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车尾,试图打开车篷,一个人力气不够,转过头来,看到劭恒他们,便提高声音:“小朋友,帮个忙好不好?”
元森立刻上前报到。
震海不甘示弱,也前去出力。
这时,女郎才看到劭恒,她笑起来。
“你好吗?”她有一丝惊喜。
劭恒默默头。
没有什么分别吧,对她来说,都是小朋友吧。
“许久没见。”女郎说。
是,劭恒想,有三十三天没见了
一边震海向她报告:“车蓬拉不开来。”
女郎说:“没关系,大概是坏了。”
元森说:“这雨,一两个钟头内是不会停的。”
“嗳,”女郎说:“看样子,我只好讨救兵了。”
她到冰室柜台去借用电话。
薄薄的纱衣被雨淋得贴住在背上,元森与震海的目光没有离开过。
元森悄悄说:“她真漂亮。”
震海附和,“可不是。”
“劭恒,你认得她?”
劭恒的手有点颤抖,他强自镇定地点点头。
“她叫什么名字?”
劭恒不知道。
“她已经在做事了吧。”
劭恒也答不上来。
“劭恒,你怎么会认识她?”
元森与震海似无比羡慕。
劭恒低下了头。
女郎打完电话出来,无奈地找一张椅子坐下。
元森献殷勤,“这里的菠萝刨冰最好吃。”
女郎笑笑,“是吗,我要一客。”
震海连忙帮她叫。
劭恒只是不响。女郎问:“你们考完试没有了?”
元森抢着答:“刚考完。”
菠萝冰来了,她却没有吃。
元森与震海两个小子全神贯注地看住她,听候吩咐。
这时,劭恒松弛下来,冷眼旁观,只觉得他们两人可笑,不忙笑人,劭恒想,他自己才最最滑稽。
不到一会儿,银灰色的车子赶到了,劭恒早知道女郎找的是他。灰车停在红车旁边,车门一开,下来一位英俊的男士,笑吟吟向女郎迎来。
女郎也笑着站起来。
两人之间,并无一句对白,只见他走到车旁,检查一下,便翻上车篷按装妥当。
元森与震海看傻了眼。
女郎仰起头,依偎在他身边,像是想说什么,终于没有。
他们各自上了车,一前一后的在雨中驶走。
女郎没有忘记向小朋友们挥挥手。
小朋友目送她离去。
三人静了很久。
元森第一个开口:“好家伙。”
震海说:“将来我也要找那样的女朋友。”
“劭恒,你怎么说?”
劭恒无言。
他似乎在该刹那长大,身体内像是有什么破裂的轻脆声音,他只得一脚跨过童年的草原。
雨仍在下。
余波
趁着旧工作与新工作的空档,倩志到意大利那不勒斯去了一趟。
学生时期,她取道欧洲,游遍天涯海角,年轻的眼睛看世界,没有不新鲜的事,不可爱的人。
毕业后回家来做了三年事,眼中那一点灿烂的天真逐渐消失。
每年仍然放假到欧洲,却深深觉得不值。
旧地重游,以往永恒的城市忽然变得又乱又脏又坏又贵。
倩志这才发觉,她珍藏的一大堆纪念品不过是粗制滥造的塑胶玩意儿,出自韩国及菲律宾的小型工厂。
路边咖啡馆风大尘多,完全不是味道,身边又有做生意的男人不住向她搭讪。
回到酒店,剩下的半条香烟被偷走,她只得吸陌生的牌子,咳嗽着上飞机。
倩志知道她永远不会再去那些地方。
每到一处,又一个印象破灭。
去年是巴黎,前年是琉森,今年连卡甫利岛都不再是神仙境界。
回程她心情坏得大破悭囊,转了头等飞机票,坐在较宽的座位,伸长双腿,昏昏入睡。
醒了又醒,铁鸟仍然隆隆在半空飞。
清志又闷又倦又干,发誓以后不再出门。
是心情作祟吧。
明明想散心,结果更加气馁。
倩志没有寄仓的行李,一出飞机,直奔海关,十分钟就上了计程车。
下雨,塞车,司机心情暴躁,不住喃喃咒骂警察、货车、公路车、红绿灯、过路人。
倩志想叫他闭嘴,但究竟不敢,得罪粗人,后果堪虞,好不容易捱到家,她松口气,照样给了小费。
掏出锁匙开门。
室内阴暗一片。
倩志放下行李,用手指揩了揩桌子,染了一指的灰。
女佣偷懒。
叫她们自律,真是废话。
推开客房门,果然,德宜已经搬走。
他说过他会在她回来之前离去。
这是他许下的所有诺言中唯一实现的一个。
小小的床还在,衣物书本音响设备都已带走。
倩志疲倦的坐下来。
师姐们吃过亏学了乖,千叮万嘱:要不结婚,要不做朋友,千万不要同居。
倩志苦笑,谁会听那样的忠告。
直到自己也尝过苦果,心里才通透明白。
走了。
倩志叹口气,放满一缸水,浸下去,热水浴可救贱命,说得并不夸张。
独身男子,要找地方住真的很方便,租间小小公寓,略为装修一下,便可入住。
倩志颓然上床,两年同居生活,两年宝贝岁月,两年精神感情,就此浪掷。
过一会儿,她也就睡看了。
仿佛听见有开门关门的声音,倩志朦胧间问:“谁,德宜吗?”
不是他。
不是任何人。
大抵是隔壁人家。
建筑材料单薄,楼上每晚十点四十分洗澡,水声琳琅,清晰可闻。
清志醒来,却再也不能入睡。
她想起一个听来的故事:同居的男女分手,女方有一件分期付款的家具,报的是旧址,男方硬是不肯代垫那三数百元,叫店家找到女方的写字楼去追债。是,怨有头债有主,但从什么时候开始,男性竟变得如此委琐,想起来都难受。
当初怎么会同这样的一个人在一起。
王德宜当然没有这么坏。
倩志不愿意再想下去。
她转个身,拥着薄被继续寻找好梦。
幸亏经济上是完全独立的,这种现代女性珍贵身份,虽南面王不易也。
彼时有人变心,被扫到街上的总是女方,拖大带小,在狂风雨夜里痛哭失声,无以为继……
谢谢天,这样的时代也总算熬过去了。
现今再没有知识的家庭主妇也懂得变通,小本钿做股票黄金买卖,赚点零用。
可是现代女性一旦失意,睡得一样坏。
第二天微亮倩志就起来了。
她亲自到楼下买了报纸看,做好两杯红茶,才发觉屋里只有她一个人。
倩志把红茶倾下洗碗盆,点着香烟,看起新闻头条来。
伊朗向美舰开火,金市面临矛盾,警方总动员查爆炸案……
倩志都觉得好像没有切身关系。
电话铃响了,这么早,谁会这么关怀。
“倩志,回来了,好玩吗?”
“德宜。”倩志一呆。
“是我。”
他。一时倩志有点失措,搬出去了,还记得她几时回家,还肯打个电话问候,现今可算天字第一号好人了。
她停停神答:“还过得去。”
他很温和,“没有吵醒你吧。”
“已经起来了。”
“几时上班?”
“八月底,还早着呢。”
话题已经完了。
德宜说:“所欠的零星费用,下次告诉我,我一并归还。”
“算了。”
“那么吃茶时我付贩。”
倩志只是笑。
笑了一会儿,连自己都觉得声音有点干,连忙煞住。
“有空我们再说。”
几时才会有空?
“再见。”
倩志搁下电话,回到厨房,不知恁地,傻气地又做多一杯茶,放在对面的位置上。
下午她出外购物,买了全套新的化妆品以及鞋袜手袋,时髦的假首饰皮带等一大堆。
用来衬季初的衣服,感觉上新鲜点。
可恨天天要在行头上翻花样,一点不得含糊。
十来套昂贵的夏装穿到八月已经换汤不换药,看得好生烦厌,巴不得冬装速速上市,一新耳目。
坐在地毯上,逐件拆开,倩志得到些微乐趣。
多好,随时送礼物给自己。
电话铃响,倩志躺在地上听。
是她好朋友安素。
“有没有艳遇?”
“哪里遇去。”
“我劝你办独立移民,乘机进大学念一门功课,三四年后,文凭、对象、护照兼收。”
“你真乐观。”
“总比耽在本市的前途好得多,银行区有多大,那数十幢大厦里有些什么牛鬼蛇神你还不清楚?同王德宜这两年,外头绘形绘色,传你怀孕就传了三次,你想想这些人戴着什么眼镜看你。”
“不会吧。”倩志很勉强的笑。
“信不信由你。”
倩志无奈,“我以为现在都不计较这些了。”
“对,有谁肯与他同居欢迎之至,将来他结婚对象可得冰清玉洁。”
“听你这样说,安素,做女人简直没前途。”
“不够精明就差点了。”
“你呢,你厉害吗?”
“我?我比你还惨,死路一条,所以希望你为我出口气。”安素擅长自嘲。
倩志叹口气,“家母把她一生的失扈与怨恨的账算在我头上,一直希望我帮她扬眉吐气,她又没有给我明确的指示,我只知道,无论我怎么做,她从来没说过半句好。”
“算了,一直说母亲不爱你干什么,你都长大成人,还计较这个。”
“可是这种阴影将威胁我馀生。”
安素说:“你最近心情欠佳,所以一股脑儿的算旧账,开心的时候,还不是感激母亲把你带到花花世界来。”
“安素,会吗,我还会开心吗。”
“当然会,起码还有万多个快乐日子等着你。”
“安素,你越来越会安慰人,简直专业化。”
“今晚一起吃顿晚饭如何?”
“不出来了,大热天,谁高兴化妆穿丝袜。”
“今晚八点钟愚夫妇到府上接你。”
“好好好,我自己来。”
安素讲出地点,“你可以迟十分钟到。”
这样的热心人也真少有了。
倩志自问一介布衣,非官非商,又没有出身,人家若非真心喜欢她,就根本不必讨好她,就当杀时间吧,说说笑笑,喝点儿酒,松弛一下。
衣柜里有一件十分标致的半正式低领晚装还未曾穿过,今夜乐得亮相。
她准时抵达法国饭店,安素两夫妻已在恭候,看见倩志,都觉眼前一亮。
低领黑色小小窄身裙,中跟黑色漆皮鞋,头发束起,淡妆,一件首饰都不戴,炎夏中显得清丽动人。
倩志往意到座中还有第四者。
那位男客站起替倩志拉椅子,微笑道:“我是你的盲约。”
倩士看安素,她朝她目夹目夹眼
倩志马上觉得有点紧张,跟着自怜起来,内心慨叹,又得从头开始:先生贵姓,到什么地方玩多。太难堪太令人吃不消了。
她连忙叫一杯威士忌加冰,这种时候,橘子水可不能使她既来之则安之。
谁还是昨天出生冰清玉洁的小公主呢,不必自欺欺人了。
两杯威士忌之后,她镇静下来,世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名下有的是现款,身体又十分健康,座中都是好友,清志点了龙虾,叫侍者开一瓶八二年波多。
也不理别人,自得其乐起来。
倩志没有醉,最可怕的女人是酩酊大醉,不能控制的女人。
她甫出道的时候,一位长辈便同她说过:“倩志,出来做事,有好些忌讳,边做边学,以你的资质,举一反三,不难成材,但有几件事不能在人前做,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不能当众哭,也不能当众醉,更不能当众发脾气。”
她记得很清楚。
倩志的豪放,止于请客吃饭时一掷千金。
吃到一半,倩志到化妆间去。
在转角,有人叫她名字。
一抬头,她看见王德宜。
陌路重逢,他熟悉的笑睑与身型都使倩志产生无限怀念。
他说:“你一进来我便看见你。”
“安素夫妇请客。”
“我与父母亲在一起。”
倩志看了看他们的桌子,座中尚有一位陌生年轻女客。
“你今晚真漂亮。”德宜赞道。
“谢谢你。”
“你淡妆时最秀丽。”
倩志低头微笑。
两人都没有回座的意思。
过一会儿德宜问:“周末有空喝茶吗?”
“我要查一查,好像约了家人。”
“我明天与你通电话。”
“好的。”
他这才走开了。
化妆间内,倩志遇见安素。
“那是王德宜吗?”她眼尖。
信志点点头。
安素看她一眼,没有出声。
她们这一代都是外国作风,不过问朋友的私事,谁要说,尽管说,不爱说,也没有人会追究,十分尊重他人私隐,维持君子之交。
安素一直不知倩志怎么同王德宜分的手。
饭后,那位男客并没有自告奋勇要送谁回家,倩志反而觉得轻松。
安素要载她一程,倩志手快,截部计程车,摆摆手,就走了。
或许适才那位男生外型比德宜好,个性也较为可爱,甚至经济条件更加优越,但,一件一件慢慢发掘,也足以累死人。
回到家,倩志脱下衣服,挂起,看着它半晌,意犹未尽,又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冰。
恐怕就是这一杯酒使刚才那名男生却步。
物以类聚,谁也不要勉强谁。
她痛痛快快淋了一个浴,上床睡觉。
第二天电话铃响的时候,倩志看了看闹钟,十一点正,天天能睡到这种时刻,南面王不易也。
“喂。”
“还没起床?对不起吵醒你。”
“德宜?”
“正是我。”
奇怪,从前在一起,他都不见得会如此殷勤问好。
“有什么事吗?”
“想念你。”
倩志笑了。
他解嘲地说:“你似是我认识的唯一的长发女郎。”
倩志温和的说:“你认识的女孩不够多。”
他苦笑。
“在写字楼里?”
“刚开完早祷会。”
“我知道。”他们以前在同一间公司做。
“真高兴你已经离开,不必受这种罪。”
“他们重用你,至于我,职位无关重要。”
“倩志,出来聚一聚。”
“不是说周末吗?”
“今天黄昏,我来接你。”
“家里一塌胡涂,我打算下个礼拜搬。”
”找到新居了?”
“就在附近,佣人可以跟过去,多一个露台,少一间房间,新装修,是安素帮我找的。”
德宜忽然问:“倩志,为什么其他的女孩都那么伧俗气?”
倩志一怔,不知怎么回答。
德宜叹口气,“幸亏我们一直是朋友。”
就是因为日子久了,再也没有激情,全然失去浪漫,才会分的手,当然他们仍是朋友,从来不会吵架,也无第三者作祟,如何反面成仇?
“每个人都有好处,有待慢慢发掘,耐心一点。”
“或许你是对的。”
“今夜我有事,父亲找我商量移民问题,周末再说吧。”她补充一句:“我会找你。”
“好的。”他仍有点依依不舍。
他们简直把对方看作兄弟姐妹了。
这是不行的。
倩志感喟的想,一定要有妒忌有猜疑才能算是恋人,百分之一百的信任与了解属于五十岁以上的老夫老妻,倩志不愿意提早过这种生活。
与德宜在一起,不错是有个伴,但可以看得到,往后四十年怎度过。
想到生命有限,欢乐有限,倩志觉得非努力争取理想不可。
淋浴时用香皂清洁人体最大的器官皮肤,小心翼翼擦遍每一个角落,但,这样爱惜,也挽救不了它最终悲剧的命运,五十年后,它将打摺衰老丑化,一百年后,它将化为乌有,尘归于尘,土归于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