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妹,是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我忘了。
他已经把车子驶走,一路向我招着手。
我竟忘记自己的生日。
我回家把自己浸在浴缸里、舒舒服服洗一个澡,把化妆品取出来往脸上涂妥,选件自认为最好看的裙子穿上。小郑算得没错,刚刚需时九十分钟。
他与大郑同时来接门铃,递上礼物,有鲜花有糖。我把花插在瓶子里,深深一嗅,将糖含在嘴中。
“谢谢,谢谢。”我说。
偷偷看大郑一眼,他也似乎已经忘记我们之间不愉快之事。我放下心来,有时候记性坏点是很好的。
大郑笑说:“还有一件礼物,是我们合送的。”
“什么?”还是两住一体式。
小郑递上一只小盒子。戒子!我心一跳,不会吧?我连忙打开盒子,却是一副钻石耳环,每粒有四十分大小,正是我一直想买而买不起的。
我欢呼,马上戴上,左顾右盼地照镜子。
二郑叹曰:“女孩子就是女孩子,”
我们去吃法国菜。
吃到一半,邻座过来一位客人,跟二郑打招呼。
小郑跟我介绍:“这是咱们同学老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老刘并不老,跟他们差不多年纪,有一个很动人恳切的笑容,眼睛极之慧黠。
大郑说:“老刘,坐下喝杯酒,今天我们兄弟俩在此庆祝小姐生日。”
老刘也不客气,坐下干掉一杯,然后回他自己的座位。
这次生日,最有意思的便是能与二郑重修旧好。
小郑依旧来接我上下班,我跟他说,我在学车,不久便不用麻烦他了。
他问:“你还记得有个人叫老刘?”
“哪个老刘?几百个人叫老刘。
“生日那天,跟你干杯的老刘。”
“哦,那个,什么事?”
“他呀——”小郑看我一眼。
这小子,又跟我吞吞吐吐的了,他每逢这样我就心跳,不晓得他又想公布什么惊人新闻。
“他问我们要你的电话号码。”
“与虎谋皮。”我笑。
“没这么严重,我说先要征求你同意。他又问你是否我们其中一位的女朋友,我说不是。”
我想起“老”刘那个笑容,不响。
“不响就是不反对。”小郑耸耸肩,“我明天把号码告诉他好了。”
“谁说的?”我微弱地抗议。
“自古闺女都这样的坏习惯:不反对等于默许。”
我只好笑。
小郑说:“老刘这光棍——”他恨恨地。
结果老刘马上打电话给我。
“喂,他们叫我光棍,其实他们两人何曾不是光棍,嘿!”
我大笑。
男女间的事最难说,忽然之间我有那种感觉,老刘或者会是那个人。
二郑与我实在混得太熟,迹近兄弟姊妹,感情再也无法发展下去。
老刘约我看电影。第一次约会去看电影最好,不必说太多的话,随后又有话题,讲戏文也可以讲半日。
老刘不是空手来的。他带来一小瓶香水妮娜莉兹的。
我非常惊奇,市面上著名的香水牌子不知道凡几,他怎么偏偏会选妮娜莉兹?
“郑氏兄弟告诉你,我用这个香水?”我问。
“嘿,郑氏兄弟巴不得放飞箭射死我,他们还会向我提供消息?”老刘笑,“我觉得你适合用这种香水。”
“你只见过我一眼。”
“已经足够。”他说。
我叹口气,“我们不必去看电影了。”我想我们已经有足够的话题。
我们的感情进展得很快。不到一个月,我暗示小郑不用来接送我上下班。
他很气,“另外有人护花?哼!”
“你应该高兴,这种水深火热的工作有人承担了去。”
“老刘有什么好?”
我一笑,“他是你们的同学,你应该知道。”
“靠张油嘴。”小郑忿忿不平。
“他是不是好人?”我问。
“谁也没杀过人放过火。”小郑说。
这已经足够。
我说:“小郑,你与你哥哥都是好人——”
“得了,我明白你想说什么。像写信到妇女杂志去问信箱主持人:A君与B君都对我好,我应该选谁?结果A君与B君都落了单,半途杀出个C君,是不是?”
我沉默。
“是不是?”
我点点头。我问:“小郑,我们还是老朋友?”
“当然,”他叹口气,“一切都是注定的。”
“对不起。”
“没关系,只要你快乐,只要你得到最好的待遇,一切都不是问题。”
“有空找我们。”我说。
“我省得。”小郑说的酸溜溜地,“只怕你没空。”
我有点不好意思?老觉得我利用了他们两兄弟。男女之间根本没有友情,过去这几年里他们付出的一切,都不是对一个普通朋友那么简单,我从他们那里取了这么多,却没有一点付出,在别人眼中,我是个值得妒忌的女人吧,很聪明很会得利用机会。
做女人方便之处是可以随意说一句:“我一向把你当哥哥。”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而且“男人还愁没有老婆”,更加理直气壮起来。
可是老刘对我实在很好,他说:“你把郑氏所送的东西全部退回去,亡羊补牢,未为晚也,我们不能再欠别人的情。”
于是我把历年来的礼物全翻出来,东西还真不少,装满一个大纸箱,什么都有,包括衣服、唱片、书本、小件家具、饰物,我把生日礼物那副耳环都取出来。
我说:“这样子把东西退回去,真好像翻脸无情似的。”
“你不舍得?”
“人家会伤心的。”我说。
“你还管人家伤不伤心?”老刘白我一眼。
“我们还是朋友。”我抗议。
“什么朋友!”他笑。
一切东西还是被送回去了。
这结束了我与郑氏兄弟的好事,我正式与老刘开始我们的恋爱生活。
人的前途根本是很难逆料的
我与老刘偶然也有见到大郑与小郑,我并不好意思问他们有否找到女朋友,因为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们很客气的交谈——
“好吗?”
“好。”
就这样渐渐疏远。他们受的伤他们得自己治疗,谁也帮不了他们,特别是我,我已是老刘的女朋友。
垂死天鹅
我见到张心仪的时候,她已经病得很厉害了,她患有一种罕有的坏血病,无药可治,然而她很乐观,常常微笑,有一种好脾气的忧郁,并不像一个在等死的人,她仍然在一间设计公司工作,每天去三个小时。
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有一头柔软的、丝一般的长发,垂在背后,缚一只黑蝴蝶结,非常清爽,一张鹅蛋脸洁白美丽,体质很弱,但更显得她十二分清秀。
心仪不是平常女孩子,她不会活到结婚生子,她今年十八岁,已超过医生估计她的时日两年。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第七次入院治疗,我是她的主治医生。
我进病房时,她穿一套浅蓝色的纤维丝体育服,一双球鞋,坐在那里看画报。
我以为她是病人的亲戚。
我问护士:“张心仪在什么地方?病人岂可以走开?”
她马上站起来,问我:“医生找我?”
“你是病人?”
“正是。”她微笑。
“你怎么不躺着?”我温和地打量她。
“精神还好,不想躺。”
我也不忍呵责她,她身有重病,而且长得很漂亮,这么悲剧性的一个女孩子,每个人都有同情心,我看她一眼,“你要准备一连串的治疗。”
她轻轻叹一口气。
“怎么叹气?”
她抬头看向远处,“治不治都一样。”
她说得很正确,因此我不出声。
她又微笑,“这叫做尽人事。”
治疗过程很痛苦,药物反应强烈,我不想细说。
不到半个月,她的微笑已经吸引了我,她的幽默感,她的开朗,都使我心痛得不能自己,她出院那日,我亲自驾车送她回家。
她说:“如果你有女朋友,她一定会不高兴——你有没有女朋友?”
“有。”我答。
“如果我有时间,一定跟她争个你死我活。”她向我挤挤眼。
我心中牵动,强自欢笑。
“我在想,”我说:“我那女友会不会是你的到手。”
“自然不是,”她微笑说:“我有信心能把她打垮,我只是没有时间。”
我默然。
“梁医生,”她说:“请上来坐。”她到家了。
我替她挽着行李上楼,她掏出锁匙。
她说:“我母亲死于同样症候,父亲在船上做事,我一个人住这里,房子是父亲以前买下来的。”
“没人照顾你?”我问。
“我不需要,你是医生,你知道我这个病是不会突然暴毙的——”她像谈话家常似的,“白血球越来越多,急急吞噬体内红血球,再过一阵子,就不能输血,因而一命归西。”
我忍不住说:“心仪,请你不要开玩笑。”
她掏出锁匙开门,“这不是玩笑,我读过病情报告,爱克来瑞坏血病人的结局的确如此。”
“也不用常常提着。”
“呵,医生,真没想到你是一个逃避现实的人。”她说:“请进来稍坐。”
我与她进屋,屋子收拾得非常洁净,小而舒适、光亮,是个谈天休息听音乐的好地方。
我替她放下行李,她去煮咖啡。
一会儿香喷喷的咖啡端出来,还有甜饼,我很高兴,一坐就不肯走。
心仪有种温柔,她对世界没有抱怨,但看得出十分留恋,无可奈何之下,神色便露出不舍得的柔情,这是任何普通人没有的,虽然我们也不知道,明天是否会来临。
她对我说:“看到这里林林种种的洋娃娃没有?都是爸爸出海时在各国替我带回来的,他总当我是小孩子。”
我取起一个穿西班牙舞裙子的娃娃,那条裙子金碧辉煌,缀着一层层黑色的蕾丝,豪华瑰丽之处,不下一条真裙子。
“真美,”我赞道,“你爸爸一定非常爱你。”
“你看这个,我喜欢这一个。”
她递过来另一只娃娃。
那是一只小丑打扮的洋娃娃,白色的脸,黑色缎帽子,大眼睛下画有一滴将滴未滴的眼泪,身上穿黑色缎衣,戴白色手套。
“怎么样?”心仪问:“是否很凄艳?”
“我不喜欢,太悲伤了,那只芭蕾舞女不错。”
心仪说:“你不懂欣赏。”
我笑,“你怎么看低我。”放下洋娃娃。
她不好意思地笑。
“心仪,”我说:“我要走了,我想下星期再来看你,跟你约定一个时间好不好?”
“还要吃药?”她意外的问。
“不,我只是来看看你。”为了避免大着痕迹,我又故意说:“既然你一个人住,额外给你一点照顾也是应该的。”
“谢谢你,医生。”
告辞的时候,我犹疑一下,“你今天晚上做什么?”
“看书。”她答。
“很好。”我放下名片,“如果想找人聊天,打电话找我。”
我终于走了。
女朋友兰心在家等我,做了一锅好汤,我们快要结婚,因此也不避小节嫌疑,她趋上前来吻我脸颊,观察我一下,“你有心事。”她马上说。
“你真是个贤妻,倘若我说,这心事是为了一个女孩子,你是否会生气?”
“女病人?”
“又被你猜到了。”我叹口气。
“怎么样的女病人?可是美丽动人的?”
我喝着汤,“是,患了绝症。”
“像篇小说。”
“可是天下确是有患绝症的人的,”我看兰心一眼,“你别滑稽。”
“你为她难过?”兰心坐在我对面。
“是。”我用手托着头,“我们迟早都要死的,但活到老年寿终正寝,便是完成了一个循环,没有遗憾,像她那样年纪小小——”
“就像一朵花,还没开放,便枯谢了,是不是?”
“你的语气无疑是带着讽刺,但却形容得很对。”我看兰心一眼。
兰心叹一口气,“你们男人的同情心总是太过份,看见一个女孩子皮肤略白,头发长长,便惊为天人。”
“或者你有兴趣认识张心仪。”我说。
“我不会干涉丈夫的工作。”她有深意的说。
我希望我对心仪的感情也只限于工作。
我们躺在地毯上听音乐。
兰心说过我不适宜做医生,因为我感情太丰富,当时我反辩说,至少可以胜任接生,那是最喜悦的一件事,可是我始终没有修妇科。
兰心老说医生太太不好效,丈夫的爱心大部份分了给病人,病人永远排在第一位。
她说:“现在你有十天假期,我警告你,要是你不陪我,我就跟你反脸。”
她说得是这样认真,我心中多层心事。
开头那三天,我几乎廿四小时跟兰心在一起。兰心是一个成熟的女孩子,独立能干,很多事不用我费心,她待我很好,爱我欣赏我,而且尊重我个人的自由。作为一个妻子,她是无瑕可击的。
所以为了爱她,我并不想得罪她。
星期三,我跟兰心说,我要去看张心仪,问她是否要同去。
她笑说:“我去来作甚?你自己当心也就是了,小心别看她看得眼珠子也掉出来。”
于是我在兰心那里得到半天假。
到了心仪那里,我深深感动,她一早就准备好许多食物等待我,而且她父亲也自船上回来了,诚厚地招呼我。
张先生是个粗犷的人,在船上任大副,不知怎有心仪这么清秀的女儿,但他本人坦白可爱,是个值得交朋友的人。
“梁医生,真多谢你照顾小女……”说着他眼睛就红了。
心仪说:“爸爸最婆婆妈妈。”
没一会儿老张跟我说:“我约了个朋友在外头,我出去应酬一下立刻回来,梁医生你千万不要走,我们一道吃顿饭。”
“我也约了朋友。”我连忙说。
“不要紧,叫他一齐来。”老张走了。
心仪问:“你女朋友肯来吗?”
“兰心不是那种小家于气的女子,她当然肯来。”
心仪说:“我的指甲开始泛起白斑,头发脱落得很多,看情形拖不了多久了。”
我拿起她的手指来看,不出声,心如刀割。
她说:“妈妈去世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我凝视她的眼睛。
“坦白的说,医生,我心中很害怕,但避不过的事情,多想无益。”
“不要再上班了,”我冲口而出,“你喜欢到什么地方去,让我陪你去走走。”
“多谢你,梁医生,”她摇摇头,“每个人都有忙的事情,不必为我改变你生活的程序,每天都有上千成万的人死去,生命微不足道。”
“我愿意与你作伴。”
她但笑不答,我握着她的手不放。
她略为尴尬,缩了一缩手,我搭讪地说:“我打个电话。”
兰心不肯来,我告诉她,即使她不来,我也要晚饭后才可以回家。
她显然是恼怒了,不出声,然后急急道:“你回来我再跟你详细地说。”挂了电话。
心仪很敏感,马上问:“怎么了?”
“她与朋友出去吃饭,”我说:“没关系。”
我与兰心之间有充分的了解,我才不怕得罪她。
张老先生不久便回来了,带着许多熟食,我们三个人在小小的厨房里忙得团团转,不久便端出五六个丰富的菜式,这样子吃一顿饭虽然辛苦点,但别有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