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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客  第6页    作者:亦舒

  一搁下来就忘了。因为见过了她,觉得她还是个普通人,故此对她的印象也淡了下来。

  接着是我的会考,我紧张得不得了,日夜都捧著书,唯恐不及格,结果考下来,放了榜,成绩优异,我是乐得直跳,再接再励,又考上了师范,一家子就放下了心,欢天喜地似的。

  那个暑假是我最轻松的暑假,回了家,单是吃吃睡睡。在乡间踏脚踏车。

  妈妈告诉我,“阿玲的兄嫂搬回来了,狼狈得不得了!据说阿玲对他们爱骂就骂,耽不下去了。”

  我一呆,“阿玲不是这样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接他们出去。”

  “找也这么说。但是报上说阿玲跟电影公司闹意气,她被冷藏了。”

  我笑,“人又不是猪肉牛肉,如何冷藏?”

  “不给她拍戏。”

  “这可怎么办?”我呆住了。

  “是呀,她也真傻,穷不与富斗,靠什么人吃饭,得向什么人低头,红得快了,就昏了头了,以为什么都来得,结果就害了自己。”

  “没关系,他们快得很,一下子又从冰箱里拿出来了。”

  “希望如此。”

  阿玲在冰箱里拿出来以后,是一年后的事了。她跟另外一家公司签了约,虽然还在拍戏,那声威就不如以前了。她现在既非新人,又非老牌,半新不旧的一个女明星,人们渐渐对她冷淡起来。

  她嫂子在老家天天咒骂她,“婊子长,婊子短”的,这女人神经有点毛病。亲骨肉,有什么不对,过一阵子也罢了,何苦这样,她说阿玲的钱都是陪男人睡觉睡来的。她说是她亲眼见的,假不了。

  我觉得这才是本事哪!等闲的女人哪里办得到!这年头人各有志,笑贫不笑娼,只要有办法——人都得活下去呀,有什么好笑的。生活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整理衣物,搬到师范学院的宿舍去,可巧就看到了阿玲多月前给我的电话。

  我想了一想,拨了过去,听的人说:“金小姐不在家,出去了,是哪一位?”

  不巧。

  我说:“没什么事,改天我再打来,谢谢你。”

  后来觉得她幸亏不在,否则又得客套一番,她不见得可以对我呕心泣血的诉苦,也许她没有什么苦。也许每个女明星,每个女人都有苦经。

  她还年轻,她是不愁生活的,不用替她担心。倒是我们小市民,物价一天涨似一天,维持生活水准,才叫人担心呢。在师范学院里我认得了一大堆新朋友,都是志同道合的年青人,很不愁寂寞,日子过得飞快,嘻嘻哈哈的,考试的时候紧张一阵子,过后又松下来,大伙儿吃皈喝茶,有时候旅行,经过家,我就作东,把大家都拉进老屋去休息,吃点心。

  我不是明星,我不必伪装我不是乡下人。

  做乡下人有什么不好?,顶别致呢。

  在学校里认得了一位男同学,很用功,人品家庭都很好,他向我努力的追求着,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追求,而是含蓄,在意的,我一向都没留意,直到别的同学提醒了我,我才注意到他,结果我觉得他实在很好,不到一年,就订了婚了。

  我的生命是一条直线,很顺利,有时候觉得太顺利了,很不相信自己有这种运气。

  毕业出来,大家找到了同一间中学教书,生活安定,我们想节蓄一年,便结婚。

  阿玲也结婚了。

  对象是一个开纱厂的男人,很有一点钱财,她结婚那件婚纱据说值好几万,看上去的确富丽堂皇的样子,但是她还是那么瘦。脸上憔悴之容不减,他们俩跪在神父面前,交换戒子,一双新人仿佛没有什么笑容。

  她找到归宿了。

  婚后她将息影。她宣布。

  其实她始终没有成为一个大红大紫的女明星。就差那么一步,那个时候,她假如不与电影公司闹别扭,一直在原来的公司拍下去,她会成为真正的明星。

  现在也好啦,做其少奶奶。

  电影画报把她的新居拍照登出来,真美仑美奂,应有尽有,什么水晶吊灯啦,银子的茶具啦,满房名贵地毯啦,欧州运来的家具啦,一张床是心型的。我觉得绝是绝了,也真够俗的。

  看来人一进了电影圈,大概是离不了做戏的,他们忘了,于是做人也就与做戏一样,这屋子跟那一日我们瞧过的电影布景有什么不同?

  不过只要嫁了,就好了。从此以后,她做戏只做给一个人看,再也不必抛头露面了。

  正当我们在筹备婚礼的时侯,报上又登出消息:金玲儿复出!

  我吃一惊。凡女明星复出,那情形,简直就等于大告而不妙,即使结婚息影前是个十二分红的人,复出只剩三分光彩,况且阿玲——

  唉,怎么一回事?

  这是多么不聪明的一回事。

  我是老式思想的女人,阿玲当初嫁人,可供选择的对象,一定比我们多,既然结了婚,丈夫又供养得不错,有什么大不了的气事,忍一下也就过去了,何必复出呢?一复出,家庭就破碎了。

  有一个做明星的朋友倒好,不必通信打电话,单看报纸就知道新闻消息了。

  我们结婚以后,她拍了两部戏,以后一点消息也没有了,那两郡戏生意不好,反应冷淡,大概是没有人看的关系。

  以后报上真的没有了“金玲儿”的消息。

  跟着上来的是什么“王燕子”啦,“陈梅香”啦,就独没有了金玲儿三个字。

  但愿她已经回到丈夫身边去了。

  我算了一算。那一年在乡下,她在乡间看拍外景,被导演看中,是十五岁。我今年廿五,她不过廿四而已。廿四岁在代们来说,还正年轻,然而对一个女明星来讲,却是夕阳无限好了,多少年纪轻的,十五六岁,当年的金玲儿在威胁着前一辈,巴不得把她们挤走,那更年轻的可以轧上来占一个位子。

  阿玲今年怎么了?

  这九年对她来说,不是个短日子吧?对我来说,却晃眼而过,我早说过,人的命运是不一样的。

  好久好久之后,我们在一家著名的吃茶店吃茶,看见了阿玲。她一个人占着张大台子,一个人,穿着很合时的衣服,化着很浓的妆。但我认得她,因为她那双眼睛,始终还带着当年的灵气。她还是美丽的。

  我忍不住,跟丈夫说:“我过去见一见那边的女朋友。”

  我走过去说:“阿玲。”

  她抬起头来,看见了我,“是你,你好吗?你现在干么?”

  “我?”我微笑:“我在教书,我结婚了,那边是我的丈夫。”我指一指。

  她看一看,点点头。

  “你呢?阿玲?”

  “我离婚了。”她点上一枝香烟,“不离还等几时!”

  我吃一惊。“那你现在——”

  “现在很好。钱是最要紧的,我还有几年的时光可以赚钱。你是正经人,”她又握住了我的手,“我知道你是不会明白的。”

  “你不拍戏了?”

  “不拍了,也没有人要看我的了。”她说。

  “你——”

  “有时候想想,真后悔那一年出来城里当明星!不然在家再吃兄嫂几年打,也嫁掉了,自己一头家,苦是苦点,却养儿育女,过一辈子。”

  “别这么说,大家都羡慕你呢。”我劝慰她。

  她低头,“这九年来,我碰见过些什么人,遇见些什么事,是说不尽的。我过的日子,不是人过的日子。”她低着头。

  不是人过的日子?她手上的钻戒依旧闪闪生光,她身上那套最新的法国时装恐怕便是我一月的薪酬。不是人过的日子?我不出声。

  有一个胖胖黑黑的男人走过来了,摇摇晃晃的拉开椅子坐下来。我连忙站起来,说:“阿玲,改天见,我有你电话,你还住原处?”她点了点头。我不待介绍,就逃走了。

  丈夫奇怪问:“你怎么会认得这种女人的?”

  “小时候的同乡。”

  “这种女人,一眼看就知道不是正经人,”他的脸挂下来,教训我说:“你可不能跟这种女人来往,会被她们带坏的,明白吗?”

  我笑了,那种口气,就与当年婶母训我的一模一样。

  他话没说完,我远远看着阿玲跟那个黑胖胖的男人站起来,一道离去了。

  不是人过的日子……

  丈夫说:“你自己看看,你天真,以为生活就这么简单,以后我不许你与这种人来往。”他紧张得不得了。

  可是她们也是人呢。

  我温柔的说:“我们该走了,时间不早了。”

  于是我们离开了那个地方。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阿玲。以后打电话去她家,都说没这个人,搬了。再也找不到她了。

  事隔十年,我仍记得我们出去捕金玲儿的情形,穿唐装衫裤,赤脚,笑。

  阿玲没有自杀,她活着,照自己的法子活着。

  不是每一个女明星都自杀的。

  怨偶

  我看着她抽烟,然后我问:“做妓女的滋味是怎么样的?”

  她的声音很平静,反问:“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在银行做事。”我答。

  她再反问:“你数钞票时的滋味如何?”

  “麻木。”我说。

  “我也是麻木。职业,这是我的职业。”

  “可是你的职业——”

  “见不得人?”她笑,“是不是?”

  我默认。

  “习惯问题而已。”她说:“习惯就没事。”

  “这种事怎么会习惯?”我好奇。

  “为什么不能?不是我说,你们那些银行里工作的女职员难道又不与大班偷鸡摸狗的?”她撇撇嘴。

  我哑口无言。

  “但你们觉得很正常,是不是,并且觉得她们有办法——,有人撑腰到底不同,是不是?”

  “是。”我承认。

  她冷笑,“这些女孩子真笨,卖的是同一样东西,得不到同一样的报酬,至少我不必清晨七点半起床挤公路车到了写字楼才抛媚眼,我可以睡到日上三竿,到公寓来一手交货一手取钱。”

  我说:“你的言语很有道理,不像一般妓女。”

  “妓女与银行职员一样,分各种各样的,”她说:“女秘书有女秘书的款,经理又有经理的架势。”

  我忍不住笑起来。

  她侧头看一看我。

  “你呢,你为什么出来寻欢?”她问我。

  “失恋,”我坦白的说:“心情苦闷。”

  “失敬失敬,原来是位纯情小生。”她笑。

  她起床穿衣服。

  我说,“你来到公寓,并不知道客人是谁,怎么可能马上——”

  “这是我们职业上的秘密。”她仍然笑。

  “可是你长得这么漂亮——”我说。

  “不漂亮如何赚这种钱?”她扣好衣服纽扣。

  “你还结婚吗?”我问。

  “当然结——”她转过身子来看牢我,“你打算写一篇论文?”

  我抱歉,“对不起,我只是好奇,你看上去是一个好女孩子。”

  “谁说我不是?”她又笑。

  我说:“做这行很危险。”

  “放心,我不是一天接廿多次客人的。”她说:“有熟人介绍才做。”她拉开门:“再见。”

  “再见。”

  “有需要再找我。”她眨眨眼睛。

  我在她关上门之后起床。

  我觉得肮脏,而且同样寂寞。

  我出门,开动车子。

  她有很好的皮肤,明亮的眼睛,甜蜜的笑容,她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当时我也很冲动,可是不知为什么,事后就觉得不对劲。

  一进门她便说:“请先付钱、港币五百,小账可以在事后付。”

  我把钱给她,她熟练地放好,然后脱衣服。

  因为她意外地漂亮,我看着非常不顺眼。

  我是个幼稚的男人,不知为什么,上床我就对她发生了感情。

  我觉得她不应是妓女。

  很明显地她是一个知识份子,从她优雅的服饰,机智的谈吐,我知道她是懂得辨别是非的人,因此她显得格外堕落,我显得特别下流。

  回到家中,我用药水肥皂洗身,洗了又洗,把皮肤擦得发红。

  我不该做这件事——

  那天下班的时候我没有即刻走,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海景,欧阳问我:“怎么?心情不好?”

  我不出声。

  “介绍你到一个地方去散散心。九龙塘爱侣公寓,找莉莉小姐,五百元,服务好的话,小费随意。”

  我没有给小费。

  此刻想起来,五百元真是值得的,她不但有美丽的皮肤,连手指足趾都干净、纤细。

  我心目中的妓女,多数应该胖而且黑,面目姣好也应是乡土风味,穿廉价的内衣裤,那么嫖客才能嫖得名正言顺,付钱时特别爽快。

  但是这个莉莉,她穿雪白的薄胸罩,皮肤晒得蜜糖色,一把直直的乌发,雪白牙齿……我觉得人的自尊在那一刹那摧毁到零。

  第二天上班,欧阳问我:“昨天销魂否?”他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地。

  为了避免留下一生一世的话柄,我说:“我没去。”

  他失望的说:“啊?没去?”走开了。

  我很厌憎,不知莉莉是否有陪他睡过。

  有什么关系?我想,那不过是一个妓女,干我什么事?

  那夜回家,我又额外小心地淋浴。

  我并没有染上任何性病。

  一个月后,我的心情稍微平静,决定忘却我的初恋情人,并且参加社交活动。

  我想每个人都失过恋,不见得每个人都要自暴自弃的出去酒醉灯迷地乌揽。我一定要清醒,我一定要表现得更好,我不能令亲者痛仇者快。

  我是男子汉大丈夫,我不能像一个女郎般名正言顺地为爱情哀伤。我一定要忘记。

  忘记一切。

  渐渐我忘了我失恋的故事。可是我不能忘记那个妓女。理由很简单: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子。

  我对她的印象至深。

  一日父母亲要宴生意上的客人,叫我去陪。我痛恨陪客。姐姐最能干,她一次向爸说:“爹爹,你干吗不到东方舞厅去找几位小姐,别省这个钱。”

  气得爸爸差点将她的名字在遗嘱内剔除。

  后来自然没事。可是提起陪客,大家都视为畏途。

  畏途管长途,去还是得去。

  最好的拔兰地开出来,豪华的菜式一道道上,客人差不多来齐,众人谈笑风生。

  我低声跟姊姊说:“这里一桌人,都是开着平治与劳斯莱斯来的。昨夜我看一套新闻片,却有越南难民因争水喝掉在海中的记录片。我很难过。”

  “你算了吧。”姊姊笑,“再多愁善感,快成为林黛玉了。”我反问:“难道你没有感触?”

  “感触?什么感触?”姐姐叹口气,“我们能够做什么?”

  一对迟到的客人走进来,父亲起身欢迎。我看到那个女客,呆住。

  姊姊说:“——能做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我张大嘴,动弹不得。

  我看见了莉莉!

  化了灰我都能够把她认出来,我知道错不了,这的确是莉莉……

  她的眼光一时没落在我身上,我放肆地打量看她。

  她穿着真丝的浅色衣裙,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手上拿织金的晚装手袋。

  父亲介绍说:“鲍先生,鲍太太。”

  “久仰久仰”之声一时此上彼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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