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永欣在鸟语花香中把露露接出来。
露露其实早已打扮梳洗定当,却不住呻吟,“天亮了没有,我的身体还在床上,陪着你的不过是我的魂魄。”
永欣一直笑。
到下湖上,露露不再作声,痴痴遥望青山,她躺在独木舟上,伴永欣钓鱼。
永欣说,“换上机械身之后,再也不能游泳,我此刻遇水即沉。”
露露佯装吃惊,“你会不会压沉这条小舟?”
“怎么,你不打算同舟共济?”
他们的笑声在蓝天白云底下特别清脆动听。
“天然风景真美。”
钓上来的大鲑鱼,由永欣提着回家,做一顿丰富的午餐,请露露品尝。
露露说,“我简直不舍得走。”
“那么就不要走。”
“人家会怎么说呢?”
“那种人,不要去理他。”
露露看着永欣,微微的笑。
她还是回去了,晚上还要唱歌。
过几天,永欣与小刘说起露露,“性格可爱,长得又漂亮,天生一副好歌喉。”
刘太太加一把嘴,“婚后叫她不要再唱了。”
小刘瞪老婆一眼,“谁问你意见,你管什么闲帐?”
那刘太太还说,“那种地方人杂。”
永欣笑,“十划尚未一撇,我凭什么管她,她不嫌我,已经够好。”
刘太太说,“永欣,你不必自卑,拿出勇气出来。”
小刘说,“你哪一点配不起她?”
永欣想一想,“我不是真人。”
“别瞎说。”
永欣苦笑,那里有真人每日早上一回到工厂先得坐上一张电椅,插上插扑,补充能源的?
世上诸般美食,已与他无缘,体力由小型电池操纵。
小刘说,“时代进步了,早一两百年,不是一条村的人,还不准通婚呢。”
“她的确很开通大方,但是我不想误解友谊为爱情。”永欣低下头。
“你呢,你爱她吗?”
永欣点点头,“我很肯走我爱她,是以压力很大,怕只怕期望过高,失望亦大。”
刘太太抱着幼婴,“永欣,似你这般好心地的人,上帝不会辜负你。”
永欣不语。
刘太太又说,“我们最近见过芷茵。”
小刘跳起来,“谁问你了?尽说无谓话。”
刘太太不以为然,“人家永欣才不如你这般小器,永欣,是不是?芷茵也很牵记你。”
“她生活愉快吗?”
“过得去,可是一直说很少男人似王永欣这么光明磊落。”
永欣黯然,“那是过去的事了,我己不复当年。”
“过去的事不要再提。”
今日的王永欣沉默忧郁,只有在见到露露的时候,才有欢容。
每个星期五,都是他们约会的日子。
不需要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光是手拉手,在长堤上散步,已经心旷神恰。
永欣做梦都没想到他还能再度恋爱,午夜梦回,时常感动至泪盈满睫。
又不知该如何向露露表达,他不擅词令,更不懂写情诗。
他多方面倚赖露露的成熟,希望她自他的眼神看出他的心意。
露露不负他所望,很了解永欣心思。
一天,他们坐在露台看日落,那一抹橘红色夕阳似映到露露脸颊上去,永欣目不转晌欣赏女伴美态。
露露忽然转过头来问,“永欣,为什么有些感情,没有结果?”
永欣不加思索答,“爱得不够。”
“是吗?永欣,如果爱得够,足以排解一切困难?”
“当然。”永欣十分肯定。
“永欣,我有话同你说。”
“请讲。”
“这是我一个秘密。”
永欣笑,“大秘密,还是小秘密?”
“大秘密。”
“我知道了,你原是阿托伯酋长的禁脔,逃跑出来,与我作伴,现在要同去了。”
“永欣,我是讲正经的。”露露有点焦急。
“我也很严肃,露露,每一个人,心底下,总有他的秘密,不必向任何人交代表态,过去是过去,我重视的,是现在、将来。”
露露吁出一口气,“你不想知道我的秘密?”
“你觉得说出来比较好的话,大可信任我,对我倾诉,我不是非知道不可。”
露露欲语还休。
永欣看着她,不信这个可爱的女子会有什么黑暗的秘密,即使有,他一样的爱她。
这次之后,露露再也没有提过秘密。
在一个适当时刻,永欣向她求婚,“如果你觉得不是太坏,不是太可怕,我希望你应允我。”
平日爽朗的露霹忽然愕住,怔怔地瞪着永欣,过半晌,才说,“我要好好考虑,让我静一静,别催我。”
终于到了揭晓的时分,爱得够不够,马上可以知道。
永欣轻轻说,“我不会逼你。”
露露伏到永欣怀中,紧紧拥抱住他。
毕竟是人生大事,确要让她好好考虑。
永欣趁这个空档,进医院做全身检查。
手术科主任张医生对于他的身体状况十分满意,“王永欣,你可以说经已练成金刚不坏之身。”
对于这样的幽默感,永欣啼笑皆非。
“并非玩笑,”医生说,“你的臂力是常人的十倍,跑步速度胜普通人十五倍,随时可以更换四肢,谁敢与你争锋?”
永欣苦笑。
张医生拍拍他肩膀。“还想不开?已经四年了。”
永欣勉强地笑。
“又有什么心事?”
“医生,我恋爱了。”
“恭喜恭喜,对方可知道你的情形?”
永欣点点头。
“事先坦白了也好,免得将来有误会。”
“我很羞傀,爱她好象变成害她,我又不能给她一个正常的家庭。”
医生笑笑,“王永欣,生活中美中不足的事是很多的,所以古词人要说,世事古难全,你又何必耿耿于怀?正常人的不育率也颇高。”
永欣不作声。
“我有一名义肢病人也有同样烦恼。”
“有人比我伤得更重?”
“怎么没有!”
“我不相信,你只不过想安慰我。”
张医生严肃地说,“你最好相信我。”
永欣好奇,“他伤在哪里?”
“你不会想知道,况且,我也不便透露。”
“他也在恋爱中?”
“是,比你更糟的是,对方不知道他的情况。”
“呵,”永欣万分同情,“但是,我的义肢,是一眼看得出来的。”
“他不是伤在四肢。”
永欣知道医生不允透露,便不再追问。
他只是说,“同是天涯沦落人。”
医生看看永欣说,“卿需怜我我怜卿。”
永欣被张医生文绉绉语气逗得笑出来。
那天晚上,他接到露露的邀请。
“永欣,请在八点正到我家来。”
“一定。”
他的心忐忑。
恐怕不会有好消息了,如果是好讯息,她会以小鸟般声调向永欣报告,“好,好好好好好,永欣,我答应你。”
可是露露现在只是以沉重的语气叫他前去。
露露如往日般招呼他。
永欣心急,“快,告诉我,答案是或否。”
“永欣,且听我说。”
“快讲。”
“只怕我说了出来,你不再爱我。”
“你太低估我。”
“永欣,这是我的秘密,两年前,我任职夜总会歌手,少不更事,有晚下班,多喝了一点,醉酒驾驶,汽车出事。”
永欣狐疑,“你撞倒了人?”
“不,我自己受了重伤。”
“什么?”
“永欣,”她苦苦的笑,“你还不明白,这间公寓里两个人,你不是唯一的义肢人。”
永欣真正的怔住了,他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我一定要向你坦白,这件事非同小可,绝不能瞒着你同你结婚。”
隔一会儿永欣温柔的问,“是你的双腿吗?那多好,我俩同病相怜,会有更多的话题。”
“不,不是双腿。”
永欣灵光一闪,“你也是张医生的病人?”
露露点点头。
“你最近见过他,把你心事告诉他?”
露露又点点头。
“你受了重伤,伤在哪里?快告诉我,你我命运相同,我怎么敢嫌弃你?”
露露大眼充满哀伤,“永欣,你准备好没有?”
“准备好了。”永欣吸进一口气。
“永欣,我四肢身体均完好无缺,乃血肉之躯。”
永欣呆住,耳畔嗡的一声。
“可是,永欣,我的脑袋已被一具微型电脑取代,永欣,你明白吗?我才是一具真正的机械人,张医生手术高明,你没看出来,永欣,我怎么能答应你的求婚?我根本不是真人。”
永欣张大了嘴分不拢来。
可怜的露露。
她低低声说,“现在你明白了吧?”
永欣不禁落下泪来,她还记得她的过去,天晓得这三年来她受尽什么样的折磨。
这么可爱的女子要经过这么大的苦难,实在太过残忍,非要好好补足她不可。
露露站起来,“永欣,多谢你过去一段日子带给我那么多的快乐,我一生一世感激你。”
她走到大门,似要送客。
“你在说什么?”永欣愕然,“将来我们还要分享更多快乐。”
露露睁大眼睛,手足知措。
永欣说,“爱你就是爱你,世上并无十全十美的人,你不嫌我坏脾气,我也不嫌你孤僻,我们就可以生活在一起,露露,给我俩一个机会。”
露露看着他,“不是怜悯?”
“我的天,我还一直怕你同我做朋友是可怜我。”
永欣轻轻把露露拥在怀中。
他喃喃说,“我要加倍疼爱你,你还家伙,不早告诉我,独自胡思乱想。”
露露在他怀中呜咽。
“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还以为你另外有爱人。”
永欣如抱着小孩似双臂微微摇晃。
“你的脑袋应当比谁都灵活,别唱歌了,在家研究财经资料岂非更佳,好好帮我在股票及外币上赚一笔。”
永欣听到露露说“是是”。
只要爱得够。
遗嘱
李绫与男朋友王乃森步入张律师的会议室聆听宣布她母亲的遗嘱。
李绫廿二岁,大学刚毕业,长得神气漂亮,正是一个女性风华至美的时刻。
母亲逝世,固然带来若干伤感,但并没有影响到她整体飞扬的神采。
李绫穿着套考究合身的黑色香奈儿,脸容肃穆,挑一个前排位子,静静坐下。
会议室中还有其它人等,李绫没有去注意他们。
那是她母亲的遗嘱。
母亲只得她一个女儿,四十四岁才养下她,彼时,李绫的父亲早已超过五十,经已退休,弄女为乐。
父母节蓄丰厚,李绫自幼得享稳定的家庭经济生活,年纪大的双亲对她又加倍容忍,李绫十分清楚记得,她再调皮捣蛋,父母亦能一笑置之。
应该是被宠坏的。
李绫吁出一口气。
王乃森握一握她的手,“怀念母亲?”
“一辈子怀念。”
父亲先去世。
很不幸,这是人类最终难免的结局。
母亲哀伤而理智地打理一切后事,益发与李绫亲厚,母女时常相偕周游列国。
李绫记得母亲最爱说的两句话是“你是我的一切”与“你是我生活中唯一乐趣”。
然后她的健康亦渐崩溃。
想到此处,李绫泪盈于睫。
遗产不算丰厚,约有四间房子,若干现金,但已足够她舒舒服服生活,对于父母的财经状况,李绫十分清楚。
王乃森握一握女友的肩膀,“让我们速速结婚,养六个孩子,满屋跑。”
李绫不语,只是笑笑。
张律师进来了,咳嗽一声。
李绫早认得他,趋向前握手。
张律师说:“请坐。”他摊开手上的文件。
他又咳嗽一声。
李绫觉得奇怪,这个经验老到的律师为什么一脸为难尴尬?
只听得他提高声音,慢条斯理地宣读,“我此刻公布李陈少萍女士的遗嘱。”
李绫并无留心。
张律师读下去:“我,李陈少萍,将我的财产,公平分为两份,给我的两名女儿,章瑞全与李绫。”
李绫猛地拾起头来,耳边嗡地一声。
谁?
她一脸疑团瞪着张律师。
张律师十分无奈,朝李绫身后看一看。
李绫霍地转过身子去,要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后座有一位少妇,皮肤白皙,姿势文静,低头,默坐。
李绫失态了,她提高声线质问:“你是谁?张律师,你搞什么鬼,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是想告诉我,我母亲尚有另外一名孩子吧?”
李绫激动,讶异,惊惶,一生人都未试过如此失措。
她要扶住椅背,深深吸一口气,才停止身子剧烈摇晃。
王乃森亦被意外打呆。
张律师走近,“小绫,来见过你同母异父姐姐章瑞全。”
“笑话!”李绫的声音又拔高一度,“发什么神经?我母亲止得我一女,张律师,我会控告你毁谤。”
张律师喝止她:“小绫,请你镇静下来,这一切在你出生之前经已发生,你不可能了解,请接受事实,详情我慢慢同你说。”
李绫脸色煞白,她如堕入无底深渊,又像被人用冰水淋头,牙关打战,说不出话来。
转头看那章瑞全时,只见那女子仍然低头不语。
幸亏王乃森在她身边,拉一拉她,说:“小绫,我们先走一步。”
张律师说:“稍后我到府上来。”
王乃森连忙把女友硬行拖走。
车中,李绫一言不发。
到达公寓,王乃森斟一杯拔兰地给她。
李绫抬起头来,思维混乱,她怔怔地说“有人欺骗我。”
王乃森坐在李绫对面,“也许不,也许只是有人想把这宗事情留待你成年才告诉你。”
李绫摇摇头,看牢王乃森,“我是母亲唯一的孩子。”
“我相信那位章女士是有适当证件的。”
“不可能,她是假的。”
“结婚超过一次的人是很多的,并不是罪行。”
“母亲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她有另外一个女儿。”
“从无?”
“从不,我是她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她只爱我一个,我享受她全部的爱。”
王乃森搔着头皮,大惑不解。
“这是一个骗局,一会儿见到张律师,我会把他的狗头切下来。”
王乃森又问:“从来没有提起过,一次都没有?”
他看到李绫肯定地摇头。
王乃森十分震荡,“一个人的心只有丁点大,没想到可以把一个这样大的秘密,藏在黑暗中这么些年。”
他连忙问自己:你有没有事情瞒着李绫?不禁满头大汗。
李绫喃喃说;“没有可能,父亲也从来没有提过。”
门铃一响,张律师来了。
李绫冷笑一声,看看她这个平日相当敬重的张叔叔。
“小绫,章瑞全的确是你的姐姐。”
“放屁。”
张律师一口干尽手中的酒,不怒反笑,“我看过她的出生文件,她父母的结婚证书,以及离婚证书。”
“伪造文件。”
“它们都是真的。”
“谎话。”
“章女士并不在乎遗产。”
李绫跳起来,“我也不稀罕,一个大学毕业生,有手有脚,哪里去不得,什么不能做?我不是怕有人分簿我母亲的财产,事实上她只有我一个孩子。”
“不,小绫,她有两个孩子,接不接受在你,这是事实。”
“我不相信。”
“她来立遗嘱之时,我也不相信,我认识她超过廿年。”
“我十分震惊,我们改天再谈,张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