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丹薇与哥哥,真正相爱,倒也是佳话,两个背景与出生完全不同的人——排除患难在一起。
母亲要赶到美国来与哥哥开家庭会议,我反应冷淡,但是父亲也跟着来,我就觉得诧异,他们两个人,隔了廿馀年冷战热战,现在忽然联合起来对付丹薇这个外敌。
他俩先到纽约。
父亲说:“你妈妈已经答应离婚,可是我们不能让丹薇与你哥哥这样下去。”
我问:“你跟她姊妹是可以,哥哥跟她就不行,我想不通这件事。”
妈妈急:“你爸爸都是老头子了,但你哥哥能有多大?他前途要紧。”
我冷冷地:“丹薇是大学生又不是舞女,跟大哥前途有什么关系。”
“你这孩子,你到底帮谁?”
“帮理不帮亲。”我说。
他们跑到加州去找哥哥。
更好笑的是,连丹薇的姊姊都赶到了。
我很想见见这个叫周萍姬的女人,因此到三藩市凑热闹。
她是个尤物。
她跟丹薇是完全不同的。
她非常年轻,与丹薇相差无几,她美艳、粗俗、巴辣、嘈吵。
但她是这样具剌激性。
她要把丹薇带回香港。
理由:“我一个人卖与你们家已经够了,天下这么多男人,难道只有你们家的才算好?”
每个人都反对哥哥与丹薇一起。
周萍姬睑上化着浓艳的妆,不停抽烟,脚上穿着三寸多细跟黑色的凉皮高跟鞋,皮大衣,窄毛衣。
一身打扮表现了她的身份。
她沙哑的声音,夸张的手势,把丹薇逼得没站的地方。
但是丹薇不肯回香港。
她说:“我要留在美国直等到毕业。”
周萍姬当众掴打她妹妹。
哥哥挺身而出保护丹薇。
闹得不亦乐乎。
我叹气,好好一家人就叫这两姊妹搞得头崩额裂。
事情一直没结果。
哥哥与丹薇两人坚决不分开。
结果周萍姬跟妈妈来开谈判。
她开门见山地说:“如果我离开你丈夫,你们会不会并善待丹薇?”
我们吓了一跳。
妈妈瞪着她。
“为了丹薇,我决定离开他。”她长长的喷出一口烟。
母亲大喜过望,马上向我使一个眼色。
她问:“你有什个保证?”
周萍姬冷笑一声:“我还没有向你拿保证呢,你倒问我?你们如果待丹薇有什么不对劲,我给你们闹个天翻地覆。”
我按捺不住:“周小姐,我们家祖宗三代,不见得上辈子欠了你们什么,说话公平点,丹薇跟我哥哥自由恋爱,将来白头偕老,与咱们无关,无疾而终,亦与咱们无关,你闹什么屁?”
周萍姬给我抢白得脸色大变。
妈妈却急急与她开条件,“你保证离我丈夫?”
我说:“妈,她离开你丈夫有什么用?天下还有一百万个周萍姬,你明白吗?问题出在你丈夫身上——”
妈说:“你懂什么?快走开让我跟周小姐好好说话。”
我赌气走到街上去。
我并不怀疑周萍姬的诺言,她说得出做得到,但是我知道母亲打算采取个别击破的方式,把周萍姬打败了,再设法应付周丹薇。
污烟瘴气。
我不要跟他们再闹下去。
哥哥为什么不带着丹薇走得远远的?爸爸并不敢亏待这唯一的儿子。
我跟哥哥通电话。
哥哥说:“我决定先完成课程,现在的年轻人不比从前,我很清醒。如果没有这张文凭,我与丹薇哪儿都不必去,最起码先做好学士。”
“你还要两年才毕业呢,你们等得了两年?”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说得好。”我说:“你们已得到我的支持。”
“谢谢你,妹妹。”
“要不要搬到纽约来?”
“我们在加州很妥当,不用搬,现在丹薇正跟她姊姊开谈判。”
“有结果吗?”
“丹薇不肯退缩。”
“她姊姊基于什么原因要丹薇与你脱离关系?”
“我不知道,欢场女子的自卑感,她认为丹薇与我没有幸福。”
“丹薇离开你会有幸福吗?”我问。
“正是,但没有人把这点告诉周萍姬。”
周萍姬到我公寓来。
她说:“我看得出你是丹薇唯一的朋友。”
我说:“我不是她的朋友,我们两人的兴趣并不相投。”
“我决定牺牲到底,退出你们家庭。”她说。
“你已经说过了,”我说:“显得你很有诚意。”
“我决定嫁人,”她说:“你母亲会信任我。”
“我母亲不是好人,”我提醒她,“与她做买卖很冒险。”
周萍姬笑起来,端详我良久,“你真是个奇怪有趣的女孩子,你做人很公道。”
我笑了。
周萍姬不久就正式结婚了。
母亲松下一口气,闹了近年的家庭纠纷,总算完美解决。
父亲回到她身边,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不过父亲颇有牢骚。
他说:“我是上了当的老瘟生,萍姬外头根本有人,不然怎么能够说嫁就嫁?她在我这里赚够了,乘机脱身。”
我觉得周萍姬非常聪明,太懂得利用机会,更难得的是她年纪还非常的轻。
妈妈说:“我们家中不能有这样的媳妇!”
她一生伟大的事业,便是把她看不入眼的女子设法排斥掉,精力无穷的样子——不然她的日子怎么过呢?
我这一年的功课险不及格,而哥哥却以优异胜出,我佩服他,也佩服丹薇。
再见丹薇,她比以前坦诚得多了,话很多。
她说:“你是第一个警告我不得与你哥哥在一起的人,现在却是唯一同情我俩的人。”
我不表示什么。
她说:“你看我这一生,自小没有父母,跟着姊姊过活,姊姊是个舞女……这是我唯一过正常生活的机会,我知道我高攀了你哥哥,但是我不会令他失望,我一定会好好的做。”
我很替他们高兴。
在这两年当中,母亲想尽法子游说哥哥离开丹薇,哥哥根本不理睬她,仿佛已与她脱离了母子关系似的。
而父亲呢,照样在外头鬼鬼祟祟,花样很多。
我回家渡假时听母亲发牢骚已成习惯。我只给她二十分钟,时间一到我便开始打呵欠,翻杂志。
母亲叹气说:“这世界上,人与人之间到底还有没有真正的感情呢?妻子留不住丈夫的心,丈夫对妻子不忠,子女敷衍父母,父母对子女的事袖手旁观。”
我歉意的笑。
忽然想起女同学曾经对我说起的故事:
她哥哥与她吵架,末了失败,很气的对她说:“你别以为没有人收拾你,哼,我不动你,迟早会有人动你的!”
女同学忽然泄气,不再与她哥哥吵下去——有这种事,他自己不但没有保护妹子,老想欺压她,斗不过妹妹,反而希望外人来替他出这口气。
有这样的男人!
人与人的关系,不外如此、谁是正派,谁是反派。
我茫然想。
对别人有指望,就难免要失望,母亲这一生人没有自我,永远活在人群之中,千丝万缕的人际关系把她捧得高高在上,弄得不好她就同样会被人踩在脚底。
我与她不同,我是这一代的人,我不受任何人影响。
我温言跟母亲说:“别担心,我不会离开你,毕业之后,我一定回来同你住。”
母亲软弱下来,握住我的手。
人们养儿育女,不外为了这个。
我忽然想起哥哥与丹薇,至少他们是相爱的,两个人都很现实,因此更显得难得,他们确排除了患难才能够在一起。
哥哥毕业后正式在美国结婚,并没有通知父母亲。
妈妈大哭一场。
我一个人赶到美国去参加婚礼。
我问哥哥,“幸福吗?”
他答:“自然。”
“你们以后会很快乐的生活下去?”我问。
“自然。”
“祝福。”我说。
我亲吻丹薇。
而我,我依照诺言,回家陪母亲生活。
我找了一份清闲的工作,找到一个脾气很好的男朋友,带着母亲到处走。
她仍然爱吐苦水,没完没了,我视若无睹,听若不闻。
千疮百孔的世界,至少还有哥哥与丹薇是幸福的。
婚事
我与上志强“走”了年半,还没有结婚的意思。
我并不急于要嫁他,两人各赚数千月薪,结了婚生活是不愁的,但是那条路最明显不过,从此富裕的物质是与我无缘了,顶多在七天有薪假到菲律宾去——想想都怕,我的目标是欧洲以及更远的地方:像摩洛司、卡曼都、苔里。
父母去世后剩给我一幢数百尺的公寓房子,现在也值四十五万港币,如果与志强结婚,他名正言顺的搬进来住,照例付一点房租,我就得一辈子住这种中下住宅楼宇,天天坐他的日本小房车去上班……
香港很多夫妻都过这种生活,过数年,养了孩子,交给老人家饲养。
我们公司有位太太,三十岁,人长得非常明媚活泼,可是做了半生的书记员,千多元入息,天天中午乘公路车与丈夫去吃午餐,大清早送女儿读书,下了班买菜回家,不但与公婆同住,还有一位八十多岁的太婆。
德丽莎跟我说:“过那样的生活,情愿生癌死了。”
我觉得很残酷,但是想想未尝不是事实,才三十岁……现在三十岁的女人还正美着呢,几时捱到五十岁,人只能活一次,就这么过了,太可惜。
因此我总不肯与志强结婚。
但是志强有他的用处。像德丽莎,她算是半个千金小姐,父亲是位名医,有两个兄弟,因此很骄傲,老怕同事捡她的便宜,轻易不肯与人打交道,但她对我放心,不过是因为我有固定的男朋友。
志强不满德丽莎,他说:“眼睛长额角上,其实是个最平凡的女孩子,又说家中有钱,同事之间吃茶看戏,却永不付账。”
志强本身何尝没有缺点,三十多岁的人,还住家中,父母兄弟一大堆,并不想自己租个公寓,拿了月薪只想吃顿丰富的午餐,到冬天连大衣都没一件,瑟缩的过了一年又一年,一点长远的计划都没有。
跟这种男人注定要吃苦的。
作为一个女人,若靠不到父亲,就得靠丈夫,牡丹再好,总得有绿叶扶持。否则乐得一个人清清爽爽地过活。
志强的家人对我不错,但是渐渐我很明白我不会成为他们的亲戚,做他们的麻将搭子,跟他们在星期日坐广东茶楼,过年时派压岁钱给他们家的孩子。
志强也表示不满,他不只一次表示过要与我停止来往,去追求别的女孩子。
我讽刺过他:“你那么好高骛远的性格,不见得会娶一个千多元入息的女秘书。”
即使与他吵架,也属很幼稚的事,他最大的威胁不过是“我早上不来接你”。
但我与他还是照样见面,基于某种惰性与长久培养出来的感情,志强有他可爱的地方,每个人都有。
德丽沙廿五岁生日那天,我去参加她的生日舞会,她并没有请很多同事,但是又实在想这桩“盛事”被宣扬开来,又见我颇出得大场面,于是叫我去。
我带着志强,好使德丽莎放心。
那天我见到了德丽莎的兄弟与她的父亲。
她父亲五十上下,看上去精神奕奕,神气兼有风度,林医生是鳏夫。
那天虽然匆匆忙忙,我都觉得林家的儿子不外是二世祖,并不是好对象。
志强整夜都发脾气,说交际得很累,其实我拖着他何尝不累,他在一大堆博士、医生、建筑师当中有自卑感,因此不高兴。
归途上在车中他问我:“我们几时结婚。”
我不出声。
“你想拖到几时?”他赌气问。
我答:“今年想去做一件皮大衣,明年到欧洲去一次。”
他骂:“虚荣!!”
“志强,你说话公平点,”我说:“我自己赚的月薪,储蓄起来,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怎么能够说我虚荣?”女朋友不把薪水拿出来与他组织小家庭就是该骂,志强也够自私的。
“我们这样下去有什么意思?”
“明天你不用来了?”我说。
常常这样不欢而散,过几天他又会打电话来求我,所以我也不在意,反正工作已经够我忙的了。
过数天午饭后回到写字楼,看见办公桌上一盒花。是志强?又不像,打开卡片,上面又没有名字。
我罕纳的把花带回家,插在那里欣赏了几日。
过几天又送了束来,同事们哗然,我日夜思索,都不知是谁干的事。
送到第四束的时候,我亲自到花店去查问,也不得要领。
德丽莎看了这花说:“很贵的唷!”一脸的狐疑,人越是有钱,就越势利,她以为我钓到金龟婿了。仿佛这种花,除她以外,谁也不配收。
这个秘密终于揭破了。
那日打电话到写字楼,我接听,一个男人说:“我是送花那个人。”他的声音和善,幽默,含着笑。
我心咚咚的跳;“是谁?请问是谁?”
“我们是认识的。”他和蔼的笑,“我是林德明医生。”
“吓!”我呆住。
“很冒昧吧。”他说:“张小姐,我知道你是德丽莎的朋友,可是如果你不介意,让我们做个朋友。”
我张大了嘴,不知如何回答。
“有空吗?我到你家来接你。”
我不由得说声“好”。
“七点正。”他说。
我挂了电话,瞄德丽莎一眼,她显然什么都不知道,我有种报复的痛快感,不能抑止。
稍后志强找我,我一听他声音,便叫对面的女同事回说我告假。
那天下班到家,我换了件衣服,略略化妆,七点半,司机上来敲门,林医生站在车子外微笑。
我很拘谨,可是不会比跟别人第一次约会更加拘谨,我们在嘉蒂斯吃饭,我很懂得叫法国菜,所以不会失礼,他像是有心考我,有意无意间说了很多话,题目很广泛。
他问我在哪里念大学,我说英国:“把父亲留给我的一点现款都用尽了,也不知道是否值得。”
他点点头,“什么科?”
“英国文学。”
“那日那位,是你男朋友吧?”
“普通朋友罢了。”我说:“谁没有男朋友呢。极孩子气的一个人,动不动生气。”
“你们年轻人……”他叹一口气,“我老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当夜不失为一个愉快的晚上,他在十点钟送我回家。
第二天我很早出门赶车上班,一下楼就看到林家的那个司机。
他必恭必敬的说:“张小姐,林医生让我每天来接送你上下班。”
“啊?”我退后一步。
“请。”他说。
我只好坐上那部簇新的平治车。
“张小姐,我的电话是三四五六七,你随时用车,请通知我。”
“啊。”我轻轻的说。
以后每天早上,车子都在等,我犹疑很久,才跟司机说:每天八点一刻来接也不迟,下班我叫他把车停横街,不叫人看见多话。
但林医生本人一直没有跟我联络,直到两个星期后,楼下是他不是司机。
我向他笑笑,他把我送到办公室,约我晚上吃饭,我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