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们原本可以在都会帮贵妇整容赚取豪华生活,却跑到穷乡僻壤去治疗疫症,不但吃苦,而且危险,因缺乏资源,有时连手套都不戴,就诊治病人,真是伟大。”
他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相形之下,在许多人眼中,像他这种人,只好算社会的渣滓。
像一对老朋友一样,他们维持适当距离,在日落时分告别。
似往日一样,有一辆出租大车来接她,司机每次都不同。
她很小心,并不能自车牌号码追查到她的身份。
他有点难过,的会他这种人,非得极端警惕不可,留下任何把柄都后患无穷。
可是,张奕伴的人客大可放心,他会遵守职业道德,他才不会去骚扰客人。
接着的几个星期,他招呼了不同的顾客。
一位美国德州来的女士还没坐稳就喝醉了,有心事,一直哭,半常凄凉,似迷途孩子,又像受伤小动物,穿金戴银的她靠在租来的男伴肩膀上哭了”夜,然后,忽然清醒,带着浮肿的面孔离去。
又有一个客人自称失恋,相当疯狂,像是人家糟塌得她不够,她还得伤害自己,逼着他去找可加因,捧着拔兰地对牢瓶嘴喝。
世上那么多不快乐的人,都来自何处?
近月初了,他回到公司,问秘书:“有找我吗?”
秘书摇摇头,“别急,过两天电话会来。”
他翻看约会簿。
“郑太太找你好几次。”
“说我去了东加。”
“她手段那么阔绰,你迁就点吧,切莫有客拣客,无容怨客。”
他不出声。
“多赚点,替自己赎了身,就可洗手不干,我们出来社会混,无论做什么行业,包括尊贵的三师在内,都得记住有花堪折直需拆,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笑了,“是是是。”
“郑太太邀你去拉斯维加斯,只三日三夜,报酬是去,还是不去?”
他想了一想,“去。”
秘书满意,“这才是好孩子。”
他听了这样称呼,不由自主地冷笑起来。
“这几年你的收人首屈一指,小心处理你的金钱。”
他温柔地同秘书说:“你做我保母吧。”
他跟郑太太到赌城玩了三天。
趁她睡觉,他租了小型飞机往大峡谷观光,也许,只有浩瀚的大自然风光才能洗涤他污秽的心灵。
郑太太是富有的寡妇,承继了亡夫的财产,打理得头头是道,但是,她坦白的对张奕伴说:“我无快乐可言”,她也不怕任何人非议她的生活方式,有财有势,就有这个好处。
她还有一个要求:“奕伴,陪我到纽约做一项手术。”
他以为是拉脸皮抽脂肪,所以迟疑,“我在香港有一个重要约会。”
“我出三倍费用。”。
“可是——”
“我付十倍,我需割除一个大痛,心怯,怕醒不过来,你陪多我三天。”
他侧然,“子女们呢?”
“他们巴不得我今天去,明天分遗产。”
他无奈,点点头。
郑太太说:“我不会亏待你。”
她在纽约有公寓,他主持大局,一半像管家,一半似朋友,他送她进手术室,等她苏醒,陪她过了最辛苦的一夜。
手术很顺利,医生与看护一直以为他们是母子。
他叫保母做了清鸡汤拎到医院给她,又到唐人街买她想吃的八宝粥。
他是真心想她迅速康复,在床头读华文报头条给她解闷。
但是,他一有空就拨电话回公司:“有找我吗?”
“还没有。”
失望。
“郑太太怎么样?”
“她没事,过几日可以返来。”
“你多陪她几天吧。”
“她如找我,立刻告诉我。”
“一定。”
出院后,她坐在轮椅上,他推她到中央公园看白鸽。
郑太太说:“不枉我痛惜你。”
他微笑说:“明天我要走了。”
“怎样才可以留住你?”
他但笑不语。
“一年,两年,一辈子,条件你尽管开出来,看我可做得到。”
“郑太太你太客气了。”
“留不住你。”她颓然。
他回家时口袋里多了一张七位数字的支票。
可是,她却还没有找他。
他有点烦躁,推掉好几个人容。
秘萋问:“怎么了?”
“有无不烟不酒不哭的客人?”
“别太挑剔。”
他苦笑。
终于,她的电话来了,半夜,公司找他:“朱小姐问你有没有空。”
“什么时候?”
“现在。”
“现在是凌晨三时。”
“正是,邀请你去她家看日出。”
“我半小时内可到。”
“那你要飚车才行,她住在郊外昭月路一号。”
“请告诉她,我马上起程。”
他即时淋浴更衣。
太不寻常了,从来没约过他在家里见面,一下子披露那么多私隐,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飞车到郊外,天色漆黑,只见一天繁星,月完好似快要沉下去,他十分心急。
一定要在太阳升起之前去到她家。
高性能跑车一支箭似扑向目的地。
她站在露台等他。
看见他的车,她招招手,他松口气。
屋子宽敞舒适,装修并不豪华,灯光柔和,以简约为主,只得主要家具,她微笑地请他坐下。
他看到她戴着他送的耳环。
“对不起,这么急把你叫来。”
“不用客气。”
“忽然之间,想与你聊天。”
“我明白。”
他脱下外套鞋子,看见银冰桶里的香槟,取出,轻巧地开瓶,斟到杯子里。
他举杯,“快乐。”一饮而尽。
她点点头。
他走到露台前看,“太阳快要升起。”
她站在他身后。
他转过头去,看到一双比任何时间都明亮的眼睛,一个多月不见,她似比从前瘦削,身型更加娇怯。
她轻轻说:“我的名字,叫朱品庄。”
“好名字。”
“抱歉开头没有告诉你。”
“不要紧。”
“我”
他不让她说下去,轻轻握住她的肩膀,叫她看远处,这时,橘黄金光忽然绽现,照亮了整个天空与海洋,呵,太阳升起来了,一团烈火缓缓展示艳光。
他轻轻说:“如此瑰丽天然景色天天免费施予我们欣赏,又有几个人会抬起头来加以青睐。”
她点头,“说得真好。”
他俩回到客厅,他终于问她:“有重要的事同我说?”
她欲语还休。
他猜想:“可是要结婚了?”
她低头不语。
“以后,可能不再方便见我?”
她忽然微笑,“你真聪明。”
他深深惆怅,她将来的世界里,容不下他这种人。
“对方家势很好吧。”
她不出声。
“对不起,我说多了。”
“这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一颗心沉下去,但在人客面前,又不方便表露情绪。
他牵牵嘴角,似他这般按时收费的游伴,居然自作多情,多么可笑。
“谢谢你给我许多好时光。”
他欠欠身。
“跳个舞?”
他轻轻把她拥在怀里,在晨光里起舞。
她问:“你会想念我?”
“直到我七十岁。”他轻吻她额头。
她笑了。
他记得他们一共喝了三瓶香槟,那次告别之后,他再也没有接过她的电话。然而每个月初,他都问秘书:“有找我吗?”
秘书摇摇头,“也许,已经离开了本市移民到别的地方,又可能改变心意,光顾别人。”
他缄默。
“客人来,客人去,不必放在心上。”
是,照说,应当如此。
“丁小姐找你,她到巴哈马潜水,邀你作伴。”
“我想休息一阵子。”
“少爷,你很累?多喝两杯咖啡提提神。”
“我不是机器。”
“别发牢骚了,当心折福。”
他探身过去,“你不喜欢我。”
秘书啼笑皆非。
走到街上,他架上墨镜,脸色沉了下来。
他驾车在路上飞驰,拿不定主意,几次三番驶到她家附近去,可是,又折返市区。
维于,在一个傍晚,他无论如何忍不住,到昭月路一号去按铃。
屋内有音乐声嘻笑声,很明显,里边有舞会。
女佣人来开门。
他说:“我找朱小姐。”
女佣愕然,“我们不姓朱。”
他怔住。
“谁?”主人出来了。
是一个中年太太,见一英俊男子站在门口,不由得问个究竟。
“我找朱品庄小姐。”
“品庄到美国治病去了,你不知道?”
这句话好比晴天霹雳,他睁大了眼睛。
“品庄患癌,一年来不住奋斗,现在已进人最后阶段。”
他呆呆站在门口。
“我是她阿姨,对,贵姓?请进来喝杯酒。”
“你有无她的地址?”
“有是有,你好意我们心烦,可是,她说得很清楚,不想在这种时候见任何人,你为她祈祷吧。”
他低下头,心绪大乱。
“你是有心人,品庄有你这种朋友我亦觉安慰,可恨她未婚夫,知她罹病立刻藉故失踪,令人恼怒。”
他转头离去。
这解释了一切。
粗心大意的他竟以为她要结婚。
他静静驾车返市区,到酒吧买醉。
酒保认识他,意外地说:“咦,你也会失控?”
“我也是人。”
酒保揶偷:“什么事,不会是失恋吧。”
“正是。”
对方不置信,“你会爱人?”
真是,连他自己都猜想不到。
“你话真多,拿整瓶伏特加来。”
那夜他醉得一塌糊涂,把车停在山顶,锁上门,睡着。
清晨,警察敲他车窗,“醒醒,醒醒。”
他睁开双眼。
“快把车开走。”
他只得回家。
第一件事便是打电话问秘书:“她有找我吗?”
“没有,并且,请你别再问这个问题。”
他颓然。
“方小姐找你。”
“我想告假。”
“多久?”
“一年、三年、十年。”
“索性把你的名字剔除可好?”
他忽然心平气和,“好,谢谢你,我自今天起,退出伴游行业。”
“喂,喂,我是开玩笑,喂。”
他心意已决。
也是时候了,让她做他最后一个客人吧。
他办事相当快捷,立刻着手转行。
先把跑车卖掉,名贵西装全部送人,再搬到普通住宅区,找铺位打算开一片咖啡店。
他已经把母亲及弟妹的生活安排好,无后顾之忧,噫,总算跳出火坑了。
正在装修铺面,秘书找他。
他说:“我真的已洗手不干。”
“她找你。”
他呆住,双手颤抖,“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
“的我几时?”
“今日下午三时,周敏元律师楼。”
“什么,是见律师?”
“我也不知就里,他们是这样说。”
他不语,已有不祥感觉。
“退休之后生活还好吗一.”
“托赖,还过得去。”
“视你幸福。”
“谢谢。”
他立刻更衣沐浴,十万火急赶到银行区。
他早到了半小时,接待员是位年轻小姐,一见英俊的他,即时殷勤招待。不久,周律师出来。
她朝他点头,“你来了。”
他一颗心一直沉下去,直堕谷底。
“品庄再三叮嘱,一定要找到你。”
他不禁用手掩住面孔。
“你猜中了,”周律师叹口气,“品庄没有打胜仗,她已于上月三号病逝。”
他一声不响。
“品庄颇有私蓄,她将其中一部份产业赠你,盼你善加利用,还有,这件首饰,她还给你,叫什么?天使皮肤,多么奇特动听的名称,是什么?”
他默默接过那只盒子。
“品庄说,多谢你给她那么多好时光。”
他落下泪来。
从头到尾,他没有说过一句话,在文件上签了名。
最令他感动的是,她并没有劝他转行,她一直尊重他,只有在生死关头打过转的人才能这样豁达。
周律师告诉他:“一切在美国加州办妥,她家人不想公布细节,盼你原谅。”?
他表示明白。
“你可以走了。”
他离开律师楼,静静回到自己的咖啡店。
装修师见他回来,上前说:“你一直没告诉我,店名叫什么。”
他不加思索地说:“天使皮肤。”
“啊,是一种蛋糕的名字吗?十分动听。”
他不出声。
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似在角落看着他。
他轻轻说;“咖啡店墙壁漆极淡的珊瑚色,台凳用原木,瓷器全部洁白,提供咖啡与茶、三种冰淇淋,两种蛋糕,以及一种三文治。”
装修师诧异地问:“你同我说话?”
他轻轻说下去:“多希望你可以来喝一杯,坐一会。”
那双大眼睛像是笑了。
“我们喝下午茶的约会,可以一直持续下去。”
装修师给他看色版,“这只粉红色够标准了吧?”
他一看,点点头。
不知怎地,脸颊上一阵凉,他轻轻抹去泪水。
玉佩
子昂看中那块翡翠已经有一年,她喜欢它浑厚碧绿,握在手中,半透明水般流动的质感叫人有种平和感觉,买来送给母亲最好不过。
可惜售价高昂,不是一般人负担得起,宜至亚洲经济不景之风刮起,这种奢侈品一直跌价,此刻只余三折。
玉器店老板娘笑说:“王小姐,赶快买下,这真是蚀本出血价,若不是急需现金周转,哪肯贱沽。”
子昂心动。
老板娘说:“我同你配一条镶铁的链子。”
子昂连忙答:“我想家母天天戴,不用太豪华。”
“唏,上了年纪才配得起华丽,令堂多大年纪?”
“五十一。”
“正当盛年,担当得起有余。”
子昂点头。
老板娘算好价格:“王小姐,盛惠十二万五千。”
子昂还是吓了一跳。
她犹疑一刻,“我有一笔定期存款下个月到期……”
“没关系,届时贷银两儿。”
“那就一言为定了。”
子昂现在是家庭支柱,母亲仍任教职,但随时可以退休,母女生活无忧,相依为命,只是比较寂寥。
父母在十年前离异,子昂的噩梦从来没有停过,老是梦见小小的自己生活成了问题,要到父亲家去讨钱用,而他给她白眼。
惊怖之余,子昂用钱非常精明,从不花费,她重视工作,连替小孩补习都从不迟到早退,毕业后这种敬业乐业的精神一页延伸下去,考人政府部门,五年内升了两级,事业已经打好根基。
那噩梦却仍然没有消失。
其实父亲待她很客气,他另外结了婚,生了三个子女,分身不暇,很少与子昂见面。
子昂有时渴望与人拥抱,她自觉患皮肤饥渴症,自幼缺乏父爱,别人的爸爸总是把小女儿当公主般紧紧揽怀中,她没有那种福气。
母亲更加寂寞吧,幸亏有一班小学生,一日,子昂去接她放学,看到一个七八岁小女孩在她怀中衰哀痛哭,原来是掉了门牙。
所以母亲不愿退休。
希望女儿的礼物可以带给她一点安慰。
是存款到期的日子,一早子昂便开小差告一小时假去珠宝店取那件玉佩。
老板娘看见她有一丝意外,像是没想到这位王小姐真的会来。
于昂把银行本票放在柜台上,满以为即时可以取走玉佩。
谁知老板娘说:“哎呀,王小姐,那件玉器已经卖掉了。”
什么?
子昂心中有气,逢商即奸,说好等她,转眼即售于他人,见利忘义,可厌。
但是子昂随即泰然,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不过是一件饰物,不劳动气。
她面色转霁—她又没下定洋,在商言商,人家开门做生意,难道还痴痴等她不成,当然是先到先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