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个口中,我是那个“孤独、具气质、漂亮的建筑系学生”。
我仍然怀念美莲。我不是说,我们应当不顾一切地恋爱,但现在两个人都独身,
有什么顾忌?她偏偏要诸多留难,为我这个假期添多了一点闲愁。
纽约之旅结束,我留了胡髭回温哥华,最怕听到有关美莲的婚讯。
一出机场我叫了出租车回宿舍,天气寒冷,呼出白气,这是我温哥华第一个冬天,
时间过得真快,说不定有一天要离去的时候,我会不习惯。
宿舍大门有辆小小的汽车在等候,车内坐一个女郎,像极了美莲。
我苦笑,夜有所梦,日有所思,我不行了,我。
我提起行李进宿舍,那女郎却下车叫我:“家盟。”
我看清楚了,“美莲!”真是她。
她披散着长发,穿件厚大衣,面孔冻得通红。
“美莲。”
她张张嘴唇,说不出话。
“你在车上坐了多久了?冻僵你!”
伊不答,“家盟。”她伸出手来。
我一把将她拉过来,抱在怀中。
美莲不出声,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般伏在我胸前,动也不动。
比我大七年,我感慨的想,简直一点作用都没有嘛。既然如此,她何必耿耿于怀。
我俩订婚之前,通知了父母亲,把照片也寄了去。我并没有着意告诉他们,美莲
比我大多少。这是细节,重要的是,我们相爱。
懂事而可爱的咪咪写信来恭贺我们。
至于关老头(好,好,其实他也并不是那么老),他送了很得体名贵的礼物给我
俩。
我承认不是每个故事都有我们这么愉快的结局,但是我们也曾苦恼过,美莲为此
不知道忍受过多少个失眠的晚上。
她一直自卑,怕有一天有人会走上前来跟她说:“张太太,你丈夫像是你的儿
子。”
而事实上人家觉得我们两人很相配,谁比谁大压根儿看不出来。况且我们活着是
为自己,不是为别人。
决定在毕业后结婚,这是美莲说的,她要考验这一段感情……不理她,女人善变,
说不定过一两年她会催我结婚,这简直是一定的事──她在半年前还说要跟我断绝来
往呢,不必理她。
至于我,我现在简直不想离开这块地方了,我的所爱在哪里,心也在哪里。
呵哈,极光仙子,她自称是极光仙子。
忽必烈汗
贝贝是我同学,她有一大班堂兄妹表姊弟,都在加拿大念书,一到假期,约好了
轰然都跑到维多利亚的大屋去休息,闹哄哄,见我是一个人,所以时时把我拉着走,
贝贝有个孪生妹妹,叫贝蒂,也是我的好朋友,因大家年纪身形都相似,常被人误会
是三姊妹。
她们老说佩服我一个人远隔重洋的来求学。
贝贝数着手指派道:“二伯伯的罗拔、拉利与咪咪,小叔的莲莉莲蒂、姨妈的孟
甘穆利,姑姑的大琴小瑟与小刚,连我们两人,一共有十个人在加拿大。”
贝蒂吐吐舌头,“你数漏了一个人,当心他不饶你。”
贝贝嘻嘻笑,“他对我还好,对你就不怎么样。”
贝蒂也笑,“胡说,他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见到我们一视同仁,暴喝一声,开始
演说家训。”
我好奇,“你们在说谁呀?”
她们两人笑作一团,“忽必烈汗。”
“什么?”我也笑出来,“成吉斯汗的儿子呀?”
“我说的是我们的大表哥,”贝贝说:“三十多岁,尚未成亲,一付老处男脾气,
去年自美国搬到我们这边来,霸占了大屋,作福作威,唷,拿住了一班弟妹就开始军
训,可怕得很呢,今年暑假,大家都不想回维多利亚了。”
我笑起来,“干吗叫他忽必烈汗呢?”
“他长得像呀。”贝蒂说。
我说:“谁见过忽必烈?”推了贝蒂一下。
“武侠小说中有插图的好不好?姜黄脸皮,板着面孔、头发疏疏朗朗,”贝蒂用
两只手指放在上唇,“稀落的两撇胡髭,戴顶皮帽子,厚厚的皮大衣,终年不露一丝
笑──你见到就知道他实在是像。”
我摇头笑,“这幺说来,他是你们的大哥哥了?”
贝贝说:“他就是这么称呼他自己:大哥哥教你们,小会有错,大哥哥总是为你
们好。大哥哥说:早睡早起身体好。”她学着男人的声音,自己先笑歪了。
我问:“那么不到维多利亚,到哪儿去呢?”
贝蒂说:“本来可以回香港,但是飞机票费用早已花得光光,除非游泳过太平洋,
否则宿舍一关门,只好去对着忽必烈汗。”
我忍不住笑。
贝贝问.“其它的人回不回去?”
贝蒂答:“大家还不是同一命运。”
我笑倒在床上。
贝贝、贝蒂一起埋怨:“琪琪没有同情心。”
暑假到了,我们一起回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是一个景色明媚,非常有英国风味的城市,大屋就在玫瑰园附近,有八
间房间,忽必烈汗占了其中两间,我们这十一个大孩子就只好挤一挤。
到的时候是中午,贝贝说忽必烈汗上班去了,我们大可放尽声浪。
我收拾衣服,等待他们兄弟姊妹陆续来到,计划耍乐的节目,经过书房,忍不住
轻轻推开张望。
书房很大,窗子一格格,窗外有浓荫,书桌上堆满图则,画纸,各式的笔,地毯
上躺着一只小猫,见到我伸个懒腰,“咪呜”一声。
我抱起它。
轻轻问:“你是蒙古人的猫吗?老蒙对你好不好?”
它说:“咪呜咪呜。”
我问:“蒙古人喂你吃什么?”
它在我手上擦擦头。
我将它放回地毯上。
贝贝走过,“嘘,琪琪!”她把我拉出书房,“你干吗?”她急出一头汗,“你
敢到忽必烈的房去?当心他骂你。”
“他真那么厉害?你们这么怕他?”我不以为然。
“唉,谁怕他啊,”贝贝作个数钞票状,“怕经济封锁是真,他是咱们家长的眼
线,一打小报告,咱们倒霉,小刚与金发女在一起走,给他去告状,马上回家告威,
嘿,多厉害!”
“真是个小人。”我说。
“说对了。”贝贝拍手。
我说:“我不信他自己没行差踏错过。”
“他呀!”贝贝以手覆额,“他生活像个和尚,天天晚上十点半上床,在外国生
活十年,还没有女朋友,从来不把女人往家中带。”
贝蒂探头过来说:“不正常,若不是性无能,就是断袖癖。”
我掩嘴葫芦。
才傍晚,众人到了七七八八,七嘴八舌地议论第二天应往那里玩。有人带来了烟
酒,有人带来食物,现钞全放桌上共同,吱吱喳喳,非常兴奋愉快。
孟甘穆利说:“琪琪快成为我们一份子了。”
莲莉笑说:“可不是,连相貌都越来越像。”
我推他们一下,正闹,忽然小琴说:“嘘,车子回来啦,当心忽必烈汗!”
大家像是班主任到似的,不约而同静了下来,我实在忍不住。
门一响,蒙古人进来了!
我禁不住也紧张起来,向大门处看去。
进来的是一个年轻男人,三十五六岁模样,穿一件薄掠皮外套,灯芯绒裤子,一
表人才,相貌何止端正,简直英俊,但是他略为不修边幅,头发浓长,上唇确是蓄着
胡髭,因为目光炯炯,同时铁青着脸,你别说,确有几分像着忽必烈汗。
我看到他的弟弟妹妹如此怕他,又想起他们说他作威作福,一辈子板看张脸,实
在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
贝贝吓得不得了,连忙推我一下,白我一眼。
忽必烈汗的目光驾临在我身上,像冰般,他说:“你们都来齐了?”
小瑟说:“是,大哥哥。”
“没有人回香港?”
大家都不出声。
他喝问:“钱都花光了是不是?”
大家都不出声。
咪咪咕哝:“物价飞涨,都不够花。”
忽必烈汗瞪她一眼,咪咪噤若寒蝉。
他说:“玩管玩,东西自己收拾,不准酗酒,不准吸大麻,不准聚赌,不准喧
哗。”
大家表示不满,我抱叠着双手,微笑。
忽必烈汗忽然指看我,“你──”
“我?”我指指鼻子。
贝贝连忙说:“大哥哥,她不是咱们家的,她是我的同学。”
我顽皮地抿着嘴,作个卡通式笑容。
他撞我一眼,上楼去了。
大伙嘘出一口气。
罗拔说:“改天也别叫忽必烈了,他的行为一天比一天似傅满洲。”
拉利说:“把他的照片放大,拿来练飞镖。”
我哈哈大笑。
我认为他英俊,有威严,而且充满了成熟男人味道。
他唯一的缺点是没有笑容,那种孤芳自赏的寂寞逼人而来。
当天晚上,咱们在唐人街吃饭,咪咪说她受不了忽必烈,要到三藩市去透透气。
贝贝说她已当尽卖尽,行不得也哥哥。
结果一半人南下加州,另一半人要去露营,只剩下我与贝贝、贝蒂。
贝贝耸耸肩,“好吧,看我们与忽必烈拚个你死我活。”
我皱眉问:“忽必烈是干什么的?”
“他是执业建筑师,”贝贝说:“是全国十大之一呢,听说功夫是一等一的。”
“真的?”我睁大眼睛。
“建筑师都带点艺术家脾气,”拉利说:“臭得很。”
在大屋住了三天,从来没见过忽必烈。
他一早去上班,黄昏回来,立刻上楼,大概是听音乐吧,他是个很静的人,根本
不觉察他的存在。他喜欢喝啤酒,抽沙龙薄荷烟,养一只猫,它叫“大力水手”,他
没有女朋友。
憋到第四天,贝贝说:“我忍不住了,问大哥借债,咱们到迪士尼乐园去。”
“你敢?”贝蒂反问。
贝贝不响。
我说:“我去问他借,我是外人,他不好意思拒绝,借多少?”我拍胸口。
“借一千美金。”贝贝说。
“我这就上去。”我说。
贝蒂问:“他在家吗?”
我点点头。“我听到有人放柴可夫斯基钢琴协奏曲C大调的唱片。”
“琪琪,拜托拜托。”
我上楼去。
他在睡房,我敲敲门,里面说:“进来。”我推门进去。
忽必烈躺在地毯上听音乐,他穿一条皮裤子,光着上身,好身裁,肩膀浑圆结实,
哗!MACHO。
他斜眼看看我,“找我?”并没有起来的意思。
我说,“房里没有别人。”
我坐在他大床的角落,房间是白色的,非常宽大洁净。
“你是谁?念第几班?”他的声音都这么好听,充满男性魅力。
“我不是你弟弟妹妹中的一名,我叫琪琪,我是贝贝的同学。”
“找我有什么事?”他闭上眼睛。
“借一千美金。”我直率地说。
“用来干什幺?”
“别用这种口气好不好?”我既好笑又好气。
“你不知道他们有多佻皮捣蛋。他说。
“他们都是很好的孩子。”
“我知道,就需要管教。”他自地上跳起来。
他真是英俊,不比罗拔拉利他们,蓄着汗毛当胡髭。
“喂,你倒底借不借嘛?”
他拉开抽屉,数钞票给我,“写借据来。”他说。
“哈,你这个忽必烈!”我气。
“什么?”他揩揩鼻子,“你叫我什么?”
“傅满洲!”我笑道。
“你们这班小鬼在我背后叫我什么?”他沉声问。
“你想吓我?”我一把抢过钞票。
“你比他们还坏!”他气道。
“你又何必装个大哥哥的凶相来将自己与他们隔开?你不觉得寂寞?”我悄声问。
他白我一眼,“请出去。”
我耸耸肩,下楼去。
贝贝接过钱,“哗,伟大的琪琪。”
贝蒂说:“我们星期一出发,喂,琪琪,你去不去?”
“去过一千次了,我怕累。”我说。
“你在这里陪忽必烈汗?”她们诧异问。
“我觉得他又英俊又能干又有性格,”我握住双手,“哗。”
两姊妹面面相觑,“他?上帝!”
星期六上午不用上班,他躺在后园的绳网内晃来晃去,用一本书遮住小睡。
他是那么寂寥,又没有人来探访他,一个人住问大屋子。
在厨房我们也会相遇,他淡淡的看我一眼,冷冷的点点头,但冰冻开始融解。
一天早上,他坐在长凳喝啤酒,一只烧鸡,用手撕着吃,我看他一眼,取出牛奶,
倒一杯,坐在他对面。
“走剩你一个人?”他问我。
“是,看见你都怕.他们避开你。”
“避开我?他们根本看不到我,我尽量不骚扰他们。”
“可是你有一股无形的压迫力,使他们透不过气来。”
我捏着脖子作呼吸困难状。
他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我乘机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了,雪白的牙齿,眼角聚着细细的皱纹,“你住在我家,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老实的说:“我只知道你叫忽必烈汗。”
“你们这些孩子──”
“我比他们略大,我廿一岁了。”我抢着说。
他低头喝啤酒。
我倾慕的说:“告诉我有关建筑业的一切。”
“你不懂。”
我说.“那么告诉我有关人生的一切。”
“你也不懂。”
“胡说,”我说:“你恋爱过吗?”
他不答。
“算我问得太私人了,”我说:“对不起。”
他脸色稍霁,说:“你们这些孩子,知道什么?”
我但笑不语。
“笑什幺?”他忍不住问。
“我若分辩说我不是孩子呢,更显得孩子气,所以只好笑。”
他看我一眼。
“你弟妹很活泼可爱,有时跟他们玩,有很大的乐趣。”
他洗净双手。“去划船,去不去?”
在湖中心,我问他,“你恋爱过吗?”
“为什么老问这类问题?”他的眼神阴暗不定。
“人之变得孤僻,当然是因为恋爱。”
“啊?”
“我想你一定失过恋,所以就古怪了。”
他失笑,“想象力很丰富。”
我也笑。
湖光山色,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其乐融融。
“他们都怕我,你不怕?”他忽然问。
“我为什么要怕?”我说:“你又不认得我父母,不能在他们面前打小报告。”
他莞尔。
我忍不住,“喂,你叫什么名字?”
“大哥哥。”他笑。
“你想!”
晚上在意大利小馆子吃匹萨喝白酒。
我问:“你是失过恋吧?”
他诧异:“你这小姑娘,怎幺老缠住我问这么私人的问题?”
我倔强的说:“如果她不懂得欣赏你,完全是她的损失,老忽,你不必放在心
里。”
“老忽?”他愕然!“我几时变成老忽了。”
我问:“你不是叫忽必烈吗?咦?”
“哦是,咱们已熟稔了,”他点点头,“所以成了老忽了,不不,我不打算详谈
这件事。”他拍拍我的手,“你不必替我担心,你真是一个诙谐的女孩子。”
我用手撑着头,“像这你样漂亮的男人,喷喷啧,市面上供不应求,我相信好多
女人都会追求你。”
他觉得好笑,“多谢你捧场。”
“洋妞有无追求你?我问。
他眼睛看看天花板。
“你有拒绝她们吗?”我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