罕纳,是不是,”
“也许人家没有病。”
“小明与她晚饭的时候,她说:‘小明,希望将来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我们可以再次见面’,你不妨猜一猜这句话的真正意义。”
“我的天!”
“小明几乎没哭出来。”
“你什么时候见过小明?这件事太可怕了。”
“今早小明与我通过电话,他亲口告诉我。”
琦琦问:“他有没有委托你?”
“没有,他只说要尽量利用这两个月。”
“可怜的小明。”
“不,他不这样想,他认为即使是短暂的相遇也胜过永不。”
琦琦惊叹:“那孩子!”
“濒临绝种的浪漫主义者。”小郭也摇摇头
“这两个人真应该有许多许多明天,”琦琦说,“快把香可人的照片送到华南日报去调查。”
“得令。”
琦琦有种感觉,这将会是小明最难忘的暑假。
照片送到报馆,记者们不认识她,广告部经理部亦未有见过这位小姐:最后的线索来自编辑部。
香可人的照片这几天在报馆巡回演出。
小郭想要的消息终于来了。
“什么?”他在电话里叫出来,“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明白了,这一场错摸倒是有趣,意想不到,老雷,我欠你一瓶杯莫停,好好,我们改天再谈。”
他挂上电话。
琦琦本来伸长了双耳聆听,到这个时候,反而佯装没有事发生过,只是低头做功课。
小郭一定会忍不住把事情告诉她,但是,如果她急不及待地迫问他,他又会故意吊起来卖关子,做人处事,如果懂得对方心理,事半功倍。
只听得小郭自言自语说:“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琦琦问他,“今天下午谁下楼去买咖啡?”
小郭瞪琦旖一眼,“你不感兴趣?”
“什么事,”琦琦装得很忙,低头把文件翻来翻去,“别人的事,我才不理。”
“你表弟的事你也不理?”
“他已经廿三岁了,怎么理。”
“香可人的身份我已查明。”
“呵,那多好,”仍然爱理不理。
小郭心痒难搔,“你道她是什么人?”
“女人。”
小郭忍无可忍,和盘托出,“她并没有患绝症。”
“那多好。”这次琦琦是真心的,她代小明放下一颗心。
“再猜猜她是什么人。”
琦琦用她的想象力,“一个承受了一小笔遗产的少女,决意要在三个月内过一过千金小姐的生活。”
小郭很诧异,“猜得不错,想象力很丰富。”
“给我也会这样,只够三个月花也不要紧,总算享受过。”
“可是,她去报馆干什么?”小郭笑问。
“我也猜不远这一点,莫非,她原先在报馆工作?”
小郭拍一下桌子,“接近了。”
“慢着,”琦琦不想小郭这么快透露谜底,“她本非千金小姐,又不是人的外室,却得到一笔款子来阔绰三个月,所以说,她始终要回到她原先的世界里去,她的本色同我们一样,是劳动阶级。”
“对,全中。”
琦琦大乐,“这么说来,她与小明前途光明?”
“可以这样说。”
“她在报馆担任什么职位?”
“你说呢?”
琦琦耸耸肩。
“香小姐气质特殊,感触良多,感情丰富,还猜不到?”
琦琦心念一动,“诗人?不,小说家?”
“一点都不错,她的笔名叫缪斯,你听说过吧,平日去报馆,不过是交小说稿,报馆中见过她的人并不多,”
“我知道她,我是她读者,我赞成她做小明的女朋友,我们几时把好消息告诉小明?”琦琦兴奋。
小郭摇摇头,“别多管闲事,让她亲口告诉小明好了。”
琦琦点点头,小郭讲得对。
小郭说下去,“香可人小姐在做资料收集,她现写的故事有关豪门恩怨,故此她要过过类似生活。”
“工作认真,落足工本。”琦琦赞叹。
“她同出版社一人出一半费用,以三个月为期,写成该本小说。”小郭笑。
琦琦说:“看样子这本书的男主角会像我表弟小明。”
“说不定。”小郭笑。
“大侦探,闲事管够没有?尤太太顾太太她们都想知道配偶的下落呢。”
灵感
小郭应邀到张家,当中经过许多介绍人。
因为他对这宗个案不惑兴趣。
开头他听琦琦说:“张平沼家中有一只晚上会发出叹息声的柜子,想找你去看看。”
小郭一听就觉得猥琐,立刻道:“我们这里不是张天师分店。”
后来又问:“谁是张平沼?”
“地产世家张平沼你都不认识?”琦琦笑他。
“噫!他有钱,我也有,他不认识我,我又何用认识他,他不见得会给我好处,我又何用屈躬卑膝。”
琦琦白他一眼,“有事没事都先说两车话,你怎么搞的,提早更年期?”
“男人是没有更年期的。”
琦琦不服气,“你想。”
过两天,张平沼夫人托朋友来说项,还是希望小郭去张宅看看那只柜子。
那位朋友,是小郭早年的女同学。
小郭仍然不肯移他的玉步,他说:“柜子会唱歌吗?光叹息是不够的。”
琦琦说:“张夫人愿意付出相当高的酬劳。”
“我们是月收入如何?”
“十分差。”
小郭仍然不为所动。
琦琦说:“你的脾气像诗人,不像私家侦探。”
“我对于灵异之事,毫无兴趣。”
“或许有人蓄意吓唬张小姐。”
“谁关心。”
过两日,史蒂拉拨电话给他,她说:“小郭,你欠我人情无数。”
“的确是。”这点小郭完全承认。
“张夫人是我们大丰银行的大客户,你卖一个面子给我如何?”
“她为什么千方百计要我接这单生意?”
“你是大侦探嘛。”
不管这句话是真情抑或假意,小郭一听就觉得舒服,史蒂拉不愧是他的红颜知己,他因而言若有憾地说:“有名无利,徒呼荷荷。”
史蒂拉笑问:“那你是答应了?”
“好吧,我去看看,但不保证有什么结果。”
一只会叹息的柜子?
是长衣柜,还是五斗柜,抑或是组合柜,又会不会是玻璃古董柜,书柜?
要看过才知道。
张府倒是郑重其事,派了车子来接。
小郭一进张宅,就把以前小市民仇视大阔佬的惯性心理减掉一半。
张家陈设大方朴素,看上去非常舒服,面容秀丽的大小姐张永瑞又马上有礼地迎出来,更令小郭满意。
他们在会客室坐下。
张小姐耐心地待小郭休息品茶,端的好教养。
小郭开门见山地问,“柜在哪里?”
张永瑞答:“在我的卧室。”
小郭问:“据说它会在晚上太息?”
张小姐只是笑。
小郭又说:“恕我多嘴,这只柜那么可怕,为什么不干脆把它扔掉?”
张小姐又笑,很明显,她不舍得。
小郭罕纳,站起来说:“请带我去看看这只奇异的衣柜。”
张永瑞走在前边,小郭随后,张府地方宽敞,处处插着大蓬白色而香的花束,小郭觉得环境宁静幽雅,他巴不得躺下睡一个中觉。
小姐的卧室自成一国,私人起坐间内有音响设备以及文房设备,小郭一眼便看到那只柜。
它不止是一只柜,这是十八世纪欧洲人用的书桌兼文件柜,桌子上方有一道木格帘,不用时拉下,锁上,保密,柜上有多格抽屉,匠人有时循顾客要求,制一两个秘格,用来放图章锁匙之类。
这只柜用桃木制成,形态美观,分明是精品,小郭为“为什么不扔掉它”这种无知的问题汗颜。
他轻轻问:“意大利一七三O年左右瓜地尼尼全盛时代的作品?”
张小姐笑,“或许是,或许是仿制品。”
“肯定是一件精致的家具。”
“我也认为是。”
“什么时候买来?”
“大约半年前在一间拍卖行里看见它使一见钟情。”
“欧洲?”
“不,本市。”
“一直放在这个位置?”
“是,一送来就放这里。”
小郭问:“可以打开来给我看看吗?”
“当然。”
张小姐取出铜锁匙打开书桌。
小郭细细查了一遍。
他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
张小姐在这张古董书桌上写小说。
他先看见一只抽屉内有一叠原稿纸,然后发现另一只抽屉内有几张手稿。
其中一张一开头便写:“陈炯明认识卡家丽的时候,在一个春天……”
小郭颇认得一两位作家,知道写作并不是一份写意的工作,他在心内偷偷笑,没想到张大小姐有这种雅兴。
当下他不动声色,关好抽屉。
“它叹息的时候,通常在晚上吧。”
张小姐点点头。
“我晚上再来。”
“谢谢你。”
“当然你也知道,木质冷涨热缩,榫头会发出异声。”
“我知道。”
她陪小郭到门口,司机立刻把车驶过来。
“郭先生。”她叫住他。
小郭回头。
“这件事所有的细节,请你保密。”她微笑。
少郭答:“你放心,我会遵守我的职业道德。”
写小说的富家小姐,多么奇怪,小郭真想看看她的文章。
琦琦知道来龙去脉之后取笑他:“唷,到香闺去查案,羡煞旁人。”
案,什么案?
张永瑞敏感多思,深宵写作,心理作用,便以为见到异象,一眼看去,就知道她比同龄女子内向及寂寞,这样性格的人,或多或少有点幻想力。
他在晚上十一点半再访张宅。
这时候他才发觉,大宅里只住着张氏两母女,男丁全部因事外游。
张小姐把卧室让出来给他,暂时搬到客房去睡。
小郭老实不客气脱掉鞋子,斟出老酒,剥起花生来。
他想起稍早时看过的小说,忍不住想拉开抽屉找到原稿读下去,但终于忍住。
深夜两时许,他在沙发上盹着。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忽然之间,他听见有人轻轻叹息。
小郭惊醒,他在黑暗中睁大双眼,谁,什么人,谁在叹息?他伸手开亮台灯。
室内只得他一个人,小郭轻轻问:“缘何无故叹息,可是因为怀才不遇?”
没有回答,也幸亏如此,小郭的胆量并不比常人大许多。
他自沙发跃起,走向书柜,轻轻拉开抽屉。把那份原稿取出来,一口气读完。
那是一个短篇爱情小说,写得细腻动人,张永瑞在文字创作这方面分明拥有极大的天赋,若不是身为富家小姐,或许会有机会成名。
刚刚看完,想把原稿收回,小郭身后,又传来一声叹息。
小郭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头皮发麻,原来是真的,原来张永瑞并非神经过敏,他缓缓转过头来,门口一个穿白衣的人影走近,小郭停睛一看,原来是张永瑞,他冰冷的双手才渐渐和暖。
吓死人。
张永瑞轻轻说:“看过原稿之后要给意见。”
小郭有点不好意思,“写得很好。”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小郭有一分犹疑,“没有。”
他欲拉开抽屉,把原稿放进去,用力不当还是什么的,竟拉不开来。
张小姐说:“这里有机括。”
整张柜台是一件分为若干部分的玩具。
小郭十分欣赏。
“有没有把书桌拆开来看过?”
她伸手一按,抽屉轻轻弹开,如音乐盒子般发出叮咚声。
“怕只怕拆开容易拼回去难。”
她打开其中一扇暗格,镶在格内的钟轻轻敲三下,有两个小小木偶出来鞠躬报时。
凌晨三时了。
张永瑞笑,“母亲怕它,我可不怕。”
小郭把抽屉推拢。
这次他用力也许稍微大了一点,触动另一个机括,他们忽然听得“格”一声。
张永瑞抬起头,“哎呀,”她说:“有秘密!”
小郭也不慢,他看到柜子顶部一条檐边突了出来,他兴奋了,“第一次发现?”
张永瑞说:“对。”
“端一张椅子过来。”
张永瑞连忙依他吩咐,他们两人一齐踏上椅子,伸头往暗格内张望。
“有内容。”
小郭探手进去,取出一大叠文稿交给张永瑞,“是什么?”
“信。”
“用哪一种文字书写?”
“英文。”
“日期?”他一边问一边用手搜索暗格。
“一九二五年。”
“哗,恭喜你,张小姐,这个柜子肯定是古董。”
他们两人跳下椅子。
“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张永瑞问。
“没有了,就是这一叠信。”
信纸是淡黄色的,用一条宽丝带缚着,一看就知道是一个女子收藏的情书。
“信为什么要收得这么秘密?”小郭问。
张永瑞匆匆翻阅,“因为她是有夫之妇。”
呵,咸丰年代的爱情故事。
“一共有多少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