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同一满,立刻离开这没有夜生活的鬼地方。”
“不过我将会储够钱换一间好一点的房子,总算牺牲得有价值。”
回到宿舍,思明拨电话给伴游公司找梅花。
那边的资料电脑答:“对不起,梅花入厂修理。”
“什幺事?”思明吃一惊。
“客人无理伤害她。”
“她无碍吧。”他是真的焦急。
“多谢你关怀,经过修理,她可以恢复旧观。”
“我想预订她的时间。”
“没问题。”
“从她出厂开始,每晚九至十一时,一连十天。”
“谢谢你,先生,请把信用卡号码告诉我们。”
思明松一气。
第二天,梅花就来了,容光如昔,一点不见憔悴,照样笑容满面。
“你没有事吧?”
她语气有点无奈,“行行有它的困难。”
思明握住她的手,“那些粗暴的人如何对付你?”
“他拉断我的左手。”
“我的天”
梅花的肌肤柔软一如真人。
“嫌我不够妩媚,他们忘了,我的构造不同,我是感性型,不是性感形。”她苦笑。
“这几天你也不要到别的地方去了。”
“谢谢你关照。”
“来,我们一边听音乐一边下棋。”
“王君,你是一位正人君子。”
思明笑笑。
“我只是一个伴游女郎,你还对我这么好。”
“你的构造如此,不是你的错。”
梅花的笑容更加干涩。
“忘却不愉快的事,来,让我们轻松一下。”
“当然。”梅花明快地回答。
每过一个黄昏,他们都了解对方多一点。
王思明几乎把他单纯年轻一生的事迹,全部告诉梅花。
她津津有味地吸收。
思明并不怕她不会替他保守若干秘密,同人类交往,也许风险更大。
思明把地球上的事告诉她。
“我们的卫星叫月亮,每逢初一十五,大如银盘,十分皎洁明亮。”
“我听说过地球是个美丽的星球。”
“最近情况也不大对了,早三两百年,她尚有广大的森林,清新的空气,活生生的海洋,现在已经太过人工化。”
“有没有思乡?”梅花问。
“当然有,抵火星港第一天,就开始想家,到此刻似过了一百年,偶而也会沮丧地恐惧回不去。”
“怎么会,终于你们都会回去。”
王思明笑笑,“相信回到地球,或许会想念火星。”
梅花答:“火星供思念的优点甚少。”
“我们的工作进度非常理想。”
“那多好。”
思明说的是真话,他的加入,使小组感到活力。
组长曾开玩笑地说:“我会向上头申请调王君过来做一年。”
地球与火星两颗行星相隔约六千万公里多一点,地球绕太阳一圈得一一一百六十五天,火星要六百七十八天,火星自转一周,需时二十四小时三十七分钟,它的一天,比地球长四十一分钟。
同事们笑,“别吓坏王思明,当心他回去就辞职。”
思明一贯沉默不语。
“小王已经在想家了。”他们说。
梅花在这方面帮了他很多。
他感喟,一具机械人居然这样善解人意,温柔体贴,比他接触过的,若干地球女性,有过之而无不及。
地球女性第一眼见到异性,泰半已在心中嘀嘀嗒嗒打起算盘。
一脑子都是数目字,月入若干,产业若干,条件差一点都不用谈。
如果有女子不计较细节如梅花这般大方就好了。
不过梅花是例外,她根本不需要物质生活,她是机械人,锦衣美食华厦珠宝均对她起不了作用。
真的,要女性戒除她们的陋习,除非把她们变机械人。
下班时分,一个同事拉住他:“小王,有话同你说。”
“什么事?”
“你不要见怪才好。”
“没有问题,尽管说。”
“晚上为什幺不同我们一起散心?”
小王已经知道他要说的是什幺。
“有人看见你同机械人在一起。”
小王点点头。
“当心玩物丧志。”
小王笑笑。
“设计这类机械人的是天才,幸亏厂家只在火星有产品专利,如果这些机械人出现在地球上,肯定天下大乱。”
小王唯唯喏喏。
“它们是很妖异的一种东西,小王,长期与它们接触,会遭迷惑,它们总是顺着你的意思做,渐渐令你沉迷。”
思明抬起头来。
“我见过有人为它们不肯回家去,也知道有人试图把它们偷运回地球,小王,它们是不祥之物。”
“什幺不祥?”
“它们只是机器。”
“我七岁的时候,天底下最心爱的是一辆脚踏三轮车。”思明微笑。
“那不同,三轮车不懂主动,很多时候,机械人暗中操纵了你,你还不知道。”
无论如何,思明很感激同事的忠告。
很多人对一件事的看法不一样。
谢谢你关心。”
“小王,还有一星期你就要走了,千万别节外生枝。”
思明与他紧紧握手。
火星上同样有四季变化,两极覆盖着白皑皑的白色薄冰屑,叫极冠,这极冠,从春到夏,会慢慢融化缩小。
此刻是秋季,极冠正慢慢扩大。
火星的景色异常灰黯。
在它的中心部分,存在着一个直径八十公里的熔岩出口,大火山肇顶高廿六公里,比地球上的珠穆朗玛峰高出三倍,王思明过几天要去考察。
当天晚上,梅花依时前来,思明怔怔看着她。
古时,有遭了狐惑的书生,成了精的狐狸晚晚幻化成为美女,前来抚慰失意的他。
梅花,可能也是狐狸精的一种吧。
你还会逗留多久?”她问他。
“还有六天就要回家了。”
“呵,下次几时来?”
“最快也要明年,梅花,我希望尚能与你见面。”
“王君,你太天真了,我的寿命,只得三个月。”
“什幺?”
“三个月内电池用毕,便遭丢弃,同地球上即用即弃的用品一样,厂方并不打算用我们一辈子,三个月已经足够,新产品不停改良。”
王思明觉得太残忍,他睁大双眼。
“不要紧,王君,届时梅花品种精益求精,会使你更加快乐。”
“我不要那些新品种。”
梅花沉默。
“我带你回地球,把你拆开研究,你根本是地球科学结晶,我有做电脑与机
械的朋友。”
“不,”梅花摇头,“不。”
“不许说不。”
“不应该发生感情。”
已经发生了,思明呆呆地握住她的手。
“机械人只是机械人。”
王思明落下泪来。
“回到地球,你不再需要我,你的亲友会包围你,你不再寂寞。”
“你还不明白我的处境?我一直寂寞孤清。”
“机械人只是机械人。”
“不行,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去。”
“那是犯法的走私行为,地球严禁我们进口。”
“管他呢。”
“我不愿意去。”
思明呆住。
“王君,我的构造不一样,设计者把我设计得令人类一看见便喜欢我,但是我不适合家居生活,把我带回家,徒然自寻烦恼。”
思明拉住她的手,“你会习惯的。”
“我永远不会习惯,我不是人,环境不能影响我,我的思路,一早由电脑资料决定。”
思明深深失望。
“我要走了。”
“不,不要走。”思明出力拉住梅花。
梅花说:“请放手。”
思明不肯。
梅花向后一仰,“危险,请放手。”
话还没有说完,她的一节手臂已经脱出来,露出一大扎电线与精密的电路板。
一连串小红灯亮起,只听得梅花说:“毁坏,毁坏,赔偿,赔偿。”
思明知道他错了,她是不折不扣的机械人。
他拾起手臂,“对不起,梅花。”
梅花用另一只手拾起那一只手,一言不发,打开门,离去。
只是一具机械人,思明掩住睑,他自作多情了。
通话器响起。
思明默默按着它,对方的声音传来,“先生,梅花毁坏,你可愿照价赔偿?”
“我愿一意。”
“手臂修理费用是五百六十元美金。”
“没问题。”
“明日时间,可愿接受另一位伴游?”
“好的。”
“喜欢什么样的类型,先生?”
“热带女郎,微褐色的皮肤,鹿般大眼睛,不多说话,非常温柔,同时,我
希望学跳舞。”
“绝对如你所愿,先生,她叫沙龙。”
“谢谢你。”
“不过先生,梅花修理好之后,要不要她再来?”
王思明想了一想,“不,不用她了。”
“好的,沙龙会代替她的位置。”
王思明躺在床上。
不用她了,反正每一个都一样,都有优点,不如天天换。她们只是机械人,受了伤可以迅速修理,只要照价赔偿,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天亮了,王思明起床工作。
天黑了,王思明下班回家。
一个女孩子捧着鲜果汁笑着出来,“我是沙龙,我来早了,见门掩着没锁,
便推门进来,请勿见怪。”
她穿着热带花纹的裙子,彩色斑烂,一双黑色的眸子含情脉脉。
思明脱去外套,“你会跳舞吗?”
“会。”
“愿意教我吗?”
“愿意。”
王思明过去轻轻搂住她的纤腰。
沙龙轻轻地笑起来,那笑声,贴在耳边听,就似银铃一样。
思明不再会误会。
她们只是伴游社的机械人。
理想生活
葛若文自床上跃起,一看闹钟,已经九点半,她不相信这样大的悲剧可以发生在她身上,今早八时四十五分有一个关乎她事业荣衰的会议,而她居然睡过了头。
她原本要向公司最大客户发表明年度计划书,大老板会在旁观察她的工作能力以便决定她是否升职。
这一升表示她的头顶上司由十一位降至四位,不知看了多少睑色。
而她睡过了头!
若文惨叫起来,眼泪四射,怎么可能,自小她永远比闹钟早醒十分钟,她不是那种疲懒得没有明天的人。
若文大喊,真是天亡我也。
正心急如焚,热锅上蚂蚁似团团转没法子,她忽尔听得一阵铃声。
这是什么?
铃声连绵不停。
若文的灵魂渐渐被它唤醒,这一次她真正自床上跃起,睁大双眼,挥一挥额角的汗,第一件事便是把闹钟抓过来看。
六点半。
她摇摇闹钟,不相信,又取过手表看。
六点半。
她松下一口气,原来刚才那个是噩梦,有得救,她死不了。
经过这样一吓,一颗心咚咚跳,委曲不过,若文怔怔地落下泪来。
虽然是自由社会,衣食住行一样不缺,若文却觉得做人不容易,做人好辛苦。
也不能尽情痛哭,待会儿肿着双目去上班,成何体统。
若文淋一个冷水浴,一边吹干头发,一边喝咖啡看早报。
多年来习惯三四件事一起做节省时间。
若文化一个淡妆,穿上一套雪白蓝边金纽扣的香奈儿针织套装,看看镜子,自觉声色艺都及格,便开车去上班。
到了公司,才八点正。
那噩梦总算渐渐淡忘。
但若文心底有股哀愁,挥之不去。
生命活一天少一天,总有比这个更高质的生活方式吧。
已经没有空作如此深入的思考了。
诸同仁开始操作,若文指挥起来。
八点四十五分,贵宾莅临,会议开始。
若文色若春晓般站出来,已经叫人暗暗喝一声采,接着口齿伶俐,妙语如珠,清脆玲珑地讲解了她的计划,握要,有力,却不予客户任何逼迫感。
她的大老板在会议开始后十五分钟便决定给她升职,加薪百分之五十,提供私人办公室,以及必要时,房屋津贴。
她的客户心里罕纳:为什么我们公司没有这样高质的员工?
计划平平,并不见得超级出色,但是经葛若文包装,便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客户决定采用。
事实上,客户在会议之后便签下合同。
这宗大生意会带给公司荣誉及进账,老板马上笑开颜地说:“若文,待会儿一起午餐。”
若文应了一声。
到这个时候,紧绷的神经才舒展开来,若文倒在沙发椅上,吸一支烟,喝一杯咖啡。
她情愿吃一只苹果当午餐。
奇怪,她把办公室生活处理得这样妥当,成绩斐然,但是她却完全不喜欢这一套,她甚至乎厌倦这一切。
丢下烟,若文到洗手间去补妆,终有一天,她扑粉的时候想,这块脸会褪色,一定有更好的办法使脸色红润吧。像足够的运动,像充分的睡眠,像愉快的心情,但现在,只能靠化妆品。
一位初级女职员看到她,不胜羡慕地过来说:“葛小姐,你真本事。”
若文茫然转过头来,陪一个笑,客气地说:“是吗,太过奖了。”教养与涵养告诉她,千万不能嚣张。
那位小姐说:“下月起葛小姐你可以用高级职员的洗手间了。”
葛若文没想到这个。
不止一次,不耐烦的同事抱怨初级职员不顾卫生,终于,她有机会去一睹高级职员是否注意清洁。
洗手都分阶级,夫复何言。
若文补完口红。出去随老板到私人会所午饭。
又要能做,又要耐看,还得陪客吃饭。
累累累。难难难。
两点半,老板们还坐着聊天,若文识趣,先退下来,乐得轻松。
挤进电梯,忽尔听得有人在她耳畔说:“我知道你想追求理想生活。”
若文一呆,抬起头,过一刻,四边张望,谁,谁同她说话。
谁知道她心底的渴望?
若文继而讪笑,怕只是站在她后边的人与友人说话,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电梯停住,大家匆匆忙忙往外走。
若文又听见有人说:“……你想追求理想生活吗?”
若文忍无可忍,霍地转过身子,发觉她身后站着一名俊朗的年轻人。
那青年看见若文的脸,也一怔,心想,好一张秀丽的面孔。
若文心底犹疑,是他吗,说话的会是他?
只见他与同伴打一个招呼,他同伴向他摆摆手离去。
他往前走两步,见那标致的女郎仍然呆站在那里,踌躇,转头看她。
这时候,若文刚刚也转过身子,两人对望片刻,是若文先尴尬的笑了。
那年轻人松口气,过去打招呼,“有没有人介绍过我俩?”
若文摇摇头,“没有人。”
“我们以前有没有见过面?”
“也没有。”
“那么让我介绍自己,我叫刘迎新,这是我的卡片。”
若文与他握手,“你好。”
她是一个非常谨慎的独身女,绝不与人乱打关系,趁势混在人群中走脱。
这才想起,她忘记报上姓名。
可惜。
那位刘迎新先生可能有理想生活的秘诀。
这是漫长的一天,回到家,若文放一缸热水,加进浴盐,跳进去,浸了半小时。
彼得打完电话来轮到欧阳,然之后是小李。
都给若文推掉。
都是些言语无味的家伙。
为工作强颜欢笑还能自圆其说,同他们在一起,心不在焉,双目无神,简直是受罪。
穿着毛巾裕袍坐在露台上抽烟,她在日记上这样子写:什么叫做理想生活?不用吃得太好穿得太好住得太好,但必需自由自在,不感到任何压力,不做工作的奴隶,不受名利支配,有志同道合的伴侣,活泼可爱的孩子,丰衣足食,已经算是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