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母叹一口气,人类奇异畸怪行为自古不绝,如纹身,如缠足,
如整形,都是自残身体,没想到如今变本加厉。
伍母说:“我仍然觉得你们需要详加考虑。”
两个年轻人不出声。
忠言逆耳。
伍母说,“我们家清贫,身无长物,信仰又奇突,与众不同,很难为一个千金小姐适应,一时来讲,我也很难接受你。”
小萍恭敬聆听,不置可否。
“你们之间,一定会产全许多矛盾,需要极大勇气,信心,忍耐才能克服,佳良与小萍,别高估自己的意旨力,别低估生活的压力。”
小萍气馁,伯母不看好他们,正如她爹爹对这头婚事悲观一样。
教训听够了,小萍咯然离开伍家。
她并不是反感,只是觉得败兴。
同自己的朋友在一起,永远兴高彩烈,因为价值观人生观统统相似。
而伍母,她是一个以朴素吃苦为荣的苦行僧,小萍不了解她的心路历程,也不打算在日后花时间在这方面钻研。
小萍觉得老人家似一块顽石般挡在她与佳良之间,使她觉得委曲--城里有许多人家,以娶到尹小姐为荣,伍母却轻视她。
谈婚论嫁本是人生喜事,小萍此刻却除了压力,只觉压力。
要安排两老见面,更是难上加难。
小萍嚅嚅的说:“两老不见面,我们其实也可以结婚。”
佳良鼓励她,“权且试一试。”
小萍悻悻然,“这个世界,科学尽管进步,人情世故之落后,一如百年以前。”
佳良劝慰道:“五纲伦常这等事,千年不易,再也不会有变化。”
小萍于是蹲在父亲跟前磨了整晚。
尹父说:“我肯见人家,人家未必肯见我。”
“这是我所听过最没有技巧的推搪语。”
尹父无奈,“好好好,你去约时间地点,我一于奉陪,好了没有?”
小萍觉得父亲深爱她,否则不会一步一步的退忍。
那边厢佳良也在低声恳求母亲。
那慈母终于吁出口气,“面总是要见,亲密来往就不必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佳良大喜。
约会地点订在湖边的一间渡假屋,尹家派车子去接,甫抵埠,伍母一脚踏出车子,已经看见尹大富站在道旁迎接。
尹大富伸出双手,“我们好久不见了。”
至此,佳良与小萍面面相觑,原来他俩是旧相识,不由得惊喜交集。
他们两人识趣地退后一步。
尹大富说:“秀琼,你还是老样子。”
伍母苦笑,“衰老不堪了,纵使相逢应不识,”停一停,“大富,你养尊处优,依然身壮力健。”
尹大富搔搔头皮,“天天钻营,满身铜臭,夫复何言?”
小萍从来没见过父亲这样谦卑,不禁睁大双眼。
伍母这时笑笑,“是要有你这样的人的,不然社会怎得繁荣。”
尹大富转过头来,对女儿说:“我想与伍太太单独谈谈。”
小萍识趣地拉开佳良。
尹大富与旧友到阳台坐下,“三十年不见了。”
“没想到咱们儿女会恋爱起来。”
尹大富黯然,“小萍体内若有我的因子,就会仰慕似你的小男生。”
“还说这种话干什么?”
“你几时发现小萍是我的女儿?”尹大富问。
“一早就知道了,尹大富顶顶大名,路人皆知。”
“不敢不敢。”
“你呢?”伍母问:“你又怎么知道佳良的母亲是你旧友?”
“我派人调查过。”
伍母默点头,调侃他,“财宏势厚,办事容易。”
尹大富自辩道:“我深爱小萍,当然想知得更多。”
“那当然。”伍母笑笑。
“秀琼,你会爱护她吧?”
“你不是有什么怀疑吧?”
“没有,你是一个至高至洁的人物,可惜不为世人了解。”尹大富感喟。
伍母连忙说:“那里有你说的那么好。”
“秀琼,当年我是如何苦苦追求你……所以,我一定要成全小萍与她所爱的人。”
“谢谢你。”
“我要感激你接受小萍才真。”
“儿女的婚事,诚属儿女的事,”伍母凝视他,“我尊重他们的选择。”
“你仍然对我所作所为不以为然吧?”
伍母温和地说:“大富,君子爱财,取之以德。”
“我没偷没抢呀,你老透过有色眼镜看我。”
“大富,洒水的热带雨树林早十年叫谁的公司划尽烧光,至今只剩一片荒原,引致土地贫瘠,加剧温室效应?”
尹大富一怔。
“大富,谁人属下的化工厂频频泄漏毒气,使当地食水空气泥土均告污染?”
“你怎么不考虑我一手创造几许就业机会,带来多少新产品使生活更方便?”
伍母失笑,“这问题早三十年我们已经讨论过。”
尹大富别转面孔,“也许到了下一代会有一个比较完善的解决方法。”
伍母说:“下一代不行,还有再下一代。”
“那要看我们孙儿像谁多一点了。”尹氏大笑。
伍母终于说:“大富,让我们祝福他们。”
他们紧紧握手。
“秀琼,我佩服你。”
“我才敬佩你呢,大富。”
“彼此彼此。”
湖的那一头,佳良小萍坐在岸边谈天。
“真没想到伯母与家父是老朋友。”
“看样子我俩婚事可告顺利解决。”
小萍着佳良一眼,咳嗽一声,“先小人后君子,约法三章如何?”
“你想说什么?”
“我决定要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在孕婴器内成长,完全不妨碍我日常活动操作。”
“不行,”佳良跳起来,“太自私太不负责任了,婴儿应在母体之内天然孕育成长。”
小萍提高声线,“你才自私,我的身体,当然由我作主。”
“小萍,我完全不赞成,在你思想搞通之前,我看我们不宜有孩子。”
“什么?”小萍叉起腰,怀疑耳朵有毛病。
佳良严肃地说:“我的孩子们绝不配用电子肢体,上帝赋他们什么样子,就以什么样子生活。”
“佳良,没想到你这样盲塞,那么我请问你,近视配不配眼镜,生病动不动手术?”
“尹小萍,我不会与你强词夺理。”
“伍佳良,你恶人先告状。”
两人同时怒气冲冲站起来离开风光明媚的湖畔。
过去一段日子,只顾着联手应付双方家长,忘却正视他们之间的矛盾。
今日,忽然都看清楚了。
走近渡假屋,发觉长辈已经离去,只剩下司机在一旁侍候。,
佳良转过头来,“小萍--”
“不要跟我说话!”小萍拉开车门,坐上车去,在窗口探身子出来,“除非你准备道歉,还有,婚事押后,一切细节从头再次讨论。”
她吩咐司机开车,扬长而去。
剩下佳良独自站着发呆。
心里有十八般滋味,忽然真正明白母亲口中齐大非偶的意思。
爱管爱,可是生活是生活,爱之后如果毋须生活,那么,恋爱诚是天底下至佳妙的一件事。
伍佳良独自在夕阳中踯躅走出市区。
双手插在袋中,一边喃喃说:尹小萍尹小萍,为何你要是尹小萍?
只要爱得够
王永欣走入彩虹酒吧。
唤了一杯啤酒,却没有喝的意思,一直转动杯子
啤酒杯子本来冰冻,不消一会儿,转为微温。
酒吧里挤满男女,看人,亦被人看。
永欣闻说有这个地方已有良久,同事们都劝他,“是个男人嘛,怕什么?去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上班不觉得,一下班回到公寓,永欣的寂寞,难以言喻,他一直希望有个异性伴侣,并无他想,只盼她通情达理,善解人意。
偏偏工作环境内没有女生。
一个都没有,全男班。
永欣在一间化工厂工作已超过十年。
芷茵是他大学同学,走了多年,已论到婚嫁,因为一件可怕的工业意外,永欣受伤,痊愈之后,芷茵向他摊牌,两人终告分手。
到今天,想起这件事,永欣内心仍然牵动,作痛。
爱一个人,是要为她好,永欣一声不响,同意分开,何必成为他人生命中的负累。
事后芷茵说,“永欣没有求我……”
不是他不肯乞怜,而是他不想防碍芷茵过正常的家庭生活。
啤酒的泡沫已经全部消失,它已经失去生命。
永欣把杯子推开。
今夜,他终于忍不住,要出来走走,家里一片静寂,永欣独自坐中在沙发上。感觉上,象是从来没有出生过,他这个人,从头到尾,不存在。
踏入热闹的彩虹酒吧,听到嗡嗡人声,起劲的爵士乐,缠绵含怨的歌声,才比较舒服一点。
歌手是个穿红衣的美貌女郎。
坐在彩虹酒吧里的人,统统醉翁之意不在酒。
都是寂寞的心,前来寻找一点慰藉。
照说,永欣应当前去与异性打个招呼,说声“好吗?有什么节目?我有个好主意……”可是永欣没有主动。
“喂。”
永欣抬起头来。
是个俏丽的少女,对他笑,“我在那边留意你好久,一个人,且满脸忧郁,怎么回事?人生苦短,且自逍遥,到我们这边来玩。”
永欣不出声,只是笑笑。
少女大胆俏皮,伸手过来拉他,一触到永欣的手,便一呆。
她不相信,便是拉住永欣的手。
永欣要缩回已经来不及。
少女摊开他手掌,即使在幽黯的灯光下,也看得清清楚楚,她脸上变色,“你是--?”
永欣终于缩回自己的手,无奈地颔首。
“对不起,”少女退后一步,“打扰了,恕我冒昧。”一脸惋惜。
“没关系。”
少女迅速退下。
永欣更加寂寞,他知道社会上有人歧视他这种人,不愿意同他做朋友,就似若干年之前,白人不喜黑人一样。
既然如此,不必勉强。
明日永欣会对同事说,没有收获。
他苦笑着结帐,离开彩虹酒吧。
零晨时分,天气很冷,永欣仰起头,太息一声,总算消磨了一个晚上。
他正欲开步向停车场走去。
后边有人说,“寒夜最寂寞。”
永欣转过头去。
他看到适才台上红衣歌女此刻就站在他身后微笑。
永欣礼貌地点点头。
她走近,双手插在大衣袋中,“可否载我一程?”
“当然。”永欣有点诧异,但是不便拒绝。
她遗憾的说,“当夜班最惨是要一个人回家。”
永欣笑笑,他太明白个中滋味了。
歌女有一股温柔的神色,叫永欣放心。
“我叫露露。”
“是艺名吗?”
她笑笑,“也是真名。”
上了车,她说出街名。
许久许久,这辆车都没载过女孩子。
途中,露露忽然说,“看样子,你好象受过伤。”
永欣苦笑。
“伤得恍惚很重。”
永欣答,“体无完肤。”
“不,外表不重要,我指心灵创伤。”
永欣看她一眼,好一个婉柔的女子,“是,里里外外,都伤痕累累。”
露露不出声。
永欣问,“你不怕?”
“怕?”露露诧异,“怕什么?”
“我无意瞒你,”永欣说,“我受过一次工伤,我负责岗位的锅炉发生一次小型爆炸,首当其冲,我受了重伤。”
露露默然。
“在医院苏醒时,四肢不复存在。”
露露这时开口,“科学昌明,你可以用机械义肢。”
“正是,我现在是半个机械人。”
露露淡淡地说,“我早就看出来。”
“你不怕我没有人性?”
刚才那少女一发现永欣有异常人,立刻知难而退。
永欣对露露说,“现在,我只剩一个真的脑袋与一颗真的心,其余,都是机械零件。”
露露看他一眼,很平静地说,“许多男人,根本没有脑袋,亦无良心,你比他们好。”
永欣一愕,愁眉百结的他,不由得笑出声来。
为什么没有早点碰到这个女孩子?
车子已经驶到她的家。
讲出来,永欣内心舒服得多。
“夜未央,请到舍下小坐如何?”露露邀请他。
永欣没有拒绝,很欢欣的应允。
露露胆大、必细、善解人意,实在是个好伴。
她的寓所简单舒适,看样子唱歌的收入不错。
她随即为永欣播放悠扬的音乐。
“要不要酒?”
永欣坦白,“我已没有消化系统。”
“对不起,我忘了问。”
“接受我们这样的人,是有点困难。”
“肤浅的人,接受一支新歌都不容易,那不是你的错。”
永欣感动,过半晌才说,“伤愈后我遭受不少白眼。”
“她离开了你。”
永欣跳起来,“你怎么知道?”
露露笑笑“不难猜得到。”
是,永欣一脸怅惘,开头,芷茵天天来探望他,安慰、鼓励,怕他支持不住,一等他痊愈,复工,她便疏远他,她怕。
都传说渐渐病人便变成机械那样冷血。
芷茵怕。
露露轻轻问,“她用什么借口离开你?”
“她说她喜欢孩子,我已不能生育。”
“好理由,”露露停一停,“然后呢,你让她走?”
永欣点点头,芷茵已经结了婚,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永欣觉得牺牲得有价值。
“我很佩服你。”
“言重了。”
“想念她?”
“想念过去一段好日子。”
“可以找一个新伴侣。”
永欣感喟,“现在条件差多了,人家看不起我。”
露露笑笑,“那种人,你不必理他。”
永欣答,“但愿我有这分潇洒。”
“别忘记你有正当职业、专业知识,以及一颗善良的心。”
永欣腼腆地笑,半晌,他说,“时间晚了,我该告辞。”
走到门口,永欣问,“我如何与你联络?”
露露松出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不打算问我。”
永欣又笑,这一个晚上笑容,比过去一个月都多。
“彩虹酒吧那种地方不适合你。”她沉吟。
“你把我看得太好了。”
“这样吧,逢星期五是我例假,这是我的通讯号码。”
“你太慷慨。”
露露朝他笑笑。
永欣上了车,还看见她在窗前摆手道别。
那次意外,一着火,永欣已经逃离现场,可是有工人陷在里边,他是组长,一向负责,故此折返救援,反而殿后,爆炸发生,受了重伤。
自此地在厂中成为英雄传奇人物, 同事们厚待他。
芷茵离开他时,永欣乐观地冲好处想,幸亏父母已经不在世上,不然的话,见他心身受创,一定伤心欲绝。
活下来了。
永欣凄酸的想,这样都会活下来。
自此成为半人半钢的怪物。
这种手术刚刚开始发展,许多人都觉得难以接受。
同事小刘说,“永欣,不要难过,我的孩子即是你的孩子,三个女儿,任你挑。”
这样,都安慰不了他寂寞的心。
王永欣已死。
王永欣是机械人。
他亦曾暗暗流泪,一日比一日沉默。
幸亏没有家累,他的伤心,纯属私隐。
星期四,他接了一通电话,“我是露露,特地提醒你,明天你该打电话给我。”
荧幕上出现她俏丽的笑容,永欣如被注射强心针,即时说,“明早八时我来接你泛舟湖上,会不会太早?”
露露失笑,“十点比较好。”
“但是八点人比较少,鱼比较多。”
“而且,你比较固执。”
永欣不好意思。
“我尽管试试爬不爬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