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瞧,一个人要交起运来,推都推不掉。
小宋很早便告辞,因为“女人如果获不得适当的休息,老得快。”这点我完全同意。
我上床。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明天上班,女秘书们会诧异我的眼睛如此肿,但它们是快乐的眼睛,相信我。
这个故事说明什么?
我没有白白寂寞,我没有白白等待,那个适当的人终于出现。我属于他,他也属于我。我会享用到某些利益,但也得牺牲很多自由。天下没有乌托邦。得到一些,必然也失去一些。
多年来我说:“爱我并不够,要先了解,再欣赏我。”
姊姊一直怪这要求太苛,而我一直坚持着这样的要求,在这方面我是乐观的——要不他出现,要不就算数,我的星座说得很对:我真的在本月遇见一个与众不同的男朋友,并且将会有极美好的发展。
千金小姐
我认识黛茜很久了。
因为她家里有钱,我家里穷,因此我们只维持朋友关系而不是其他。
我陪她去看“大亨小传”。
看到戏中的黛茜对盖士比说:“……因为,因为富家千金是不嫁穷小子的!”
我顿时悲从中来,转头跟她说:“你们有钱人都是没心肝的!”
她被我骂得莫名其妙,因此非常生气。
实际上黛茜很有情感,她父母为人也好,他们有钱,不是他们的错,我家中清贫,可是从来没愁过衣食,我与黛茜同是大学同学。
所不同的是她念英国文学,我念理科。
我常常到她家去,她也常到我家来。我的家很幸福,她的家也幸福。
只是朋友管朋友,适可而止,我心中很明白,要进一步的话,是绝不可能的。中国人有句四字真言,叫做“齐大非偶”,就因为我数年来未越雷池半步,所以黛茜家人很喜欢我。
他们心中一定想:“这小子虽然穷一点,人格倒是不坏的。”
很可能他们不会这么想,也许只是我心中自卑的缘故。
我也想过要与黛茜疏远,但是她这个人明媚可爱,爽朗活泼,同学之中没有一个不喜爱她的,要跟她疏远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她没有架子,诚恳、勤奋、乐于助人,为了帮忙同学的功课,时常下了课还留在校园中。黛茜有种高贵的气质,最难得的不是她长得好,而是真正的谦和,归功于她的家教。
第一年我根本不知道她富有得可耻,我把她请到家中来坐。
父亲是穷儒,以穷为荣,因为文必穷然后工,当宜兴旧茶壶,图章印石大拍卖的时候,他也很埋怨,穷,可是一刹那就忘了。
黛茜在我们家吃完饭,仰头看到墙壁上一张石涛的山水复制品,她“咦”地一声。我问:“怎么?!”
她不好意思的说:“真巧,我家也有一张这样的画,不过大好多。”
我们面面相觑。
随后我就在她家看到那幅真迹了,很随和的挂在墙上。他们家住在石澳,非常大的花园洋房,那种尺寸很小的公众花园还不如他们家的。
黛茜的父亲开造船厂。
不过她并没有被宠坏。
那日以后我心中就警惕起来,牢记着人家的家势非同小可,虽然我不是那种斤斤计较别人说些什么的人,可是必要的嫌疑是要避的。
我们这一群人对黛茜的环境是很羡慕的,但却有意无意间对她歧视起来。
常常说:“你懂得什么,你知道什么叫苦处?”
黛茜反驳:“我是不懂,可是你们呢?你们又懂得多少?你们又经过什么苦难?真是鸡蛋里挑骨头!”
我们被她说得笑起来,自觉对她真是有欠公允。
是呀,我们也没逃过难,凭什么说她呢?黛茜家中有钱,根本不是她的错,与他人无尤。
我有时邀她跳舞,说道:“黛茜,如果你只是小家碧玉的话,我们之间就不只这样,我会疯狂追求你。”
“胡说!”她说:“你根本不想追求我,那不过是你的籍口。”
“嘿!我的籍口!”我讪讪的说。
黛茜取笑我:“你跟那些有苦衷的女孩子一样,籍口多,其实是太过自爱,你不肯牺牲自尊心。”
我说:“金钱是太重要因素。”
“那自然是要紧的,”黛茜白我一眼,“我们总得吃饭,吃用之后有馀,便不应多计较,我承认我家比你家富有,但是你家也不赖,并不是一家八口一张床,家中全是大学生,令尊对赚钱不感兴趣,他清高飘逸。”黛茜如是说。
母亲说:“你跟犀家那位小姐来往得很密?”
“不是,”我否认,“同学而已。”
“犀家是香港望族,家中发财有好几代了。”母亲说。
“是呀,因此黛茜没有暴发户味道。”我说.
母亲用手撑着下巴:“我很喜欢黛茜,可惜她家中太有钱。”
“可不是!”说到我心坎里去。
真没想到有钱反而成了障碍。
“谁在乎他们的钱呢?”我说:“我们也有饭吃,可是将来人家悠悠的嘴巴,很难堵得住,会替我的生活带来很多不快,我这个人顶自私,顶会为自己设想,所以不想追求她。”
“可是犀家可以帮你做事业。”妈妈说。
“妈妈,创业发财完全靠一个人的性格与毅力,老子有钱都未必有用,别说是岳父。我要是有那个兴趣,自然可以白手兴家,否则我乐得自由自在做小职员。一个人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每样事都要付出代价,各人的志向是不一样的,妈妈,我一辈子也发不了财。”
“既然发不了财,就不必与犀家发生关系。”妈妈说。
我笑,“妈妈真势利,如果我爱上了黛茜,又怎么说法?”
“你爱上她没有?”
“很难说,现代青年的感情是可以控制的,”我笑,“一切符合科学。”
“你当心日久生情,失去控制。”母亲作结论。
我哈哈的笑,心中有点苦涩。
这样的感情,一直继续到第三年级,才有一个很大的转变。
黛茜的表哥从苏黎世回来了。
他是脑科医生,长得像电影明星,脸上带一种贵族的、冷峻的、书卷气的味道,他整个人无瑕可击。
黛茜对我说:“他们都说我与表哥是一对。”太坦白了。
我反对,“才不是!”
“为什么不是?”黛茜诧异问。
“他是冷型的,你是暖性的。”我分辩。
“是吗?”黛茜像是存心跟我斗嘴,“难道他到冬季要多穿几件衣服不成?”
“别叉开去,”我说:“你明明知道我指什么?”
“你不赞成我们在一起?”她傻呼呼的问。
“他那么精明能干,你怎么是他对手,”我很焦急,“你看你,什么事都不懂!”
“他不会欺侮我。”黛茜很有信心。
我像是被人从喉咙里硬塞了一块铅下肚子似的,说不出地难过,唇焦舌烂的感觉。
心中又气苦,我站起来,“我走了!”
“我们在上课,你走到哪里去?”她问。
“走到前一排去坐。”我气愤的说。
她笑。
女孩子永远是残酷的。
我一辈子不要跟她们恋爱。
我已经决定了。
我足足一个星期没有睬黛茜。
可是我老着见她,她表哥天天来接她放学,她殷殷的拉着我介绍,我又不好不理他们。
只得勉强的打招呼,说“你好吗?”握手。
心中气得要死。
她那表哥又挑不出有半点错,我回了家没处泄愤,便对着母亲嚷:“万恶的金钱!万恶的金钱!”
“疯子!”母亲笑骂。
“你如果真爱她,便去追求她。”老嫣子说:“在家跳踏,算是哪一门子的好汉。”
“我不追千金小姐。”我说:“我不是趋炎附势的人。”
“你这个人倒是怪怪的,一点不肯吃亏。”妈妈说。
“她肯住我们这里吗?她肯穿我们穿的衣服吗?她肯吗?她老子有的是钱,可以供应她舒适的生活,我岂不是变成招郎入舍?”
母亲冷笑,“听你的话,你肯入舍,人家未必招你,你这么快就害怕干什么?臭美。”
我狂叫一声,“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我失眠了。
但是我仍然不肯向权势低头。
结果,黛茜表哥回苏黎世去了。
过了三天,我忍不住问黛茜——“就那样?”
黛茜说:“我都不知道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你那青春期呢,已经过了,更年期呢,又没到,行动为什么这么古怪?”
“就那样?”我问:“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寻遍了报纸,都不见你们订婚的消息。”
“谁说要订婚?!”黛茜愕然。
“他们不是说你们看上去正是一对吗?”我怪声怪气的说。
黛茜把书重重的在我桌上一摔,“我那么多同学,如果人人像你这么滑稽,我可受不了。”她捧起书转头就走。
之后她看见我实行冷淡起来。
甚至有一次,她听见远足队中有我,马上拒绝参加,因为“那个人阴阳怪气的”。那个人自然指我。
我几乎被气得昏过去。
我仿佛与她疏远了,事实上也没有怎么与她接近过。
学校里的规矩是分系不分派,我与黛茜如此“势不两立”,引起很大的话柄。
这些日子以来,我生活一直不愉快,脑子里似少了一根筋似的。
妈妈说:“你何苦跟自己作对,你明明是喜欢她的。”
跟自己作对。
我问我心:到底怎么想法?
我承认我喜欢她,可是我不敢追求她,怕碰钉子,为了怕受伤害,我彻底地保护自己。
我不愿把她的影子种入心房。爱人是很痛苦的,万一她不爱我,我就惨遇落十八层地狱。我们相爱的机会甚微,她是千金小姐,我是穷小子。
我希望我从来未曾认识过她。
两个不相配的人在一起,能够有什么好结局?
只是为了她有钱。
同学有为我们讲和的,我嘴强,“我无所谓。”我说。
她说:“我也无所谓,男人那么小器,真是奇怪。”她又加了几句,“人家说学生时期应最愉快,可是学校里也有黑羊,我为什么要跟这种人生气别瞄头?我根本就不稀罕,我才不跟这个圈子的人争!”
我觉得她这几句话说得太势利。
黛茜明显的指出,她读书是为读书,不如我们,是为了得到一张文凭以及将来更好的工作。
我们之间的隙痕更深。无从解释,黛茜若是一贯刻薄成性的人,我反而不生气,但是她一直客客气气,和蔼可亲,忽然对我这样,更觉得她对我有成见。
这种种不和并没有影响我的功课,只不过比从前沉默得多,先一阵子说得太多,现在凡事看淡了,只管努力做份内的事,像机械人一般,喜怒不形于色,小心翼翼。
圣诞节的时候开舞会,我并没有报名,也不知道该带谁出席。
如果黛茜可以,我愿意邀请黛茜。她是我唯一想邀请的女伴。
不过廿四号一大群同学把我拉到舞会之中,人们是善忘的,他们已忘了我与黛茜不和的事。除了当事人之外,谁也不记得。
黛茜穿了一件黑丝绒的露胸晚服,她的男伴并不是学校里的人,我们都不认得,想必又是什么地方的鬼博士,律师,医生之类。
黛茜仍然那么美貌可亲。
我忽然开始喝毡汤力,喝了很多,因为是空肚子,是以很快头晕晕的,浑身脱力。
难怪人家要喝酒,的确有一定的效果,我心中的不快顿时减了一半。
但见舞池中人影婆娑,衣香鬓影,我深深叹口气。
同学上前来与我攀谈。
我们谈到前途问题。
“眼看就毕业了,”一个说:“其实,我们的前途不一定乐观,目前人浮于事,多少美国回来的学士硕士都只拿三千元一个月。”
另一个说:“大不了去教书。”
“教书才二千多,还是私校,官立学校没位子。”
“做一辈子也不出头。”
“去考政府工作吧。”
“即使愿意做,政府机构中的人没有气质,还不是你争我夺的,而且缺乏上进,组织毫无条理,进了那个彀,出来就迟了。”
“全社会的机构都是这个模子,除非你一辈子不踏进社会,除非个个是犀黛茜,否则失望是迟早的事。”
“情况真如此坏吗?”我问:“可是我有工作能力呢。”
“可是人家懂得拍马屁,你懂不懂?你肯不肯降格?”同学笑,“你睇你这种脾气,口直心快,藏不住半点心事,什么事都火爆火爆,将来做死了也不过是底层的一条牛。”
我不服:“我不信邪!”
同学又笑,“当然,光拍马不做事,也行不通的,这种人多数与你同一阶层,升不了级,那些既能拍又要能做的人,才步步高升——他们都如此说。”
我又喝一杯酒——“我为什么要与这种人共处一室?”
“为生活!”他们都笑。
“亏你们笑得出。”我骂。
“人长大了要是还能哭,我马上就大哭。”一个同学说。
我摇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原来如此。”
“这小子喝醉了!”有人笑。
我说:“我不想做事,我不想搞人事关系。”
黛茜走过来说:“你们说些什么?好热闹。”
“黛茜,你最好了,”马上有人七嘴八舌,“不明担心出路问题,你毕业后打算做什么?”
“我想自己独立过活。”她说:“免得人家因我的家庭而看我不起,疏远我。”
我有点难堪,这明明是说我嘛。
“这种人你理他做什么呢?”有人说:“黛茜,你帮帮同学的忙才是正经事。”
黛茜刚想说什座,大家起哄说:既舞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别说这种心烦的事儿。
我被挤到黛茜身边,乘着酒意问:“跳舞?”
她没有拒绝。我与她舞起来。
“今天你很漂亮。”我由衷说。
“谢谢。”她说。
“还有短短几个月,一班同窗便要各散东西。”我说。
她说:“我们有同学会,别怕。”
“将来出去勾心斗角的,连恨一个人都不能彻底的恨。”
她笑起来,“哪儿有如此严重呢,人与人之间,偶而相逢,一刹间分手,何必恨他们?”
“你是恨我的!”我有点醉。
“我当然恨你,我们是同学,交情不一样。”
我傻气的笑。
“你不如回家吧,看样子你身子不大舒服。”她劝我。
“我先送你回家。”我说。
“我有朋友送我,你自己回去吧。”她说。
“不,我今天一定要送你。”我坚持着。
“你别这样好不好?”她笑,“听话自己回家。”
我很生气,我说:“你从来不曾喜欢过我。”
我掉头走出去,黛茜跟在我后面,“风很大,你回去吧。”
我挥着手,“你一直对我有偏见,不肯给我一点机会。”
“别在泳池边晃,喂,当心——你——”
我在泳池一侧身,脚底一滑,马上摔进水中。
他们七手八脚的把我打捞起来。
“冻死他!”
“幸亏明天冬泳比赛,池中有水,否则摔死多过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