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理睬他而自顾自喝着茶,非常放纵地叫了甜点,随便发胖到什么地步。
他自顾自说着他的故事。
苏格兰出世。自幼在伦敦长大,念大众传播。考进BBC。被派到东方。恋爱过,订婚,又解除婚约。
我只看到海浪一下一下的拍上来,像催眠似的。
我对他笑笑。我们很像在谈恋爱。
付了账我们到沙滩上坐着,忽然变得是他陪我,不是我陪他,又有什么分别?我们很愉快。
天气热,身上黏得很,但是我不后悔出来这一次。
他说:“叫我为你留下来,我会的,说,快说。”
“我不会。”我说:“免得将来你赖我,要留你自己留。只是你在这里如何生活?”
“我会设法的。”他说:“我——”
“回去吧。唐人街也有中国女子。”
“不是国籍的问题,我与你有流通。”他说。
“哈哈哈!”我笑,“我们才认识三天。”
“不是时间,是投机。”他改正我。
“我否认与你投机。”
“你怕恋爱?”他问。
“我并没有在恋爱。上帝!你的话真多,看这沙滩多么美丽,为什么不看风景?”
我把脸向着人群。女孩子穿着比坚尼,男孩子们向她们讨好。被追求永远是愉快的。
“我可否握你的手?”嘉汶问。
我摇摇头,“不。”我说:“我们开车兜上山顶,来。”
他耸耸肩,拍拍手上的沙,站起来。还是拉住我的手。
我们顺弯路上山。
他说:“我可以学,我明天便可以告诉你白流苏是什么人。”
我笑笑。有这种必要吗?
“你会后悔的,心肠这么硬,你会后悔的。”他笑着诅咒我。
我们到了山顶,沿着那条小路走,走不到一芈,斜阳西下了。我们没走经那条路。嘉汶米勒仿佛很高兴,走到花店买一大束花送我。
“会谢掉的。”我接过说。
他忽然扯过我的手,大力咬一口,我痛得怪叫起来。“疯子!”
“恨你老扫兴。”他说。
我们把车开回去的时候开了冷气,我已累得说不出话来。我需要一个冷水浴。
“不要离开我。”他把头枕在我肩上,像个孩子。
我斜斜看他,“我想洗把脸,换衣服。”
“到我酒店去。”他说:“放心,我不会非礼你,回了家你就不见了,再也不出来的。”
他倒是知道我心意。我摇头,“我不会到别人的酒店去。”
“要不我上你家等你。”他说。
我看看臂上的牙印。
“好吧。”我说:“明天你一定要走的。”我看住他。
他躺在我家地板上看国家地理杂志。他睡着了。他的胡须开始长出来。下巴是青色的。
我坐着正凉快,老板的女秘书打电话来骂。
我说:“嘘!我的情人在睡觉,别太大声。”
他醒了,转头看着我。
我问:“有没有做梦?”
“别离开我。”他说:“跟我回英国,你既然可以在伦敦念四年书,就可以嫁英国人。”
“为什么选我。”我问,“为什么?”
“太难解释了。”他说:“你坐在怡东大堂那里赌气的时候我就说:“这是我找了一生的女子。”
“夸张。”我笑:“要喝杯什么?”
“我们出去吃饭。”他拉住我:“夜未央。”
“你要不要洗脸?”我问。
他掏起水胡乱洗一把,用毛巾擦一擦。
我送给他冰淇淋苏打,他坐下来喝。
“我的家有三间房间,图画室很大,有天窗顶光,你会喜欢的。在伊令。我开一部开蓬的红色福士。”他停了一停,“你穿着的裙子很美——我能吻你吗?”
我说:“饭店要关门了。”
我们去嘉蒂斯吃了顿晚饭,很丰富。我不肯陪他吃中菜。
时间过得很快,我们俩人都很有歉意。他不会为我留下,我不会为他去英国,不必欺骗对方,没有可能。以后我们一辈子也见不了面。所以他把好听的话在一夜间都说尽了。
时代进步,人们的要求不一样,谁也不肯花三两年来恋爱,缩成一日是可以的,插曲中的插曲。将黎明时我们在尖沙咀闲游,公共汽车已开始发动。
他离去的时候近了。在早上七点半的时候,我几乎爱上了他。
我送他回怡东,与他喝咖啡。有点露滴牡丹开的惆怅。
我们沉默很久,他吻我的唇。
“你会写信给我?”他问。
我摇摇头。
“我明白。”他点头:“我还是感激你的。”
“再见,我要回去睡觉。”我拍拍他的手背。
“谢谢你。”他说:“我送你上车。”
“再见吾爱。”我笑说:“我们在一起很快乐,从来没有吵过架,是不是?”
他点头。我们吻别。他会记得我,会,直到八十岁,他会记得有这么一次,在东方,他恋爱过一天。
离婚之后
美莉跟丈夫吵架,卷了铺盖,到我家来住。
她说要离婚,问我有没有律师。
我叫她去查电话簿黄页,省得将来两夫妻和好之后,怪我的不是。
我说,“我不是离婚专家,别忘了我还是独身女子。
美莉离婚原因是丈夫时常夜归。
她问我:“他天天在外头干什么?”
我答:“喝酒、聊天、看电影、开会、轧姘头……可能性很多。”
美莉苍白着脸:“那么我怎么做才好?”
我说:“你不是要离婚吗?”
“我总盼望他回心转意。”
我冷笑一声,“我一向不盼望这种奇迹,很容易头发白的。”
“你赞成我离婚?”她问。
“我不知道,美莉,我不能替你回答这种问题。”我坦白的说:“你自己想清楚吧。”
美莉生气的说:“这年头要朋友来做什么呢?”
我笑:“根本就是。你现在才晓得呀?亲戚朋友只是吃喝的时候用的。”
美莉哭了。
“回去吧。”我说。
“我不回去受气!”她哭诉。
“他叫你受什么气呢?”我问。
“天天晚上迟回来.又不解释,平时在家并不说话,不知谁得罪了他似的,几时到老死?”
我笑,“你开始不了解他了。”
“我在呕气,你还说这种风凉话!”
我说:“我想他不再爱你了,除了爱情外,你还有什么皇牌可以留住他的人?”
“我们的女儿小莉。”
“嗯,他喜欢女儿吗?”我问。
“很喜欢。”
“有希望。”我说:“女儿在什么地方?”
“在祖母家。”她答。“
“好好的抓紧女儿,不要放松。”我说:“你娘家也有一点钱,他在乎不在乎?”
“不在乎。”美莉泄气,“他一向不喜欢我兄弟,说他们是暴发户。”
我耸耸肩:“太坏,你嫁了个有志气的男人,否则你让令尊送你们到欧洲去一趟,或是替他换一辆新车,马上又如胶如漆,大可白头偕老。”
美莉说:“如果他是那样的人,我当初也不会嫁给他。”
我说:“如果他是那样的人,你反而幸福。”
美莉嚎啕大哭。
我不是不同情她,不过旁观者很难发表意见。
她在我家住了五天,日日与我一起去上班,周末快来临的时候,我忍无可忍,打个电话给她丈夫何文惠。
我说:“把你老婆接回去吧。”
“怎么,大家老同学,不欢迎她?”
“放你的屁,说的好风凉话,”我骂,“你想把她放在我家一辈子?做人要有始有终。”
“我要求离婚。”何文惠说。
“不要对我说,你接她回家,亲自对她说。”
“我说不出口。”
“为什么?”我问。
“她不会接受这个事实,你不明白她,她自十七岁之后,没有长大过。”
我不出声。
“她肚子里除了会考时读熟的功课之外,没有增添过别的知识。”
“原来你喜欢女学者。”我讽刺他。
“我知道你不原谅我,”何文惠说:“可是你不是三姑六婆,你应当明白我的心境。为什么我一定要对牢她一辈子?”
“因为你当初选择她。”我说。
“我只能活一次,没有可能跟她再厮守下去。”他说。
“当初呢?”我勃然大怒。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你这话说得容易,可是她现在有什么机会?她一生人还有什么乐趣?你们结婚八年,叫她拖着一个六岁大的女儿怎么过下半辈子?”我用老套的“大义”责备他。
“女儿不必她理。”何文惠说:“归我,她回娘家去好了,有的是钱多的是势,不愁寂寞,天天挂八圈麻将,不就过了下半辈子?”
“话不能这么说。”
“你要我怎么样?”他问我:“守住没有爱情的婚姻?我承认我变了心,我对她不起,可是我必需离去,因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没有挽回的余地?”
“没有。”他说。
“你找到新人了?”
“是?”
“那么你亲自跟她说好了。”
“你能为我说吗?”
“不可以。”
“OK。”他挂了电话。
晚上我回到家,美莉呆呆地坐在电视机前。
我温言问她:“没事做?”
她摇头,“没有,不想出去。”
“我陪你吃顿饭吧,我想吃咖喱。”我说:“我们一起去。”
“他不要我了,”美莉拉着我的手,“他连一个电话都不打来。”
“又怎么样呢?”我反问:“也没有人打电话给我呀。”
“他是我丈夫!”美莉说。
“他也是人呢。”我说:“凡是人都有缺点,凡是人都说谎,都不可靠,多年来你习惯两个人生活,相依为命,现在剩下你一个人,你自然是会不自在,过一阵子就好了。”
美莉急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正慌,不知如何开口,电话铃响了。
我接过电话,是何文惠。我马上说:“你自己跟美莉说吧。”
美莉呆呆的接过话筒,听着听着,忽然尖叫一声,扔掉电话,她号啕大哭起来,她冲到房间里去。
我把电话放好,到厨房做一件三文治吃。
一会儿看见美莉急步走出来,我拉住她,“你往哪儿去?”
“我去与他理论!”她嘶声地。
”坐下来。”我命令她。
“我要去与他说个分明——”
我大喝一声,“你给我坐下。”
她坐在我面前。
我问她,“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我只不过要问他,为什么不要我了……”
“不能问!”我拍着桌子,“没有他你一样要活下去,你要活得更好,你要争气。”
“我……”美莉说:“我要见见那个女人。”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我说:“这一套早就不流行了。”
我倒了一杯白开水,逼她吞下两粒镇静剂,“去睡吧。”我说。
她昏昏沉沉倒在床上,呜咽着。
“……也许只是恶梦。”她说。
“不会的,不会是恶梦,这是事实,你必需要接受这个事实。美莉,相信我,你不会死的。”
她的头埋在枕头里,只是哭。
电话铃响了,我去接听。
是何文惠,我说:“你老婆情况不妙,你来看看她好不好?”
何说:“我不会改变心意的,再见反而不好,我已经通知她娘家的人去接她回去,你放心,人家的车子开出来,好几辆平治与劳斯莱斯。”
“话不是这么说。”我说:“一人做事一人当。”
“我知道你们都对我不满。”他说:“我——”
“你不来算了!”我挂了电话。
不一阵,美莉的家人来了,她的母亲拉着女儿心肝肉的呼叫,她嫂子说:“当初我一眼看就不喜欢他,奸相。”
我一个人呆呆的坐着喝啤酒。
美莉总算抹干眼泪,镇静下来。
做娘的说:“不要紧,回来住吧,妈妈随便你住到几时。”
美莉说:“不必,我在这里住很好。”
“你怎么可以打扰朋友呢?”嫂子说。
我说:“我不介意。”
美莉说:“找到房子我会搬出去。”
“告几天假吧。”她妈妈说:“休息数天。”
美莉说:“不用,我会活得很好,比从前更好,现在我可以全心全意的工作。”
我听了这话很高兴,美莉的确要学习坚强。
她的家人离去以后,我与她坐下来细细商量,决定两个人分担一切开销,合住一层公寓,彼此有个照应,我们并且打算用一个佣人,收拾地方与洗熨,做一顿晚餐。
美莉在开头的几个月吃得很多,眼睛看着电视,嘴巴不断的吃薯条、虾片、牛肉干,一顿饭吃三碗。
有时把女儿接了来还一起吃冰淇淋、蛋糕与糖果。
我也陪着她长肉,我们买来健身器减肥,她买了全套新的冬季衣裳。
我从来没有见过更漂亮的衣裳:恩加路与右莱之的呢裙子,狄奥的大衣、圣罗兰斗篷、卡珊拉的靴子,一整套一整套的咖啡、米色、灰,加今年流行的深紫、蓝色。
我惊叹地:“美莉,你花了一整个宝藏在这些衣服上。”
“难道我不应该穿吗,多少年来我喜欢穿而不敢穿,因为我怕文惠怪我浪费,现在至少我有这个自由。”
她又买了灵格风唱片回来听,学法文。
每周日一三五她在法国文化协会上课,星期二学插花,星期四柔道。
她有的是钱,但凡金钱可以买得到的,她都不愁。
渐渐美莉的谈吐幽默起来,很懂得挖苦她自己、风趣、活泼,以前她总嫌瘦,最近胖了很多,丰满之后,益发漂亮。
牢骚还是有的:“……做人家做梦似的,这几年的婚姻生活,真把我害惨了,坐在家中为丈夫为儿女,耗心耗力不说,把一切时间都奉献出来,完了大夫嫌我老土。一个人有几双手呢?现在好了,我学我自己爱学的。”
我说:“你变了,你现在很美丽。人们离了婚之后都会变得很美。”
“以前呢?”美莉问。
“以前像怨妇,老长不大,一天到晚盯住老公,防他去见别的女人,不可爱。”
“真的?”美莉问。
“紧张兮兮的走到那里都打电话给何文惠,仿佛没他你就不会呼吸似的,现在进步多了。”我说。
“但是,我仍然爱他,想他。”
“放在心中吧,成年人的感情不应太过流露,你要学习保护自己。”
“我要学习的很多,痛苦是我已经中年了。”美莉说。
我叹口气,“你的生命长着呢,有得捱了。”
“我的将来怎么样?会不会有所改变?”
“我不知道,”我说:“美莉,我不是赛神仙算命。”
“算命!我知道了,陪我去算命!”她说。
我既好气又好笑,“富烧香,穷算命,我还没算,你算个屁。”
“我请你算。”她说。
“我才不稀罕!”我说:“我不想做这种无知识的事!”
“为什么?”她问。
“并没有科学根据。”
“我们的科学太幼稚,”她说:“很多事情不能解释。”
我说:“你会有一个很好的归宿,因为你现在是个很可爱的女人,不必去算命,我都可以告诉你。”
“我觉得很寂寞。”美莉说。
“谁不呢?你抬起头看看这年头的男女老幼,谁比你快乐,又有谁比你更不快乐?我们都是行尸走内。你觉得没离婚的时候更高兴吗?天天坐在沙发上垂泪,等候夜归的丈夫,非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