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不久母亲已经去世,我不记得她的样子,但是姑母告诉我她是个美女,而且她用妮娜莉兹香水Lair Du Temps,这件事给我的印象至深,所以我从小用妮娜莉兹的一切产品。
我知道我没有母亲美,她的照片不多,但已足够证明一切。不过女孩子年轻的时候,裙下总有若干臣子,“不腻”是不大可能的了,谁还跟谁一辈子,追求的人总是有的,看电影、吃饭、喝茶、逛街、游泳。除非真长得难看,否则每个女孩子总经过这一段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
男人像女人一样,有几千几百种。大约可把他们分为两类:有风度与没有风度的。没有风度的男人最讨厌,请女孩子喝一杯咖啡便想要她们的灵魂,连我这么“聪明伶俐”的人也碰到过这种事。
才上个月罢了,有人自加拿大回来,自说自话摸上门来,我在上班,他设法叫管理人员打开铁闸,让他在我信箱留张字条,上面为着:“我住某某家,请即联络留下你的新电话。”
他以为他是查理士亲王。
我才把电话号码换掉,花好几百元,怕就怕这种无聊话来烦。
基于礼貌,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还是跟他通了一次电话,吃一次午餐,很客气地道别。这是一个净长四肢不长脑袋的家伙,一年前约会过数次,连名字都几乎不记得,再见更没有味道。
谁知他一连两夜未按门铃,要上来我公寓。我隔着铁门跟他解释,我们没什么好说的,并且也不方便邀请他进屋,以后如果他要按铃,请他预约。
他不听,在门外像只科学怪人似的蠢笑:“我想进来看看你公寓的装修,嘻嘻嘻!”
我顿时无名火起三千丈,厉声说:“你要是再按一次铃,我就打九九九报警。”
他在铁门那头忽然生了气、仿佛我没请他进门,没敬他茶水,没服侍他上床,没放热水让他洗完澡才走,是不给他面子,是看他不起,他忽然被羞辱了,因此破口大骂我,用的是英语粗话。
我笑,我说:“是你老母教你的吧?”把门关上。
过了三天,他居然还打电话到我写字楼来烦:“——看,我想道歉——”
我打断他,“就此算了,好不好?”把电话挂上。
真是下流。
现在女人看男人的观点不同了,吃软饭也不是坏人,只要对方心甘情愿.为什么不呢,道德水准已有改变,但是像那个蠢货……
当然也有具风度的男孩子,像郑家两兄弟,哥哥与弟弟都一表人材,学识是没话讲的。哥哥是建筑师,尝集中国历年邮票。弟弟是牙医,爱刻图章,两个都三十刚出头,两个人对我都有意思。他们是含蓄的、可爱的、有资格的。
我把科学怪人的故事说给他们听,他们有点担心。大郑说:“你一个人住,要当心点。”
我无可奈何的说:“有什么办法?他要拿硫酸对付我,我也没折。J
小郑说:“这年头男人的质素越来越差。我记得在念书的时候,连约会女同学都不敢,那时经济欠佳,心理上也没有成熟得可以负担感情,白白辜负别人,于心有愧,现在这些男人,下一顿的饭还不知道在那里,就想去敲女孩子的门,摆明揩油,太不尊重女性,一点诚意都没有。”
我问:“怎么会有这种男人?”
大郑放下烟斗,耸耸肩,“很难说:家庭环境影响,个人性格高下,教育程度——研究优生学的人应当知道。”
我问:“换了是你们,你们怎么办?”
小郑笑:“我?我根本不会把自己陷在那种困境中,追求是最不能勉强的事,别说是硬闯别人的公寓,人家推搪我一次我已经要钻地洞了。”
“我从来没有推过你,是不是,小郑?”我笑问:“你送来的糖果花束我永远照单全收。”
小郑笑,“我们自小看你长大,交情不同。”
“谁看谁长大?真不要脸。”我推他一下。
大郑说:“我这辈子没骂过女人打过女人。男人怎么可以动女人?打反而好点,至少有那个交情,骂算是什么?下次再有这种事发生,报警,叫律师告他。”
我不以为然,“我不想把事情闹大,人家会怎么想?这女人若不是招蜂引蝶,人家也不敢看轻她。”
小郑不以为然,“女孩子一怕事、二要面子,难怪那些狂蜂浪蝶要得其所哉。”
我说:“做女人原是有很多不便之处。”我有点闷闷不乐,
“别不高兴,”小郑说:“你那些香皂用完没有?替你添新的。”
小郑一直送妮娜莉兹的香皂给我,大郑则负责我的时思糖果。
我说“肥皂还有,糖吃光了。”
大郑马上说:“我马上去买。”
“你们两个人为什么对我好?”我问:“快从实招来,到底有什么企图。快说。”
他们两兄弟笑。
好是好,但一向不谈“儿女”之私,令我摸不着头脑。所以说天下真没十全十美的事。有这么理想的两个单身男人,偏偏都把我当妹子,我也顺理成章地当他们兄弟。
到了周末,小郑照例打电话来,“我们去吃日本菜,有间新开的据说做得很好。”
“太贵了。”我说。
“别替咱们省好不好?”他笑,“我八点钟来接你。”
八点钟上来的只有他一个人。
“大郑呢?”我问。
“没叫他。”他说。
“为什么不叫?”我问。
“这也是我单独见你的时候了。”他说。
我的心一动。
到达日本馆子,我们喝的米酒比吃的鱼生多。
我知道小郑有话要说,故此很沉默。平常他们两个只喝啤酒的。
他喝了很久,把杯子拿起又放下,话就在喉咙,但是出不了口。
终于他咳嗽一声,把颈子上的丝领带解松,开口道:“你知道,我们看着你长大的——”
“我知道,这话你每天都得说十次。我打断他。正题,我要知道正题是什么。
“你觉得大郑这人怎么样?好不好?”他问。
“好,当然好。”我诧异,“我最喜欢他了。”
他沉默一会儿,“你喜欢就行。你可知道,他也很喜欢你?”
我啼笑皆非。“我当然知道你们喜欢我。”
“不不,不是朋友间的感情。”小郑说:“我哥哥一直在心里爱你。”
“爱我?”我重复,事情来得太突然,我没想到他们略有表示,是示爱,太严重了。“我不明白。”我说。
“哥哥今年三十二岁,应该成家立业。如果我记得不错,你肖狗,今年廿二岁,他大你十年,刚好。”
“你干吗?”我笑出来,“你的口气像媒人,小郑。”
“不,”他的手按在我手上,忽然很冲动,“你好好听我细说,大哥是个好人,他能照顾你,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头,几时捱得到老?不如早点嫁人。”说着他眼睛红了。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样知心的话,我也落下泪来。
“最要紧人品大家都清楚,”小郑赶紧喝一口酒,“以后大哥约你,我就不夹在你们当中了。”
“我不知道,小郑,我们一直像兄妹——”
“听我的话,别辜负大哥一片好意。”他一直握着我的手。
他有点醉,我看得出来。心中十分罕纳,小郑很少有失态的时候。
我连连点头。
大郑自己不敢说的话叫他弟弟来说,弄得我很尴尬。以前大家见面和和气气的,现在可拘谨得多。可是我不能一辈子待大郑小郑如兄弟,兄弟娶了嫂子,妹妹也会被冷落,再纯洁的男女感情,终局也演变成夫妻。
那日我开车送小郑回家,他已喝得不能开车。
大郑下楼接他,问我:“怎么了?”诧异得很。
我微笑说:“他醉了。”
我在街灯下打量大郑:适中的个子,稳重的性格,端正的五官,左看右看,没有缺点,我忽然涨红了脸,不错他是个理想的丈夫,但爱情是另外一件事——虹彩呢,火花呢?我转头回家去。
我还渴望轰轰烈烈的恋爱。不错,里里外外我一直靠自己一双手照应,长久没个借力的人,既辛酸又疲倦,嫁给大郑,一切问题可以得到完满解决。衣食住行以及其他,经济上精神上,他都会对我呵护备至,这样的暖房伸着双手等我,的确是一股强大的诱惑力。我心中已愿意了一半。
——但爱情的幻彩——真是唯一的遗憾。
以后看到大郑该怎么做?我在他跟前撤惯赖,说惯笑,难道以后也这么不成?
罕纳了一个星期,第二个周末轮到大郑打电话来!“去吃日本菜好不好?”
又是日本菜。
“好。”我说。
照平时我早就反对,可是现在我得温柔一点,仍然忍不住反问一句:“为什么选日本馆子?”
“那里静一点,我有话想说。”
什么话?
求婚?
我的心狂跳。
“八点钟我等你。”他说。
不知道为什么,大郑虽然是个可敬可爱的好人,我都不想跟他结婚。他总像个大哥,以前没证实,关系尚有点可商榷的暧昧,小郑一说他爱我,我只觉得尴尬。
如果他带着戒指来,我只好推他。不知我那太极功夫可到家。
我到那家日本馆子,大郑已经在那里等我,我看到他一表人材的样子,想想如果错过了他这么好的机会,以后也许一辈子都遇不到,但现在时间不对,我没有结婚的心理准备。
我在他对面坐下来。“大郑。”我说:“有话跟我讲.”
“是。”他说:“你先坐下。”
他叫了一桌菜,我样样吃一点。
大郑也跟他弟弟一样,净喝闷酒,不出声说话。
我问:“你怎么?有心事?”
“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叹口气。
他这么理智的一个人,难道还有想不通的事?
他说:“你最近有没有见小郑?”
“有,上星期我不是送他回家?还是你开的门。”
“呵是,那一夜。”大郑说:“那一夜他直叫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我真给弄胡涂了。
“是,说出很多醉话,我才知道他的心思。”
“他有什么心思?”我觉得事态严重。
大郑说:“老老实实,你觉得小郑如何?”
我的天!我简直要哭出来,又轮到大郑来问这一套。
我尖着声音说:“你们俩都是好人,我都喜欢,你们一直是我的好兄弟,够了没有?”
大郑愕然,“你怎么了?”
“你想说什么?想代小郑向我求婚是不是?疯了,哥哥为弟弟求婚,弟弟代哥哥求婚,你们自己就不会发言?我不明白,而且我不是皮球,被你们兄弟踢来踢去,我又不想这么快结婚,好的女孩子那么多,简直满街跑,赶快推荐另外一个吧,我受不了啦。”
一顿乱嚷,把大郑的酒意唤醒。
他说:“你——”
我说:“你们兄弟俩,哥哥爱弟弟,弟弟爱哥哥,可是为什么把我牵涉在内?我的滋味可不好受,你们俩以后别再约我出来了。看样子男人都有毛病。”
我站起来要走。
大郑大惊失色地拉着我,“你别走,我的话还没说完。”
“你的话是没说完,但是我也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大郑,我不想听下去,让我走。”
“你生气?”他问。
我没生气,我只是悲哀。他们兄弟俩都是好人,只是想错了一件事,他们认为我是小孩子,随时随地可以跟一个男人结婚,分明不尊重我。
那夜回家,我哭了一场,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碰到理想的对象。
我不是不喜欢大郑与小郑,给我一点时间来培养感情,谁也不知道结局会怎么样,但现在一切来得太不自然,我忽然产生抗拒感,将他们两个人都关在门外。
一个月不见大郑与小郑,生活寂寞枯燥。从这里可以看出他们两个人对我的重要。
现在下班我自己去挤公路车,回到家中无所事事,从这里摸到那里,看电视新闻,按摩面部,熨衣裳,吸尘,总没有一件正经事可做。
几次三番我拿起电话想找二郑,终于没这么做。是我拒绝他们的爱情,是我抢白他们,如今我做得太绝,下不了台。
一日下雨,倾盆大雨,打着伞也像白打,裙子下截才出门已经淋湿,不晓得如何才能挣扎到码头去乘船,在这个时候,一辆熟悉的白色车子缓缓在我身边停住,我一看车牌,正是熟悉的,我百感交集,小郑把车开来了。
他把车窗摇下:“十元过海!十元过海!”他笑道。
“小郑!”
他推开车子门,“快上来呀。”
我跳上车子,收伞,忍不住揽住他脖子,“小郑!”我的眼泪流出来。
“喂,要撞车了,别把这么多艳福加诸我身上好不好?”
他那种若无其事的大方使我更惭愧,我抹眼泪。
他把车子驶过隧道。
“你累不累?最近工作如何?要不要回家换件衣服再出去吃顿饭?”
我不能回答,一直流泪,心中都非常高兴。
“我买了新唱片,是卡拉扬指挥的柏林交响乐奏玛拉作品,借给你如何?”
“好。”
“一个多月不见,有没有发横财?升职?恋爱?”
“没有。”
他的驾驶技术一直那么流丽,坐他的车子真是舒服。
“你哥哥呢?好吗?”我问。
“我们搬开住了。”他说。
“为什么?”我吃惊。
“两兄弟年纪那么大还住一堆,人家会以为我们有毛病,”他向我挤挤眼睛,“还是搬开住好一点。”
“这也好。”我勉强表示同意,其实心中带歉意——是否因为我的缘故?
“我的小公寓还不错,几时来看看。”小郑说。
“在什么地区?主色是什么?面积多大?”我问。
“比你那里略小,你都不知道,香港的公寓越来越小,简直像小人国,房间进去连转弯的地方都没有,家具都得选特小号那种。”
我被他说得笑出来。
“但大郑住的地方妙,他有钱,房子租在石澳,背山面海,这家伙真会享受。”
“现在还是由钟点女工做冢事?”
“自然。”
“晚餐怎么吃?”我问。
“我已做三文治,沦落了。”小郑摇头摆脑地,只有比往日更活泼。
“哥哥习惯一个人住吗?”我又问。
“他又不怕黑不怕鬼不怕老鼠蟑螂的,当然喜欢一个人住。”小郑说。
“你呢?”我笑出来。
“我?我只怕女孩子不睬我。”他也笑。
“你的女朋友还会少吗?只要吹一下口哨,起码十辆旅行车装满女人驶到你面前。”
“真有这种事?”小郑问:“让我们试试看。你吹得响还是由我来?”
“真去你的!”
到家门他说:“我给你一小时另三十分钟,你换好衣服等我们来接你。”
“大郑也来?”我大喜过望。
“是。”
“真好!”我拍手。
“傻妞!你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