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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客  第3页    作者:亦舒

  趁心仪洗碗的时候,张伯对我说:“她……不会好了吧。”

  我不出声。

  张伯叹口气,“跟她母亲一样的病,”他说:“我虽然是个组人,但也略有节储,本来可以让她进大学……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我的头越垂越低。

  “梁医生,你跟她比较谈得来,我知道你是个忙人,假如你可以陪伴她这一段时候——”

  “义不容辞。”我马上说。

  “梁医生,谢谢你——”他感激的说。

  “爸爸,你跟梁医生说些什么?”心仪着急,“你别乱说话好不好?”

  张伯翻翻眼睛,“我又不是要梁医生娶你,你急什么?”

  “爸!”她要过来跟她爸拚命。

  我哈哈大笑。

  那夜回家,已经十一点。

  兰心躺在我沙发上,在看小说。

  我推她一下,“还在生气?”

  她淡淡说:“气什么?气一个将死的病人?”

  我不知如何作答。

  “不过一个男人不能有两个心。”她含蓄的说。

  心仪与兰心。

  “她是将死的人,”我道:“你说得对,一切征象都已露了出来,照诊断她活不到一个月。”

  她放下书,“梁君,我告诉你,爱情是狭义的,我容不得许多这样的一个月,请你原谅。”

  来了。

  “兰心,实不相瞒,明天我恐怕还要向你请假。”

  她脸都黄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说好这十天假期全属我的。”来了。

  “兰心,这是我额外的请求……”

  “我把你以后所有的假期全还给你好不好?”她瞪起眼,撑着腰,“你安乐了?开心了?”

  “兰心,你何苦如此。”

  “好人难与病人斗,活人难与死人斗,我让她!”兰心跳起束,“我避她风头。”

  “兰心,你怎么说出这种话来了?你好比一个泼妇。”我睁大眼睛。

  “我要走了。”

  “我送你。”

  “不必。”

  “兰心,你生气管生气,我们是什么关系?总不能因这种小事否定我。”

  她放下手袋。

  “你吃醋了是不是?心中不开心?让我送你回家,你冷静一下,想清楚我的处境,你便会原谅我。”

  她低下头,仿佛有点回心转意。

  我拍拍她肩膀,开车送她回家。我对兰心并没有太多的歉意。我心中预算着第二天带心仪到郊外走走。

  心仪像只快乐的小鸟,看见我不住雀跃,我把她载到海滨,在沙滩上向海洋扔石子。还没有到中午,她已显得疲倦,呼吸急促,红血球载氧,她体内白血球过多,体内几乎永恒性地缺氧,很快就支持不住。

  我陪她在角落的帆布椅坐下,打开太阳伞。

  她说:“世界这么美丽,我真不舍得呢。”说话的时候眼睛远远看着碧蓝的天空,拳头握得很紧,神情是痛苦的,不过尽量地控制着。

  我的手臂搭在她肩膀上。

  “以前觉得早死也无大碍,或许能见到妈妈,但最近发觉活着这么好,亲人的笑容,朋友的关怀……甚至是花束、鸟鸣,都带来许多欢悦,梁医生,我是一个将死的人,我何必隐瞒自己,我想我的观点改变,是因为我爱上了你。”

  我一震。

  她的声音最自然平静不过,真真实实,我把脸埋在她双手当中。

  “梁医生,我以前并没有恋爱过,我并没有时间与机会,我一见你,便对你有特别的好感,我猜想,女病人爱上温柔的男医生,并不稀奇吧?在你来说,也许是平常事呢。”她语气中有点羞涩,“你来陪伴我,那自然是因为怜悯我的缘故……”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心仪。”我不想她再说下去。

  一个少女向我献出她纯洁的感情,不管我是否能够接受她的感情,都算得是全世界最美丽动人的事,但在今日这样的情况下,一切成了最大的悲剧。

  “风大了,”我说:“我们回去。”

  到了家,她又杷感情压抑得好好,她跟我说及身后事,清清楚楚,显然计划更久:洋娃娃赠孤儿院,书籍送到小学图书馆,杂物分配给各位朋友等等。

  我听得心如刀割,但什么都不能做,大自然的定律谁能违反呢?

  我陪她在屋内看图书到晚饭时间,帮她煮了一锅粥,我的手艺是不错的,心仪边吃边赞,又开心起来,啊,这个勇敢的小女子。

  与心仪在一起,没有世事的烦恼,不必为发财升职担忧,没有排挤倾轧这样卑鄙的事:……因为她活不长了,我陪着她,连带也不必为将来作打算。

  而其实,其实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可以预知自己的将来,我们上午不知下午的事,偏偏却还要兢兢业业,因为明天也许我们还要活下去。

  人生的真谛到底在哪里?以前与友人辩驳,我也可以振振有辞地说上一大篇,但真的接触到这个问题,她就在我身边,我反而哑口无辞了。

  吃完晚饭,我向心仪告辞。

  “明天——”我说:“明天我再来。”

  从她那里出来,我走到兰心处,我需要有个人听我细诉我心中的抑郁。

  兰心为了我,也告假在家,正在看小说。见到我,只淡淡说:“是你?”

  “我明天——”

  “还是要告假是不是?”她早已知道,不愧近十年的感情了。

  不知恁地,因此我有一种凄然的安慰与开心。

  “是。”

  她凝视我,“你没有爱上她吧?”

  “我们健康的人,”我说:“恋爱要讲究很多条件,伴侣的职业是否高贵,容貌是否秀丽,出身是否正常,过去历史要洁净……许多许多千丝万缕的事绕在一起,于是我们说:“我们恋爱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至目前,兰心,我尚是一个正常健康的人,我活在世俗的社会中,不不,兰心,我没有爱上她,但我不否认我喜欢她。”

  兰心凝视我,“但是她爱上了你?”

  “她懂得什么叫爱?爱情是要经过无数考验,以时间来证明的一种长期抗战,她对我有好感,但因生命已走到极限,所以为恋爱而恋爱了,我是最近的对象,她选了我,你明白吗,兰心,你说她可怜不可怜,是否要同情她?”

  兰心叹口气。

  “我爱的是你。我们都市人需要健康的爱情,能够白头偕老,子孙满堂的,实实惠惠的爱情,你不以为我会为心仪舍弃你吧?”

  “你在骗她?”

  “我没在骗她。”我抬起头,“况且在这世界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一切都是幻觉,只有粉红色温暖的婴儿,拥在怀中,是真真实实的。”

  兰心与我紧紧相拥。

  我说:“譬如说买一只洋娃娃给孩子,讨她欢心,这也是骗吗?”

  “你去陪她吧。”兰心哽咽的说。

  我买了鲜花礼物上门去,自觉有点像两头蛇。

  心仪脸色很坏,她说她想呕吐,胸口作闷。

  我建议她入院作检查,看样子她已经不行了。

  她不肯。

  “乖一点。”

  “今夜,今夜我入院,”她说:“白天你答应陪我的。”

  “你支持得住?”

  她微笑:“我还有什么损失呢?”

  她说得很对。

  我与她决定再玩一天。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我问:“都依你。”

  “我想在公园中静坐,然后晚上去吃烛光晚餐。”她说。

  “你必需应允我,中午回来睡一觉。”

  “梁医生,别太残忍,我就快要永久长眠,何苦逼我睡午觉?”

  “是。”我说。

  我们宁静的走到公园,我陪她缓缓散步,香港的公园并不宽广,但是在非假日的下午,也显得青葱美丽,阳光很好,我与她坐着闲谈。

  她问我:“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长眠。”

  “还会醒来吗?”她问。

  我答不出来。

  “如果象睡公主那样,”她停了一停,“当然,那是没有可能的。”她的大眼睛变得空洞。

  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握着她的手。

  她的额角沁出汗珠。

  我不出声,我知道她非常吃力。

  “肚子饿了没有?”我问。

  “不吃就饿,吃下去又像要吐出来。”

  “肠胃不好。”我说。

  “会不会将来要在喉咙开一个洞通管子?”她微笑问。

  可能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她的指甲已经发篮,我默然心痛。

  我们去买了三文治,我拿着盛牛奶的纸杯,喂她喝。

  她说:“我记得我母亲,她临死时抱着我哭,说她不舍得我。”

  我点点头。

  “她本来可以再生了两个孩子,但自从她知道得了这个病,便不肯再生养,没想到这一切都是遗传的。”

  我想改变题材。“我小时候向往成为一个消防员,你知道孩子们的幻想——在火焰中救出尖叫救命的妇孺,甚至是小狗小猫。”

  “嗯。”她闭上眼睛。

  “心仪?”

  “嗯。”她说。

  “我们回去吧。”

  “好的。”她摇摇晃晃站起来。

  我扶紧着她。我并没有开车把她送回家,我把她送到医院去。

  看样子我们的烛光晚餐要被逼取消了。

  心仪在医院病房躺下,没有抗议,她已经习惯了,我一直陪伴她。

  护士小姐问我:“如何?”

  “完了。”我低下头。

  “她会怎么样?”护士小姐问。

  “昏迷,靠各种仪器维持生命直到最后那一刻。”我简单的说。

  “她是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

  “上帝是公平的,所有人的结局都一样。”我说。

  我看见兰心向我走来。

  我意外的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我找你呢,家人说你在医院——她怎么了?”

  我的眼睛红了,“不行了,本来答应与她吃晚饭的。”

  “有没有痛苦?”

  “医药倡明,痛苦是不会过份……”我别转了头。

  “我都说过,那么多医生,数你心肠最软。”兰心拍着我的肩膊。

  心仪于十天后去世。

  她父亲把一只洋娃娃交在我手中。

  是那只小丑人形,黑缎的帽子,苍白的面孔,脸上一颗眼泪。

  我把洋娃娃紧紧握手中。

  “她说谢谢你。”张老先生说。

  我说我知道。

  他含着泪走了。

  兰心陪看我,我们把那只洋娃娃放在书屋当眼的地方。

  我的假期已经完毕,我们并没有做些什么,但我却认为这是我最有意义的假期。

  兰心对我说:“我始终不知道她长得如何,想必是十分美丽。”

  “你会有机会见到她。”我说。

  “那么可爱的女孩子,应当住在天堂里,直到永远永远。”兰心说。

  我宽慰,“我知道你不会见怪她。”

  兰心不太好意思地笑。

  不久我们便结婚了,婚礼很热闹,亲友都到齐了,是一个秋天的上午,阳光普照,天略有凉意,兰心在白色纱旗袍外被一件白狐狸披肩,美得不可形容,我们是幸福的,不饥、不寒,身体健康,又有真诚相爱的伴侣。

  我们的烦恼不足道,我们应当庆幸上帝对我们的恩宠。

  但在我们心中,有一个女孩子长存,她的不幸与美丽,更使我们懂得珍惜我们现有的一切。

  电话

  我搬进离群道七号三楼的时候是七月十四日。炎夏。

  七月十四日是法国独立纪念。

  在巴黎凯旋门下飘着红蓝白三色的国旗。

  但这是香港。

  七月十四日是一个炎热的日子。

  我没有什么行李,只有几箱衣服。夏天的菲奥露昔与古莱芝,冬天的皮草与呢绒。我做人的哲学是:你不让我穿,那不行。

  房东太太约三十馀岁,她站在影树下等我,她有很好的笑容。

  “呀,”她摊开手,“张小姐。”

  “你好?”我说:“我搬来了。”

  “我替你洗干净冰箱,买些水果放进去,希望你喜欢,在街市我看见石榴与新鲜莲蓬,忍不住替你买一点。”

  “谢谢你。”我把箱子自车子行李箱取出来。

  房东太太说:“这是你的车?一辆美丽的车。”

  “它是一辆‘摩根’,值一个金矿。”我说。

  “看得出。”

  我与她把衣箱抬进屋子。

  这是一层好公寓,柚木地板一长条一长条,老式的家具,老式的中国地毯,一只红木框子的钟,“当当”地敲三下,金鱼在露台的大水缸里“哺哺”地吸气。

  竹帘低垂,外边树上小鸟在唱。

  “我爱这个地方。”我说。

  “我很高兴你喜欢。”房东太太笑。

  我坐在老式绿绒沙发上。真觉得太平,这像是张爱玲小说中女主角居住的地方。

  绿绒有点旧,坐椅上压得光光的,但十分干净。

  “真是整洁。”

  “是的,以前住的那双老夫妻非常爱清洁。”房东太太说。

  “他们搬到哪儿去了?”我问。

  “女儿把他们接去加拿大。”

  “呵。”我说:“原来如此。”

  “电话在这里。”房东太太说:“登记的名字是我们的,你可以用,也可以再申请,你们年轻女孩子喜欢半夜说长气电话。”她笑。

  电话是老式黑色的,静静地搁在红木茶几上。

  “行啦。”我说。

  “睡房里有一束花。”她又笑,“不成敬意。”

  “谢谢,谢谢。”我写了张支票,递上去。

  她接过支票,“有什么事情,尽管通知我。”

  “知道。”

  然后她走了。

  厨房应有尽有,我烧开水,做茶,打开冰箱,拿出石榴,切作两半,坐在客厅中,一粒粒剥出来吃。

  石榴对我来说,是神秘而美艳的。你看过希腊神话吗,有没有听过大地之母的故事?她有一个独女叫宝赛翩,一日春游,宝赛翩给冥王普路图瞧见,冥王把她强抢到地狱,要立她为后。地母震怒,使大地五谷不生。天神宙斯令普路图释放宝赛翩,地母下去接女儿,嘱女儿什么也不可吃。但是宝赛翩经不起冥王苦劝,吃了三粒石榴子,从此以后做了冥后,一年之内只获得六个月回到地上,因此大地只有春夏两季,有植物生长。

  石榴子。

  我把子吐在水晶烟灰缸中,这间屋子什么都有。租金并不便宜。原本我想住“茱丽亚”那种近海滩的房子,但是收入可耻,租不起,所以只好租这一层公寓,我觉得也很过得去。

  整个下午我花在整理衣服上。把裙子一件件挂起来,把毛衣摺好,藏好璋脑。

  觉得累已是下午四五点,太阳下山,把窗外的影树顶照得火红。

  我倒下床。

  床是那种有铜柱的,被单床褥全套见全,租这层公寓跟租别的不同,这像是在外国,房东把一切都准备妥当,我只需要躺下来睡。

  当我醒来时,电话铃已响了很久。

  叮铃铃,叮铃铃。

  我看表。我腕上戴着一只十八K金劳力士蚝式表,永远不脱下来,洗澡游泳都戴着它,时间是十一点一刻。

  我本不想接电话。夜了,我并没有亲友。

  但是电话在客厅中不住清脆地响。

  叮铃铃,叮铃铃。

  十分的逼切与渴望。

  终于我赤脚走出去。

  拿起话筒,我“喂?”

  “哦,吵醒了你。”一个男人的声音。

  “没关系。”我想问他是谁。

  但是他先问:“你是否又赤着脚来接电话?”他笑了两声,笑声是极温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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