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我来。”小弟已经拉开门出去。
守丹在他身后笑道:“史丹福大学的准讲师,一点架子都没有。”
有什么稀奇,一间史丹福数千个讲师。
“他廿四岁就修得博士学位。”
“是吗,”余立平闲闲地说:“真看不出,我还以为他只是个漂亮的小玩意。”
守丹坐下来,细细打量余立平,小余多希望她的目光一如露露,充满激情无奈。
但是没有,守丹的眼神里只有揶揄,她说:“奇怪,我也曾听过人家这样叫你。”
“叫我什么?”立平呆住。
“漂亮的小伙子,漂亮的小男孩,漂亮的小玩意。”
“谁敢这样叫我?”
“有何不可,你也那样叫人。”
“开玩笑,我哪里有资格做别人的小玩意。”
守丹说:“我听说福达利行的主席琳蒂潘那样形容你。”
立平马上心虚地涨红面孔。
琳蒂潘曾经与他约会过,她比他大十多岁,他在她那里得到三纸合同,成为他升级的台阶,这已是五年前的事,并且是一个守得很严的秘密,守丹从何得知?
这不是摊牌的时候。
“所以,”守丹笑,“漂亮的男性亦受谣言困扰。”
立平附和,“从来没有人讲老李的是非。”
守丹很有深意的笑了。
立平混身不自在。
他吃得很多,但是不记得吃过什么,喝了很多,也许太多一点,是以略觉疲倦。
守丹端出咖啡的时候,他只觉非常困倦。
梁府有一个男生已经够了,他踉跄地站起来道别。
守丹说:“他不适宜开车,小弟,你送一送他。”
余立平连忙拒绝,抢着出门。
如果守丹真的关心他,她会追出来送他。
余立平站在街角好一会儿,守丹地把他忘了,他只得爬进驾驶位,失意地,慢慢地把车驶回家。
他醒了。
他轻蔑地管别人叫小玩意,却不知道人家也这样叫他。
星期天醒来,头痛欲裂。
电话录音机上有留言:“立平,琳表姐的喜酒不要忘记”,“小余,这是老梁,礼拜一早上八点钟会议”,“余先生,我是你秘书桃乐妃,提醒你明早八点钟会议要带章程甲乙同丙”。
没有人找他去耍乐。
小余举起脚,发觉昨晚忘记脱袜睡觉,左脚拇指穿了一个孔。
他蠕缩一下足趾,自嘲想,平日叫老梁羡慕得说不出话来的余立平此刻不堪一击。
外表徒然英俊潇酒,风流倜傥,私底下却袜子穿洞。
从前,女孩子为着讨他欢心,周未还会上来帮他洗洗碗碟,打理一下衣物。
守丹却从来没有这样做过。
说不定她也在找保母与管家。
余立平吁出一口气,脱下袜子。
他到衣柜找一找,十馀双袜,有些落单,有些破旧,可以穿的不多。
给谁看见袜子上的洞,真会英名扫地。
他顺带把前两年买的,较为花俏的衣物也整理出来,折叠好,放进大纸袋,预备送人。
小余不会忘记公司大老板请手下坐船那一次,五十多岁的他穿了一套淡蓝色T恤配长裤,那娇嫩的颜色使他看上去像一名满脸皱纹的小丑。
岁月不饶人,人贵自知。
余立平把所有浅蓝色衣物扔出来。
衣柜里只剩下深灰、黑、棕,藏的时候,他才满意。
要人家尊重你,你必需首先尊重自己。
小余仿佛在今日立志。
他并没有去纠缠梁守丹,女人要男人看颜色的时候,男人最好维持缄默。
傍晚,他换上深色西服去接母亲喝喜酒。
那种场合,简直是大规模相看,年轻未婚男女穿戴整齐了,各自三三两两的占据有利座位,看人,也让人看。
往日,余立平是这类游戏的好手,如果有女孩子对牢他笑,他一定有表示,通常会走过去用手搭住对方椅背,问一声“你是新娘子的表妹?好脸熟,什么,不是,是同事?我替你叫杯咖啡,这里的伊面也不错……”
如此这般,他结识过无数异性。
今夜他却连头都没有抬起来,乖乖坐在母亲身边服侍老娘。有亲友过来他便站起招呼,否则分文不动。
余太太问儿子:“你不舒服?”
“没有,我很好。”
余太深以为奇,“你看,”她想提起儿子往日的兴趣,“那红衣女郎多艳丽。”
立平一向不喜红衣女。
人没进来,衣服先进来,还没看到人,已经先看见衣服,不知是衣服穿人,还是人穿衣服,衣不惊人誓不休,太夸张了。
“那么,”余太太又说:“看,白衣女。”
余立平也不喜欢,雪雪白,一伸手就像玷辱了她的样子,这社会太现实,完全不适合不食人间烟火型女子,立平自问没有耐心时间精力服侍一朵百合花。
开席了,他仍然坐母亲身边,自冷盘乖乖吃到甜品。
余太太奇问:“你没有别的事?”
立平回母亲:“没事,我闲得慌。”
变了,余大太想,完全变了,这个转变,不知是好是坏。
那一晚,立平觉得省下许多力气,他并没有扑来扑去侍候那干女孩,他要洁身自爱,他不再稀罕做众人乐园。
星期一正是他最最忙的一天,替上司背黑锅,让同事开小差,为下属抵挡横风横雨。
在大机构内工作过的人,不难发觉,人类至大的丑陋与弱点便是一有机会就想整治及控制他人。
老板放假,小李不过暂时替他三天五天,就立刻开始摆款,把小张小王召入房内问:“那计划表做好没有,你打算如何处理?”
他马上打算精忠报国,牺牲同事,在所不计。
一点都不怕难为情。
权力到了独裁者手中,往往造成大悲剧,就是这个道理。
争争争,人争我争,日争夜争,升了职也不过加两千块,那许多人便甘心受愚弄,被上司支使得团团钻。
无奈人在江湖,维持清白谈何容易,余立平亦不得不成为游戏一分子,再无聊,再愚蠢的章法,都得继续玩下去。
晚上八点才回到家中。
他的威士忌加冰要双分才能松弛神经。
初出道精力好得多,立平想起守丹的小弟,是,就似那小伙子,青春抵挡一切,他根本看不见立平给他的白眼,懵懵然做欢乐英雄。
电话铃响。
余立平有第六感,知道由女孩子打来。
“在家?”是守丹的声音。
“不,不在家,这是电话录音。”
“要不要看电影,我负责买票。”
“我想打个盹,买九点半票,还有,请来接我。”
守丹在那头直笑。
“不然我就不出来。”立平说。
“办公室生涯益发辛苦,嗳?”守丹笑。
“苦不堪言,下班之后,茶饭不思。”
“九点十五分我来接你。”
立平略感安慰,他想说:“守丹我们一切从头开始可好。”
终于忍住。
不能再冲动了。
他在沙发上睡着,直到守丹来拍门。
她一见立平,立刻说:“你不是疲倦,你病了。”
立平挥挥手,“你同小弟去看戏吧,别理我。”
“小弟没有来,他约了朋友去新屋。”
“那么,你独自去吧。”
守丹推开他,进屋关上门。
立平呻吟一声,跑到沙发躺下。
王老五之家就是王老五之家,守丹找到亚斯匹灵以及矿泉水,逼立平服下药。
立平从来都不肯以于思满面,形容憔悴的样子见人,一定要守丹走。
守丹问:“你醒了吃什么?”
“我可以照顾自己。”
“紧急时叫你母亲。”
“没问题。”
守丹很想照顾他,随即一想,他一退烧,大抵就忙不迭拨电话找其他女伴,他不是她的责任,他俩尚是自由身。
于是她说:“我走了。”
立平没有回答,他已经睡着。
守丹看见丢在门角的一袋两袋旧衣,以及洗碗盘内堆积如山的杯子,摇摇头,没奈何。
她记得立平像雇着个家务助理,但不是好帮手。
守丹犹疑一刻,不知该不该走,以余立平这样的人来说,对他好,他不是不晓得,但也不会感恩一辈子,此刻同他洗杯子补袜子,徒然失了身分。
假如再替他煮一锅粥,那更成为老妈子,大大犯不着。
守丹叹口气,她不是不想做,而是形势不让她这样做,她有她的难处。
进过他的厨房,以后梁守丹难再见人。
守丹把药丸与开水放在他附近,终于让一切照旧,轻轻掩上门离开。
走了一年多,两人还好似打哑谜,守丹唏嘘,真不知人家是怎么结的婚。
电影放到一半她才进场,看了十分钟,不知首尾,她只得离场。
余立平半夜醒来,看见那只干净的玻璃杯里盛着清水,当琼浆玉液般喝下去,感激之余,拨电话给守丹,守丹刚在电话旁看小说,顺手接过,只听得立平说:谢谢你来看我。”
守丹见他如此有礼,差点要即时报他知遇之恩,上门去替他洗熨煮,但是强自压抑,淡淡说道:“你好好休息吧。”
一旁在玩电子游戏的小弟问:“是不是我的功劳?”
守丹笑,“你白吃白喝白住,还有功劳?”
“在我出现之前,余先生好像比较吊儿郎当。”
“与你无关,是他自己累了。”
“是吗,”小弟笑,“也许看见我使他更累。”
“有可能。”守丹点点头。
很多时候,守丹看到十六七八岁的少女,也会顿时气馁,倦意顿生。
“那还不就是我的功劳。”
守丹笑,“难道还要我另外发奖金给你不成。”
“我绝对不介意,上周六余先生在这里晚饭,我看着他一路老下来,临走时似中年人。”
守丹不语,她觉得自己很残忍。
“你看,”小弟说:“你没有白把我自英国叫来,计划很成功。”
守丹说:“还要看明后天呢。”
有些人就是受不得激将法,余立平像换了一个人,每到下午四时左右,便给守丹一电话,报告行踪,天天约她吃饭,她没有空,就改喝咖啡,务必要见过面才安心。
老李见他如此诚心,笑问:“看透人生,不再游戏?”
他拉住老李,“脱鞋给我看。”
老李虽不明就里,也把鞋脱掉,没有,他的袜子整整齐齐,没有穿孔。
李太太是个好妻子。
老李问:“立平你可是打算成家?”
他问非所答:“我也不小了。”
老李拍拍他肩膊,“你有十足资格。”
老李都看得出,守丹当然更了如指掌,看得一清二楚,她驯服下来,公平对待小余。
守丹还欠他表弟一笔奖金。
是去年的事了,有一日,她同他诉苦,他说:“你请我到香港渡假,我包管你男友痛改前非。”
守丹不知道小弟用过什么办法,他好似什么都没做,余立平已经搞通了思想。
失物
小郭与关大律师,可以说是相熟的朋友。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兴趣:研究土星的光环。
小郭曾经与他一边喝着最好的陈年白兰地,一边谈论这颗象戴着一个银色项圈似的美丽行星。
不过这已经是题外话了。
今天,关大律师到小郭侦探社来,显然不是为着太阳系里任何一颗行星。
关某打过招呼,话入正题,但是以他的辩才,竟也觉困难,有不知从可说起的困惑。
小郭给他一杯好酒,“从头说起。”他提醒他。
“对,我就从头说起。”
关律师自公文包里取出一张大照片,“这,是张宝株夫人。”
小郭接过照片,看了一看,“是,是她。”
张宝株是本市第二代财阀,承继他父亲数以亿计的财产后,青出于蓝,成为年青一代富商中的佼佼者。
他的夫人,与他门当户对,是位大家闺秀,两人是大学同学,婚后感情好得不得了。
这样的一对出名的璧人,难道也会出纰漏?
关律师说:“这件事与张宝株没有任何关系。”
小郭更正:“暂时没有牵连。”
关律师笑一笑,“上个星期三,下午一点正,张夫人应邀参加一个午餐会,她于下午三时离开华晶酒店的宴会厅,登上座驾车以后,发觉失去荷包。”
小郭扬起一条眼眉毛。
如此小事,何用委托大律师?
“这,”关律师说:“是她当天用的手袋,那只荷包就放在手袋内。”
关律师取出来的,是一只翠绿色小格子鳄鱼皮皮包,扣子上有法国名牌标志。
小郭对女性用品的价值没有太大的概念,但是约莫知道,这只手袋的售价,可能是侦探社打字员一年半的薪水。
关大律师像变魔术一样,又自公文包内取出一只折迭式小银包,“她失去的荷包,与此相同。”
小郭不语。
他看着桌上的照片,鳄鱼皮包,以及同色同款小小的皮夹子。
张夫人才廿多岁,她有清丽的面孔,眉宇间却不知恁地略见忧郁,小郭凝视照片半晌,抬起头来问:“皮夹子里的失物,对她来说,极之重要吧。”
关律师双目露出佩服的眼色来,“是。”
小郭取起桌上的皮夹子,“那是什么?”
“张夫人没有说。”
神秘。
皮夹子这么小,可以放得下的东西不多。
小郭问:“你猜是什么?”
关律师答:“我猜不会是财物。”
对。
关律师迟疑一下,“我猜,可能是一封信。”
小郭点点头,“或是一张便条。”
“所以她委托我,无论如河,要把荷包找回来。”
小郭说:“这件事,归根究底,还是同张宝株有关,她怕他看到那张便条。”
关律师摇头,“她向我保证,与张宝株无关。”
女人。
小郭站起来,“爱莫能助。”
“什么?”关律师大吃一惊。
小郭说:“老关,本市的扒手多如狗毛,哪里找去。”
“小郭,帮帮忙好不好?”老关急出汗来。
小郭笑,“她悬赏多少?”
老关说了一个数字,“小郭,我与你五五分账。”
小郭呆在当地,这荷包里有什么东西,竟然值七个位数字的悬红?
老关说下去:“张宝株每年与敝公司有极大的生意来往,我们以他这个户口为荣。”
小郭明白,失去张宝株这大客户的生意,会影响到刘关张律师行的声誉。
“人海茫茫,怎么去找?”他问老关。
“找找看好不好,没找就说不找,不找怎么找得到,”老关抹汗,“给我一点面子,如果我的面子不够大,那么,看在土星的光环分上。”
小郭不语。
过一会儿他说:“你知道吗,老关,我们居住的地球,可以在土星的光环上打滚。”
“是,”老关颓然,“那条光环非常的宽。”
小郭终于说:“好吧,我试试看。”
“谢谢你。”老关紧紧握他的手。
他如释重负般的走了。。
小郭喃喃道:“土星的光环。”
琦琦敲敲门进来,一眼看见桌上翠绿色的鳄鱼皮手袋,立刻啧啧连声,“有钱人的品味往往恶俗。”
小郭说:“也许人家已经有三十只黑色鳄鱼皮。”
“噫,”她看到照片,“张宝株夫人刘莉莉。”
小郭忽然问:“琦琦,倘若这只手袋属于你,你会放些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