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会达叹口气,“工作沉闷紧张,我不过想松口气,找个人说说话。”
朱桃问:“周太太呢,她不陪你聊天?”
“她,白天炒股票,晚上赌沙蟹。”
“呵。”朱桃意外。
“到了今日,总算不必为收人担心,却发觉自己竟是那样寂寞。”
“孩子们呢?”
他总算露出一丝笑,“二子二女叫做十分听话。”
“那么,与他们多交通呀。”.“多年来我担任传统严父角色,一时放不下架子,不习惯与他们又说又玩。”是中年危机,朱桃微笑。
“朱桃,你几岁?”
“快十九了。”
“比我大儿只大三岁,但聪明懂事百倍。”
“穷人的子女早当家。”
“家境不好?”
朱桃无奈,“不然怎么会在这里找生活。”
那天,她陪他聊了个多钟头,查到周会达回公司赶工夫为止。
他给了十分优厚的小费。
于珍去了何处?一定与那小王在一起。
酒吧阿刘说:“出来做这一行,目标要分明,否则,一辈子别想上岸。”朱桃忽然说:“做任何一行都得勤工吧,有人不知把握机会,该工作时嬉戏,还讥笑别人不懂得停下来寻开心,十年八载黄金时代过去,身无长物,一事无成,徒呼荷荷。”
阿刘笑说:“你明白,子珍却还在睡梦里。”
“子珍长得美,不要紧。”
“是吗,今年至美是她,明年又另有其人了。”
过两天,周会达又到蜜月酒吧。
朱桃迎上去,“子珍告假,她打算竞选香江小姐。”
周会达说:“我不是找她。”
“呵。”
“我找你。”
朱桃很高兴,替他斟了威士忌加冰。
只听见周会达长叹一声,“朱桃,我妻子欺骗我,她另外有人,已被我发觉,证据碓凿,不得不离婚。”
朱桃吓一跳,不禁同情起这个男人来,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把手轻轻放在他肩膀上。
周会达用手揉了操面孔,“他俩在全世界各地幽会,许多亲友都见到,我却被蒙在鼓中,真丢脸。”
朱桃静静听他申诉。
“赚钱,做生意,我有点办法,对女人,我一筹莫展,现在,她掉过头来要向我拿大笔赡养费。”
朱桃安慰他:“她是你四个孩子的母亲。”
“你说得对,好来好去,她仍然漂亮,我的致命伤是喜欢好看的女子,真没想到……”
他心绪已经乱了,一直灌酒,很快酩酊,趁朱桃走开,他离开酒吧,外套、公事包,全忘记拿。
朱桃追上去,已经不见他人影。
她怅惘地想:真没想到男人也会那样失意。
第二天,他派人来取回公事包,那人正是小王。
朱桃问:“子珍好吗?”
谁知那小王冷笑一声二人家快飞上枝头了,哪有空见小白领。”
朱桃连忙噤声。
接着一段日子,她看到子珍的照片登在报纸娱乐版上。
但是,周会达却并没有再来蜜月酒吧,朱桃有点想念他。
只是,她不敢主动与客人联络。
在酒吧里,灯色迷人,三林下肚,甚么话都可以说,出了门,客人不一定愿意认识她们。
子珍初赛入了十五名内,新闻多维维,一下子成了城内新的名女人。
可是决赛时却三甲不人,她失败了,向记者哭诉选美黑幕重重,有人故意排挤她。
不过三日之后,新闻沉寂,不了了之,都会中又多了一个落选美女。
朱桃问小刘:“子珍还会回来蜜月酒吧吗?”
“不会了,她已过了这个阶段。”
“她可有与你联络?”
“傻女,她早已忘了我们。”
朱挑惆怅,可是那天下午,她遇到了一件开心事。
她看到了周会达,他又在蜜月酒吧出现,并且,精神已好得多,仿佛已经解决了最烦恼的事。
朱桃由衷高兴地迎上去,“周先生,好久不见。”
“朱桃,请坐,我有事与你商量。”
朱桃看着他,“体气色很好。”
“谢谢你,公司生意很好,与前妻也已和平分手。”
朱桃点头,“一切可以从头开始了。”
“是呀,我开了一家花店,少个可靠的人打理,你可愿意帮我?”
朱桃一怔,半晌才会意过来,连忙点头又点头。
那边酒保阿刘耳尖,听到周会达的建议,不禁喃喃说:“命中有时终需有,无心插柳柳成荫。”
朱桃也离开了蜜月酒吧。
奇是奇在那家花店也叫蜜月,规模不小,光是送花的小货车就有三辆,共十多名伙计在她手下做事,朱桃忽然升为主管,下属称她朱小姐。
像做梦一样,她跳出苦海,在花店边学边做,压力虽大,也渐渐习惯。
朱桃最大本事是以诚待人,谦逊有礼,上上下下都喜欢她。
周会达开始约会她,他们之间渐渐培养了真感情,彼此珍惜对方,相敬如宾。
周会达因无后顾之忧,事业上三级跳,财产比从前增进十倍。
最难得的是,朱桃与他四个孩子也相处得不错。
朱桃是一个没有侵犯性的女子,即使有人针对她,她也只装作不知不觉,非常沉得住气,周会达最欣赏她这一点。
翌年,两个大孩子到美国升学,周会达与朱桃的感情也成熟了。
一日,他到蜜月花店,同朱桃说:“生意好得很呀。”
朱桃笑,“这个月接了十宗婚礼布置,忙得发昏,一位新娘坚持用栀子花,这花何等娇贵,半日就发黄,只得收在冰柜中,等客人到之前才捧出来。”
周会连点点头:“朱桃,我有话说。”
“什么事?”
他取出一只盒子,“朱桃,我们结婚吧。”
朱桃一听,低下头,不出声。
自小她期待这一天:向她求婚的会是个怎么样的人?她当然希望他会照顾她一生,若不能,彼此照顾也是好事。
没想到是周会达,年纪虽然大一点,可是他珍惜她,爱护她,朱桃不由得泪盈于睫。
“请问愿意吗?”
朱桃轻轻说:“愿意。”
简约的婚礼在旧金山举行,四名子女都来观礼,然后一起乘轮船到加拉比海旅行。
就这样,朱桃正式成为周太太。
回到花店,伙计全改口叫她周太太,都替她高兴。
不如意的一切全已丢在脑后,但是朱桃却一点也没有给人趾高气扬的感觉,仍然那么谦逊。
现在她下午到花店,上午及晚上在家里陪丈夫。
母亲与弟弟都得到极好照顾,朱桃为他们搬了宽敞舒适的房子,雇了可靠的家务助理,弟弟决定第二年到英国升大学。
已经没有以前苦日子的痕迹了。
一个下午,花店来了一位客人,挑了一打玫瑰,付胀时看牢朱桃微微笑。
朱桃留神,她哎呀一声叫出来,“阿刘,是你,为什么不招呼?差点不认得了,咪咪,斟杯咖啡来。”
阿刘见朱桃一点没变,十分诚恳,才放心说:“我怕你做了老板娘,不记得我们了。”
朱桃笑,“记性那么坏,还配做生意吗,你别取笑我,快把近况说我听。”
朱桃请他到店后小坐。
“蜜月酒吧已经关闭了,我也成功转行,经营一间甜品店。”
“什么?”
“近年已不流行快乐时光,你走得及时。”
“真没想到。”
“大家都根替你高兴,朱桃。”
“谢谢,你们都对我好。”
“朱桃,还记得姚子珍吗?”
“记得,美丽的子珍一查照顾我,她嫁人没有?”
“她今天不怎么样。”
朱桃看着阿刘,“即使选美失败,也该有其他出路呀。”
“她在娱乐圈打过一阵滚,演过些不重要角色,复来,据说被人骗去节蓄,又染上不良嗜好,现在患肺病。”
“甚么!”朱桃跳起来。
“环境很窘,人也苍老憔悴,上个月来向我借过一次钱。”
朱桃震惊到极点,“借多少?”
“我只给了她五千。”
朱桃张大了嘴,花店里好一点的花篮也要五千,真没想到子珍沦落到这样,朱桃恻然。
阿刘选上一张字条,“这是她的地址,朱桃,你有能力,又好心,或者愿意去看看她。”
“一定,我马上去。”
阿刘微笑,“朱桃,我们真替你高兴。”
这时,伙计递上一大束玫瑰,比阿刘买的足足多三倍,包扎得十分漂亮,朱桃说:“送给你,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有空时时来。”
阿刘道谢:“朱桃你一点也没有变。”
变了,怎么没有变,只不过变得更好,人们乐意接受。
朱桃一直送到门口。
说真的,她也不愿意时时有旧友上门来要求这个要求那个,但,子珍是例外。
她一直照顾朱桃,说到底,周会达是她让出来给朱桃的,她叫他阿叔,嫌他老,觉得他太普通,不屑坐他的台子。
朱桃想起往事,觉得似场梦。
她打一个冷颤,倘若到今日还在酒吧做女侍应,那可惨了。
第二天一早,她到银行去提了一笔现款,叫司机载她去找子珍。
她见到了她,留下钞票告辞,松一口气。
车子往家里驶,朱桃才发觉她三年来步步高升,已经攀登得这样高了。
本来,她这个位置是子珍的,周会达首先看中的,也是姚子珍。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朱挑明显地忐忑不安,周会达发觉了,关心地问:“什么事?”
她想一想,决定向丈夫坦白:“我今天见到了桃子珍。”
周会达一怔,问:“谁?”
他已经忘记这个人。
“姚子珍,蜜月酒吧的旧同事。”
周会达仍然想不起来,“别与这些人太亲热。”
“记得吗,子珍是美女。”
周会达握住年轻妻子的手,“你才是美女。”
朱桃笑了。
他要是不记得,岂非更好。
就这样,全世界遗忘了姚子珍。
朱桃轻轻说:“还有一件事。”
“什么?”
“我已怀孕。”
周会达跳起来,高兴得说不出话。
朱桃笑眯眯,“我决定不再回花店了。”
“对对,在家好好休养。”
一次偶然的际遇,造就了她余生幸福。
朱桃开始相信,命运有一双大手,把人推着往前走,或者进入大路,或者走到歧途,那人性格如何,命运也如何。
当年的子珍明艳亮丽,每个男人都会回过头来贪婪地张望,她自己也知道有这样的魅力,骄傲得不得了,然后,她一个个筋斗栽下来……
朱桃走到大露台,看着蓝天白云,不禁轻轻说:“好险。”
有找我吗
张奕伴回到公司,第一件事便是问秘书:“有找我吗?”
秘书完全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事,轻轻答:“有,下星期二下午三时,老地方。”
他满意了,打开约会簿,查看一会儿,问了几个问题,离开公司。
张奕伴是他的真名字,高大英俊的他只喜欢容深色西装,沉默寡言,有一股书卷气,据说,他具大专程度,所以很受女客欢迎。
他的职业?
张奕伴是一间导游公司的职员。
诺,有单身女客来到本市旅游或工作,寂寞、孤单,他便提供服务。
他可以做司机,也是一个上佳伴游,有专业知识,一定令顾客满意。
因为业绩优异,很受行家妒忌。
——“也不过同我们一样,有什么分别。”
“即使真读过书,又有何用,客人要看的,又不是大学文凭,哈哈哈哈哈。”
“装模作样。”
“够演技,客人才喜欢,还不快快跟他学习?”
这些闲话,他都装作听不见。
这种工作,做三年已经太多。
本来,只打算客串一年,储蓄一点钱,替弟妹缴了学费,立刻洗手不干。
一年后,又决定替他们置一所小公寓,再过一年,又想供他们上大学,接着,母亲生病,他想她住私家医院……一晃眼,已是第四年。
看样子,可能会在这个行业终老。
下海容易上岸难。
他一日比一日沉默。
收人十分丰厚,可是存不住,像水自指缝间漏去,他自己穿得好吃得好,开欧洲跑车,一亮相,骤眼看,同一般公子哥儿没什么分别,只差一个有财有势的父亲。
他提醒自己,这一两年,倘若再不努力存钱,下半辈子就危危乎了。
每一行都有隐忧,他自嘲,当然,公务员就强多了。
他特别关心的人客,是朱丹。
朱,是红色的意思,朱颜,即红颜,丹,也是红的意思,像一片丹心。
她是一个美女,年纪很轻,雪白皮肤,淡妆,姿势悠闲,衣着低调,但首饰名贵。
朱丹不知是否她的真名字,他完全不知道她的身份,她从来不提。
每个月,他们在郊外一间雅致的酒店喝英式下午茶,他准时,她总比他先到,已经在斟红荼。
他们像好朋友那样闲谈天气、政治、时事,哪部电影糟透了,有一本新书十分好看……
他们约会了一年,每次只是三两小时,吃完一顿茶便分手,没有下文。
然后,时间差不多了,她又会打电话再约。
老地方,老习惯,纯吃荼。
她对他没有其他要求。
事后,她付现款,钞票放在白信封里,信封上写着谢谢两字。
小费很丰富,普通人家已可过半个月。
她给的酬劳,他总是不舍得用,放在小小保险箱中,渐渐储了十多只写着谢谢的信封。
星期二,他比往时早了十分钟到酒店,想知道她每次比他早多少。
可是,她仍然比他早,已坐在露天茶座紫藤架下喝荼。
他走过去,轻轻问:“好吗。”
她转过头来,大眼睛十分明亮,“请坐。”
“你今日真漂亮。”他是由衷的。
她微笑,“你自己也不差。”
他叫一杯啤酒。
“这次约会比往日迟了几天。”
她表示歉意,“有点事,到纽约去了一趟。”
他建议:“几时,一起去旅游。”
她笑,“去极地或沙漠,我可吃不消。”
“不一定要吃苦才有生活意义,这是资本主义社会。”
她点头,“你说话很有意思。”
“去法属波利尼西亚可好?”
她却说:“我这人恋恋风尘,我还是喜欢巴黎。”
“那就是巴黎吧。”
“你做向导?”
“绰绰有余,一定胜任。”
她取过一只小小司空饼,轻轻搽上玫瑰果酱及奶油,送进口中。
“我有一件礼物送你,盼你收下。”
“呵。”
他取出一只小小首饰盒子,“我看到这副耳环,觉得十分适合你。”
打开盒子,是一副秀丽的粉红色珊瑚镶珍珠耳环,设计成一朵百合花模样。
“真漂亮,是古董首饰吗?”
“是二十年代新美术设计,这种珊瑚颜色,叫天使皮肤。”
她立劓取出戴上,“谢谢你。”
“果然很好看。”
“每次见到你,都有意外之喜,为我苍白寂寥的生活添增颜色,我很感激。”
他一怔,忽然腼腆,可惜,这一切不是免费的恩典,他一直收取十分高昂的酬劳。
“你可想到别处走走?”
“不用了,就这一顿茶就很好。”
接着,他们闲谈几句,说到世上各个慈善机关,她说:“奥比斯眼科飞行医院是我首选。”
“宣明会助养儿童计划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