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我做茶也一样好。”
他们把那十封信摊开来研究。
信封右角都被淑洵批着“无此人”三个大字。
淑洵问:“信拆开没有?”
“没有,但哥哥说,他授权给我,任我处置这些信。”
“他不关心?”
林昆南惋借地说:“可不是。”
看来他比他大哥敏感细致得多。
他取出裁纸刀,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抽出信纸,打开来,与淑洵一起看。
信上写:仲南同学,星期五放学在图书馆见面好吗?有些教学上的问题想请教你,
张丽堂,七七年十月二日。
短短两句话而已,少女情怀毕露。
信纸浅蓝色带图案,正是当年最流行的式样。
他们急急拆开第二封信。
“仲南同学,在图书馆见到你,但为什么不与我说话?”
林仲南根本没有收过张丽堂上一封信。
林员南说:“我认得张丽堂的字,她曾经亲手做生日卡片给大哥,大哥还给我们众人笑了整整三天。”
淑洵忍不住说:“年轻真好。”
这是真的。
一旦成年,就得为扬名立万努力,非得抛却闲情不可。
“你想不想再看其余的信?”
淑洵轻轻摇头。
“张小姐浪费了不少时间,看得出这些短短的信都经过誊清。”
“难怪大人老说小孩无聊。”
淑洵看着林昆南把这些信都放进一只牛皮纸信封里去。
淑洵问:“张小姐有没有问你要还这些信?”
“没有,她也不要它们了。”
“换了是我,我会讨还。”
“现在这批信,只得由我保管。”
淑洵很安乐,“那也好。”
昆南问:“我做的茶怎么样,还可以吗?”
“又香又浓。”
林昆南笑了。
星期一,淑洵开信箱,收到字迹陌生本地邮票的信件,她拆开阅读。
“淑洵小姐,星期五下班后见面如何,我会在当日下午五时左右致电你的办公室,
林昆南。”
淑洵被这个举止逗得笑出来。
他们正式开始约会。
连大厦管理员都知道这件事,并且打趣说:“林先生,快快拉拢天窗就不必楼上楼下跑。”
真多事。
一男一女的缘份届临,会得因各式各样的原因相聚结合,把林昆南与王淑洵拉在一起的,却是几封迟来的信,更加妙不可言。
他们在六个月后结婚。
昆南的大哥大嫂特地回来参加婚礼,昆南把欧阳太太张丽堂女士也请了来。
林仲南与张丽堂见了面,却没有把对方认出来。
反而要劳驾林昆南介绍,之后,两人也只不过寒暄数句,散会后就各散东西。
沧海桑田,再也不复回忆从前的事。
婚后他们搬到较大的单位居住。
但所有的大厦信箱是一式一样的,一格一格聚集在电梯大堂当中。
淑洵每次在开信箱的时候都想:会不会曾有男生暗慕她,写信给她,而始终没有收到,这些信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出现在她的信箱里?
回家
苏玻在公司里坐立不安已经有好几日,同事袁意长看见她这个模样,知道她心中有事,问还是不问呢,他人私事,干卿底事,但任由她彷徨无措,又不是朋友之道,袁意长踌躇了数天。
等到苏玻的黑眼圈出来了,袁意长才约她去喝咖啡。
“我只有半小时,”意长坦白的说:“我要去接小女儿放学,你有什么话说吧。”
苏玻怔怔的看着咖啡杯,看样子半小时还不够她思量怎么样子道开场白。
意长且不去理她,见粟子蛋糕实在做得好,叫了一块,三扒两拨就祭了肚子,只觉香甜,回头看苏玻,连半杯咖啡都似食不下咽,用一只匙羹搅搅搅,像是要把杯底挖个洞的样子。
意长摇摇头。“时间到了。”她铁面无私的叫结帐。
让一个八岁小孩站在学校门口干等,可不是什么好玩之事,每日下午六时正意长非铁定准时赶到不可。
记得去年小孩初上一年级,冬日天早黑,她站在校门,看到暮色四合,心中害怕,不禁哭起来,意长想起便心痛。
“慢着。”苏玻拉住意长。
“明天趁早,来不及了。”
“我真的有话要说,我开车送你去。”
意长摇摇头,“你那手车,我吃不消。”
“那么明天见。”
“要不要到我家来便饭?”意长问。
苏玻摇头,“不要听你呼儿喝女。”
意长啼笑皆非,“谢谢你。”她把找来的钞票塞进手袋里就匆匆赶出咖啡店。
苏玻没有地方可去,在街上瞎逛了一会儿,站在橱窗前,看遍春装,心情坏,视而不见,当然也不打算购买。
熟悉的店员隔着玻璃伸手招她,她只笑笑走开。
苏玻伸手摸面颊,这种笑,一定比哭还难看。
多可惜袁意长要回家。
那日,唐志强也是这么说;“我要回家了。”
每个人都有家。
认识唐志强大半年,准确地算一下,也有十个月了。
他是法律界的英才,短短十年间创办事业,行内无人不晓,苏玻却一直没有与他碰过头。
偶然一个机会在酒会认识,朋友叫:“苏玻苏玻,过来见过唐志强”,苏玻抬起头来,脱口说:“久闻大名,如雷贯耳”,惹得众人笑起来,她发觉唐君涨红了面孔。
她对他印象深刻。
会得脸红的男生早已绝种。
放眼看去,都是中年老油条,喝几杯啤酒便开始疯言疯语,刺探行情。
第二天苏玻就忍不住问及这个人。
苏玻记得袁意长说:“什么,你不认识唐志强?真是人才:沉着、能干、斯文,年轻有为,前途无限,幼时他父母不知喂他吃什么才有此惊人成绩。”
“也许只是罐头字母汤。”
意长笑,“而且他长得英俊,外型无瑕可击,看上去舒服,虽说只有少女才着重异性相貌,但爱美乃是人之天性,长得好究竟占便宜。”
像唐志强那样身裁,定是个好舞伴。
“不过有件事。”
“什么事?”
“他已婚。”
苏玻不作声。
“很多年轻的新女性不把这个当缺点,照样勇往直前,在所不计。”
苏玻看向窗外。
“唐太太前年作先锋部队移民到多伦多去了,带着两个小孩,一个九岁另一 个七岁。”
苏玻转过头来,“意长,你真是个包打听,什么都知道。”
“听,这是什么话!是你叫我提供消息,完了反咬我一口,当我是八婆,你若真个纯洁,就塞起双耳,拒绝收听。”
“对不起,意长。”
“无用,我己受到伤害。”
苏玻不是不后悔的。
从此袁意长不肯再提唐志强三个字。
意长是真动气了,她痛恨踩住女友来衬托自身的女人:人家多叽喳霸道庸俗无能,她多么清秀纯良洁白多才多艺,男人一看到这种伎俩便暗自偷笑,女人,永远不能团结,男人一出现,她们就要互斗。
不争气。
意长本来还想告诉苏玻,唐志强在银行区众女生眼中,犹如唐僧的肉。
听说经常有人打电话去问:“你需要我吗,互不拖欠”、“我今夜过来如何”、“假如寂寞,我们随时出来谈谈”。
这样炙手可热的人物!当然惹不得。
但苏玻已经成年,何用旁人操心。
意长并没有因此与苏玻疏远,言语间却客气起来。
苏玻赔了许多小心,才挽回一段友谊。
就在这个时候,她接到唐志强的电话。
苏坡有点惊奇。
他问:“你有没有收到列家的请帖?”
“有。”
“一起去可以吗?”
苏玻一时间不晓得怎么回答。
那边已经说:“明晚七点我到府上接你。”
要拒绝也还是来得及的,但苏玻没有说不。
象所有少女,她有虚荣的憧憬,单刀赴会的次数太多,一个人尴尴尬尬,早到又不是,迟到亦不对,出席时没车成为负累,没有人肯送她,有车时便成了司机,一车朋友逐个送。
一起赴宴而已,没有罪吧。
已婚的男人也可以有社交生活。
就是这样开的头。
他到的时候她还没有决定穿哪一件衣服,他耐心地在小小客厅等到八点整。
苏玻想到这里,忽然心浮意躁,走到电话亭。掏出角子,打电话到意长家去,头一次拨错了号码,第二次才听到意长的声音。
“意长,刚才的邀请还有没有效?”
“十五钟内开饭,逾时不候。”
“我马上来。”
苏坡赶到停车场,取了车子,就住意长家里赶。
意长犹如法官,说什么都斩钉截铁,苏玻赶到她家,佣人已经安排好饭菜。
苏玻自斟一杯威士忌喝起来。
“这里,”意长唤她,“喝碗鸡汤,百病消散。”
“你的良人呢?”
“应酬未返。”
两个小孩乖乖地吃过饭退下。
“你信任他?”苏玻问。
意长看她一眼,“我最信我自已。”
“我不明白。”
“我对自已有信心。”
“呵,信你本人魅力无穷?”
“不,信我必要时能够独立生活,毋需在经济或感情上倚赖别人。”
苏玻呆了一会儿,“我也相信你。”
“吃点水果,你看你一额都是疤疤。”
“令夫有没有说几点钟返来?”
“我俩约好十二点之前一定返家,喂、你不是来访问我的吧。”
“不,我来散心。”
“我要去看小女功课。”
“等她们胃中食物略为消化方苦苦相逼可好?”
“好,你有什么话请说吧。”
说,说出来会得舒服些。
苏玻鼓起勇气,“唐志强决定到多伦多去会妻。”
意长一怔。
苏玻摊摊手,无奈地坐下来。
意长呷口香片茶,“也不算是意外,世人都知道唐妻在那边等他。”
“但———”苏玻有无限困惑。
“他打算几时动身?”
“春季。”
意长不说什么。
“他打算把生意结束过去,但,在那边会有什么作为?”
意长说:“各人有不同的打算。”
“我以为至少要过几年他才会放弃大本营。”
意长看她一眼,不出声,这时,小孩捧着英文作业出来要求母亲讲解:意长 一字一字解释,冷落了女友。
苏玻也不十分介意,她低头怔怔思索。
唐志强并不赞成移民,夫妻意见相歧,故此唐太太提先上路,苏玻因此有种感觉,他们是要分手的。
那日,唐君带着她进入列府宴客的场地,来人为之侧目。
苏玻觉得这样的开头足够光明正大,可见唐氏的诚意。
又及想到有严重后遗症,这次以后,其它的男性都不再来约她了。
现在想起来,第一招就已经输给唐志强,这叫清场运动,让每一个人都知道她现在同他来往,叫其他异性知难而退。
这一切,苏玻并不计较,他对她很尊重很温柔,每一句活都是轻轻的,每一次上来都带着矜贵的小礼物,使她高兴。
他们说,只有五十年代的男伴才会这样对待异性。
他们是五月份相识的,暑假,唐太太带着孩子们回来。
苏玻的电话打到唐府,来接听的好几次都是唐太太,她非常文明,问都不问,便说,“请等一等。”
稍后唐君来了,声音一点也没有异样,照旧轻快温和,丝毫不见压力。因此,苏玻更加认为这对怪夫妇一定会得离异。
这样也好,一切和平解决,大家都是知识份子,何用吵闹夸大。
苏玻也知道这是过份乐观的想法,但她已经涉下水中,只得静观其变。
她开始有失眠之夜。
“喂,喂。”袁意长唤她。
苏玻如大梦初醒,看看意长。
“他要走便让他走。”意长说;“他是你的插曲,明白吗?”
苏坡咕哝,“嘴巴说得再潇洒都可以。”
“那么,你也申请去加拿大。”
“在彼邦我不能生存。”
“看,你还不打算牺牲一切。”
“不。”
“那就不要惆怅了。”
“再给我一杯威士忌。”
意长说:“那人不过是回家而已。”
苏玻问:“那一段时间,他为何要离家出走?”
“或许他觉得闷,或许有暂时解决不了的问题,有什么稀奇?他们一如孩童,逛逛便迷失方向,遇到人便闲谈结交,等到想家了,便又摸回家门。”
苏玻不出声,过一会见她又问:“仍然有人会开门给他?”
“当然,那毕竟是他的家。”
苏玻完全呆住。
“振作一点。”
“我会的。”苏玻站起来。“我要走了,你还没有卸妆。”
“真是怪累的。”
做人家太太真不简单,确是份吃重的工作,在外一样身居要职,回到家中,相夫教子,私人时间少之又少,多么容易迷失自已。
苏玻在门口碰见意长的丈夫。
两夫妻把她送走,关上门。
苏玻看着人家的大门一会儿才离开,每一个家都是一个小小王国,第三者闯关不易。
屋子里边,两夫妻议论苏玻:“好憔悴,不像少女了。”
“干什么来?”
“诉苦。”意长答。
“什么苦?”
“生活呀,不苦怎么会逼人?”
是真的苦,苏玻独自摸回家去,心里空荡荡,也不恨什么人,一点寄托都没有。
本来一觉睡九个小时的她,此刻但觉长夜漫漫,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熬到天亮。
唐志强同她说:“给我一点时间想清楚。”
她潇洒地说:“当然。”
多伦多据说是个美丽的城市。苏玻在十多岁的时候,随父母环游世界的时候到过加拿大,约莫记得都会的面貌,有一座国会大厦,设计宛如矗立的肥皂盒子,弧形对着弧形,成年后,她比较喜欢往欧洲跑,对北美洲经已久违。
苏玻尽想些不着边际的事。
唐志强又说:“令你生活不快,十分抱歉。”
但因为他的缘故,过去半年,苏玻也曾经享受过相当快乐的时刻。
“你考虑清楚吧。”苏玻说。
她没有说会等他多久。
这些应允是虚伪的,倘若明天有更好的人来,苏玻不会多等一天,倘若没有,三五年后她会仍然独身。
像一切事情一样,感情也是先到先得。
分手时下雨,两个人都没有伞,苏玻大方地换着他的手臂,她听见自已说:“别沮丧,马上可以看到孩子们了。”她反而要安慰他,“孩子们真是奇迹,世界没有他们早已沉沦。”
他没有说什么,苏玻觉得他好象有点哽咽,她没有看他的脸,大男人,不必担心他会因此崩溃,他俩就红绿灯前话别。
过了两个星期,唐志强差秘书通知苏玻:“唐先生要我跟苏小姐你说一声他明天赴多伦多。”
懦弱,连亲口说的勇气都没有。
苏玻悄然放下电话。
他选择了妻子,因为情人会得了解。
跟着大半个月,苏玻精神困惑失常,每个人,包括袁意长,都看得出来,她受了刺激。
都会中满街都是烦恼的少女,她们的心灵特别脆弱,太过盼望爱情,故此容易遭损。
苏玻问意长:“或者我不应同有妇之夫来往。”
“世上只有两种男人:已婚与未婚。”意长放下文件:“不必自责,不必太过担心。”
苏玻说;“已婚男士多数比较有趣。”
“这倒是真的。”意长说:“他们已学会如何对付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