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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放弃春天  第3页    作者:亦舒

  但是这位舒先生索性放弃世上一切来为他妻子悲哀,我觉得伟大之馀,未免浪费一点。

  死去的人已经死去,将来在天上,总还可以见面,活着的人却要比往日更努力才是。

  第二天,星期日。

  张家四个孩子跟父母出海游乐去,我一个人,既不想出城,也不想找朋友,就一个人对牢墙壁练网球。

  练累了,坐帆布椅子休息。

  天色仍然阴沉。使我想起当年在英国留学的苦况。那么大的异乡,只有我一个人,天天早上捱一条三十分钟的路去上课,迷茫落泊,一点也没有别人念大学的乐趣,就这样过了四年,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也跟着人到派对去,更觉无聊,完全是时间上的一种浪费。当然,后来拿着文凭回来,父亲龙颜大悦,在遗嘱上为我添了一注…不过这已经是题外话。

  我觉得现在的我,跟那个时候的我一点分别都没有,同样的旁徨无依。

  我不是不能够独自支撑生活,面对世界,太可以了,太能够了,甚至比许多男人都做得好,但是我不喜欢这种孤清的生活,我盼望获得终身伴侣。终身的,不劳我每隔一段时间又要出去找。

  四号舒家的女佣挽看菜篮子出来,由司机送下山买菜。

  萍姐老埋怨她没有同样的待遇,她得用公共交通工具。,

  我叹口气。

  那位舒先生可以请我进屋吃杯茶呀,为什么不?但人家心中根本没有我这个人。就算记得我,也未必要请我吃茶。

  我只好百般无聊的回屋子去。

  萍姐问我:“不出去呀?”

  “你最好我出去,你不必做饭。”

  “当然。”她说:“人家年轻小姐,天天有人约。”

  “我不年轻了。”我说:“我没有力气玩。”

  “假的!”萍姐认为我不出去,就是跟她过不去。

  我躺沙发上看书。

  最近生意也淡,整个人懒得厉害。

  忽然萍姐过来说:“小姐,隔壁舒家来借东西。”

  “借什么?”我奇问。

  “借烟羊肉,他们佣人进城去买,买不到,有一次见我买过,所以问咱们有没有?”

  “咱们还有没有?”我问。

  “尚馀数片。”

  “借给他们好了。”

  我心嘀咕,巴巴的想吃这个,真奇怪,除了夹面包或与臭芝士同吃,烟羊肉并不好滋味,又不是下午当点心,这个姓舒的人真怪。

  “他们的佣人吓得什么似的,舒家主人好凶。”萍姐说。

  我打蛇随棍上,“所以呀,你还不知足。”

  萍姐无甚言语,取了烟肉,交予他们。

  而我,继续过我那孤单的星期日。日复一日,不堪寂寞,默默忍耐,有苦自知,再这样下去,我都快放弃春天。

  要向四号的舒先生学习控制寂寞之道,问他有什么办法,可以耽在屋内,日日夜夜不出门一步。

  真行。

  他屋子的装修也很普通,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莫非他睡房收着十架最新电子游戏机,天天打太空怪客打到天亮?

  我的想像力随着他的神秘感飞驰。

  也许他有一个秘密情人,夜夜由司机接来幽会,他根本不愁寂寞。

  我笑出来,我实在太无聊了。

  过数日他们家佣人买来一大包烟羊肉还我们,怕有半公斤,真是神经,这种肉吃不光会干掉的,多买是浪费。

  但舒先生是最懂得浪费之道的人,还有什么比时间更宝贵?至少他懂得把大量时间付之流水。

  他们佣人很感激,时常送些零碎食物来。

  舒家的食谱完全欧陆风味的,我深深奇怪,除非住在赫尔辛基或是哥本哈根这种地方久了,否则无法吃这类食物。

  我很好奇。

  不过萍姐为我解答这个谜。

  她说:“舒太太爱吃这类东西,做好之后,放在她生前坐的空位子前,过一会儿,又拿走倒掉。”

  “什么!”我张大嘴。

  “多久了?”这个痴心汉。

  “二年多都如此。”

  吓死人,这是干什么!

  “他们说舒先生平时一句话也没有,但半夜他对着去世的舒太的照片哭。”

  我的天,太过份了。这种无尽的爱发生在现实生活中,感觉不是泪漫,而是恐怖,真亏他们家的佣人做得长。

  作为旁人,我应不应该有所表示?

  当然不应该,我有什么资格去干涉别人生活方式?他会报警抓我。

  张家的孩子缠牢我叫我教象棋,我只好陪他们混。其实我做人何尝不消极,跟孩子泡也不出去寻访有可能性之及格男人。

  下完棋我们溜冰,吵是很吵,但我想白天无所谓。

  不过那个管家仍然出来干涉。

  我很生气,对他说:“叫舒先生把整座山买下来,竖块大牌子,叫生人勿近,近者枪毙”,那岂不是好?现在他没有权说话。”

  “可是——”

  我一手推开,进入舒宅,春见他沉默的站在管家身后。

  他俊朗的面色苍白得透明,铁青着脸,盯住我。

  我跟他说:“今天有太阳,奇古拉伯爵,我们正常人是在白天活动的,难免有声音吵耳。”

  他回答:“不是我自已怕吵。”

  “那么是谁?”我直率但温和的问:“是谁怕吵?是舒夫人吗?她已经去世很久了。”

  管家听见我这么说,连忙低下头,退后一步。舒先生的脸色更难看,他说:“林小姐,请你出去!”

  “我出去无所谓,但是你还要沉迷在这个梦幻世界里多久?”我轻轻的问:“人死不能复生。”

  “请出去!”

  我转头离开。

  咦!为什么要关心这个陌生人?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同他说这种话?人家爱哭死,那是人家的事,身为一个现代人,应有铁石之心肠,自扫门前雪之潇洒,我怎么会这么婆婆妈妈。

  我脸红。

  我要改一改这个脾气,萍水相逢的人,哪管得这么多?

  一连好几天,我都为自己的多事而害躁,不敢出门。

  张家的孩子来,我们只在地下室打康乐棋。

  舒氏爱做情圣,我有什么办法?奇是奇在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

  我太过重视他,自什么时候开始,我将感情代入他身上?

  要小心要小心。

  又过了几天,萍姐说:“小姐,隔壁又要来借东西!”

  “借什么?不借。”

  “小姐,隔壁佣人走遍花铺花档,都买不到郁金香,咱们院子里有,想来借几朵。”

  “没商量。”我说:“这花是我自己蓄意种的,与街上卖的又不同,你没留意?白得透明的四瓣尖顶郁金香,是奇异品种。”

  “人家”

  “我不管人家怎么样,我不信人家会剥他佣人的皮。他们的事我不要知,我也不要理,到此打住。”我翻阅起杂志来。

  过了半小时,门铃响。

  我以为是张家的孩子。

  萍姐气急败坏的说:“小姐,是舒先生来找你。”

  我也跳起来,他?他亲自出马?

  我连忙迎上去。

  他很为难,站在门廊处,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我静静等地开口。

  过了很久很久,定有五分钟,他说:“今日是内人生日。”

  我无法搭腔,只好耐心的等候。

  相信我,我从来没有这么耐心过。

  “她生前喜欢郁金香。”

  “你们在北欧住过?”我淡淡的问。

  “是的,我们在荷兰渡过好几年。”

  “所以你想问我要花?”

  “是的,她生前一直喜欢这种花。”

  我无奈,人家亲自上门来恳求,我也不便拒人过甚。

  “等一等。”

  我取了剪刀,他一起到后园。我自己倒没留意,前些时候种下的花开了,一朵朵碗大的白苞,美丽地在薄薄的阳光下抖动。

  我忍心地擦卡擦卡剪下六枝,交在他手中。

  “谢谢。”他万分珍贵的捧住花束。

  我忍不住说:“假如有人对我这么好,短命点也值得。”

  说完转头回屋子内。

  他一定是拿去供奉在去世的妻子像前。

  不要说死后,活着的时候,也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多么惆怅,这种福份可遇不可求。看样子她活着的时候,他们如一对比翼鸟。她去世,他就剩下一个躯体,荡气回肠,只是为她的回忆而延续生命。

  她活着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有多么恩爱。生命只要好,不需要长。

  我叹一口气,照旧回屋里躺着。

  第二天,萍姐捧进来大束的康乃馨,总有三四十朵,插在一只玻璃瓶里,她说:“是舒先生送的。”

  我先留意了那只瓶,那是只二十年代“的确”设计的大水晶瓶,非常名贵。

  我笑问:“不是连瓶一起送吧?”

  “就是连瓶一起送。”萍姐说:“舒先生指明的。”

  “什么?”大出血。这只瓶子的价值恐怕在我那块玻璃之上,他真有品味。

  我说:“放在大桌中央。”

  鲜红的花。

  从前也有人送花来……有人送花不稀奇,要接受得喜悦那才算难得,今日多多少少有一丝喜悦。寂寞得太久了,至少他也会走出来跟邻居打招呼,人总是人,人是群居的动物。

  他在这十几天内改变了许多。

  萍姐问:“我们好不好接受人家的礼物?”

  “为什么不?”我说:“何必小家子气推来推去。”

  “好。”萍姐回厨房去。

  我独自做设计平面图。张家的孩子操兵似的操过来,大力拍门,叫我出去玩。

  我叫他们进来吃冰淇淋。他们的父母最幸福,有这么可爱的四名小天使,一个个面孔似苹果,看见他们就已经无忧无虑,其乐融融。

  结婚真不错,一家人自给自足,实际上可以信任的,也就是自己的骨肉,看到他们四个,就想起成家立室的好处。

  我爱孩子们。

  孩子埋怨:“最近天天下毛毛雨,好讨厌。”

  我说:“等你们长大,就知道这个雨不讨厌。”

  “才怪。”孩子们不相信。

  也许在早上挤公路车上班的人群也不相信,但是有一点闲情的人,静静坐在窗前观烟雨海天一色,确是种享受,我是一个什么都不缺的人,独欠一个伴侣。

  孩子们又说:“那个人向管理处投诉,不准我们玩球。”

  “他并不是那么不讲理的人。”我说:“或许你们可以上门向他解释一下,玩乒乓总可以吧?”

  “上门去?”孩子们怀疑的问。

  “是呀。”我说:“有什么要求,自己说清楚比较好。”

  “我们不敢。”

  “没胆子!”我笑他们。

  几个孩子把头聚在一起商商量量,终于说:“至多我们不玩回力球。羽毛球、乒乓与足球都飞不到那么高。”

  “对呀,去据理力争。我说:“最多说打烂玻璃跟你们没有关系,那是我这个冒失鬼,不是吗?”

  “我们这就去,”又迟疑,“会不会被骂出来?”

  “放心,没有人会那样对待孩子。”我保证。

  “那还等什么?我们去吧。”孩子们踊跃地跳出去。

  我有信心他们上诉会得胜,舒某并不是那么不近人情的人,而且这班孩子又这么可爱。

  我躺下,没心思做工,那么多时间,任我调排,实是很松动的,但时间越多,越是不想做正经事,以为总来得及做,可是一天结束,往往发觉什么都没干。

  这种心情过来人都明白。

  孩子们并没有再来,我打一个阿欠,觉得又可以上床,越睡越渴睡,脑子氧气不足,人越来越糊涂。

  我的睡房位置正对舒家的书房,往往睡到日上三竽,还在床上看小说吃水果。

  我正在看着脂批石头记,才打开第一页,忽然之间,玻璃窗破裂,一只球飞进来,玻璃落得一地都是。

  我被那声“哗啦”震得呆住了,随即尖叫起来,自床上跳下。看看自己有没有受伤。

  萍姐冲进来,“怎么一回事?嘎?哟?天呀,怎么搞的?是哪班顽皮鬼?”

  我叹口气,“报应来得倒快。”

  我披上晨褛,下得楼来,打开门,呆住。

  门外站着舒某,他一脸尴尬,手中拿看一只球拍。

  “你!!”我如看到条恐龙般吃惊,“是你!”

  他懦懦说:“对不起。”

  他身后人头涌涌,正是张家那四个孩子,看样子他们不但上诉成功,还把舒某人自古堡释放出来。

  我扑上去,“我要你们的命!”我嚷:“我不放过你们。”

  孩子与我一起滚在地上,大家咕咕笑成一团。

  我看到舒某也笑了。

  他并没有放弃春天。

  我站起来,“我要你替我换玻璃,限一天完工,说不定下午有雨,赶快去找工匠,快,快?”

  舒某说:“是。”

  我叉起腰,笑了。

  青梅记

  文烈与我,自小在一起长大,像兄妹一样,不过咱们双方父母不这么想,他们两对长辈把我们视作指腹为婚的一对壁人,对我们寄以无限希望。

  我们一想念小中大学,年纪越长,越是觉得双方性格很有距离,我们很谈得来,时常见面,常常约会,但却不是他们想像中那样,有一日会成得结成夫妇。

  我与文烈之间,没有爱情,只有亲情及友情。

  我知道父母对我们的婚事很认真,但多少认为他们带着说笑的态度:什么年头了,儿女的婚事自然有儿女作主,那里还有听命于人这种事。

  但文烈说:“他们是认真的,他们四个人要好得像兄弟姐妹一样,在一起做生意打麻雀已经有廿多年.不希望有外人来干扰这种平静的生活。”

  “有这种事!  ”我笑,“什么叫外人?结成亲家,就不是外人。”

  我知道文烈同戚家明走,文烈也知道我在追求张敏敏。

  但是我们还没有知会双方父母。

  大人老是怪孩子无论什么都不告诉他们,这先要大人检讨一下他们自己的态度。

  无论孩子们告诉他们什么,他们老是大惊小怪,反应过度强烈,引致不必要的纠纷。

  所以无论什么,我们都瞒得一时是一时。

  我对自己有信心,知道自己不会行差踏错,我与敏敏不但谈得拢,兴趣相近,连相貌都

  相似。

  他们都说这是夫妻相,这倒并不是迷信,但凡一个人,活了几十年,天天照镜子,对自

  正的相貌熟得不能再熟,一旦看到与自己长有三分相似的人,容易产生亲切感,这就是为什

  么男女都挑与他们相似的人做对象。

  文烈的鹅蛋睑虽然漂亮,但始终没有敏敏的方型面孔来得亲切。

  我们这两对有时也约在一起出去。我嘴巴里也一直文烈长文烈短的,妈妈一直以为我同

  文烈一起,敏敏虽然来过我们家,同我态度亲热,她也不以为意。而人就是这样,往往只愿

  意相信他们喜欢相信的事物,不用心,亦不用脑,成见代替了一切  。

  文烈同我说:〔一直这样误会下去,没有什么益处,不如向大人解释清楚。”

  我说:“没问题,约好了说个清楚,也是正经。”

  “不知道他们的反应如何。”

  “那一定是一阵不高兴,后来发觉事情并不是太坏,就回心转意。”

  “我希望不会有更厉害的后果。”。

  “不会的,老人家身经百战,什么没见过?”我安慰文烈,“等敏敏自美国回来时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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