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抬头,看到女儿闷闷不乐回房来。
“谁惹你生气?”
少女只是不出声。
“好日子快来了,届时要什么有什么。”
少女没有先头那么乐观,“他靠得住吗?”
“谁管他靠不靠得住,银行存折牢靠就行了。”
少女蹲下来,语气有点悲哀,“妈妈,不要这样说话,听在别人耳中,好似一点感情也无。”
少妇一楞,随即笑了,眼神十分悲切,“感情?它从什么地方来,又到什么地方去?哪来那么多感情?”
一连串的问号,把少女问得哑口无言。
老爵士的要求太苛了,一个女子经过那么多,早已把一切感情看淡,怎么还能奢望她有真情意。
“妈妈,”少女说:“船往回驶泊了岸,我们从头来过,倒处有工作,卑微点不要紧,我们吃得了苦。”
少妇勉强地讪讪道:“你在说什么呀。”
“妈妈,让我们自食其力。”
少妇有点愠意,“我几时借过赊过?”
少女气馁,颓然坐下。
“你发什么脾气,人家都答应了:安家费、学费、房子、车子……”
少女仍然发呆。
少妇的声音又转柔,“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妈妈已近人老珠黄,作为一个教师、律师,什么都好,三十多岁才刚刚开始,但我是欢场里打滚的女子,你不明白吗,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机会。”
少女尽最后努力,“你可以找分工作。”
少妇凄凉地说:“我找过呀,节蓄花光之后,做过工厂、餐馆、文员,哪里都有色迷迷的眼睛,哪里都有想在你身上捞一把便宜的黑手,这才咬一咬牙,跳进海里,小公主,你不会明白,你毋须明白,你甚至不用原谅我。但你必须爱我。”
少女哭了。
“嘘嘘,这是干什么,”少妇拍打她的背脊,一如女儿还是婴孩,“苦难快要过去,还哭?”
那天傍晚,刘爵士派来一名律师,在舱房中与少妇又谈了很久。
少女倒处逛。
船上不是没有与她年龄相仿的少男少女,她却不想结交朋友。
她怕与人家交换身世。
不,她并没有羞愧的感觉,她只是不想解释,既然一切苦难都由她们母女俩承担,还失复何言,还何需向任何人交待。
她不要他人同情。
有人悄悄蹲下坐她身边。
少女一抬头,看见刘爵士。
她朝他点点头,今早介蒂忘怀大半。
刘爵士的手一指,“看到那堆人没有?”
少女顺势一看,果然有十来廿个男女也正朝他们看来。
“那是我的儿子,我的女儿,我的媳妇,我的女婿,还有我的孙女孙子,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统统想在我身上得到赏赐,却不肯给我丝毫温情。”
他的声音十分落漠。
“他们想早日得到遗产,希望我早日弃世。”
少女忽然笑了,“他们可还需等上很长很长的时间。”
刘爵士听了这话,犹如注射一支强心针,“真的。”
“当然,那个穿红衣服的是你孙女?”
“她比你还大三岁。”
“她看上去不太友善。”
“你不用理会她,你做得到吗?”
少女笑,“难度更高都没问题。”
“好孩子。”
少女看他一眼,“你偏心于我而已。”
刘爵士不语,这孩子聪明得惊人。
少女低声问:“你会照顾我母亲吗?”
刘爵士答:“只要是合理的,她要什么都有。”
少女笑,“放心,她的要求很低,绝不会要飞机大炮。”
“你呢?”刘爵士问。
“我想读好书,养一只小狗,天天放学有热饭吃,以及有人陪我说话。”
“你的要求也不高。”
少女答:“可是一生都这样,我于意已足。”
这个时候,律师毕恭毕敬的出来,对刘爵士说:“冯太太已完全同意,我们可以签署文件了。”
少女的脸微微苍白起来。
爵士进舱去,少妇矜持地迎出来。
律师把文件摊开来。
少妇用兰花指取起文件轻轻读出:“立约人刘余庆与冯星——”她错愕地抬起头来,“冯星?”
她瞪着女儿,少女神态异常镇定。
少妇沉默良久,胸头如被人重击一下。
她再转过去看刘爵士,刘某亦静静地看着她。
少妇霍地站起来,“你与她,你要的是她?”少妇觉得怪异得不能再怪异,荒谬得不得再荒谬,又有种被人骗入壳的感觉,急痛攻心,心绪失去控制,竟哈哈大笑起来,直到笑出眼泪来。
一间房内四个人,包括律师在内,除出少妇,都知道合约中的甲方是刘余庆,乙方是冯星。
少妇太过自信,低估了刘某人。
律师清清喉咙,“冯太太,你要的,全在协议书里面了。”
少女忽然也开口:“对,妈妈,你要的,全在里边。”
少妇看着女儿,声音颤抖,“你一直知道是你?”
问得多么多余。
“你愿意?”
少女轻轻答:“你说这是最后的机会。”
少妇跌坐,勉强看完合约,白纸上黑字一个个似会跳舞。
合约措词非常含蓄合理,当作刘某欠冯氏母女一笔债项,协议分期偿还,条件是,期间冯星必须住在某街某宅。
冯星未满十八岁,由母亲代签。
少妇拿着笔,无法书写。
少女仍以那天真的语调说:“船快泊岸,母亲,凡事想太久是不行的。”
说故事的人的故事
陈佳,是一个说故事的人。
不不,她不是说书人,说书这个行业,早已式微。
况且,多数说书人讲的,是他人的创作:三国、水浒,丰富的情节,灵活的人物,经过说书人的技巧,使听众如痴如醉,在湖畔的冷亭,一边品尝香茗,一边听故事,消遣半个下午,真正享受。
管它是不是艺术,已经造福群众。
陈佳用现代方式说故事。
她的故事,全部属于她个人创作,换句话说,她是一个写作人,她主要的作品,全部是小说。
陈佳有许多许多读者。
经过出版社安排,每隔一段时间,她会与读者会晤。
她的读者群多数是十五岁至三十五岁的女性,陈佳与她们生活在同一城市同一环境,交通殊无困难。
这一次,聚会的地点是陈佳渡假的郊外别墅,与她见面的读者四女一男,全是年轻人。
经过介绍之后,谈谈笑笑,年轻人同年轻人很快熟络,吃过茶点,大家围着陈佳,起哄,叫陈佳说故事给他们听。
陈佳笑说:“我不会讲,我只会写。”
其中一名叫微微的少女说:“陈姐姐,这样吧,只说一个开头。”
另一位叫之之,也跟着说:“请陈小姐构思起点,我们接着说下去,看看故事能否成立。”
陈佳笑,“这叫集体创作,影视界的剧本就是从此得来。”
之之的妹妹思恩睁大眼睛,“真的,谈谈笑笑就能赚稿费?”
大家推她,“你也来赚赚看。”
“陈佳小姐,”唯一的男生家康发言:“我觉得这项建议很有意思。”
大伙见他举着右手,像是同老师说话,一本正经,神情严肃,不禁笑出来。
陈佳想了一想,缓缓道:“故事的构思过程,十分玄妙。”
一个短发女孩子秀秀问:“是不是靠灵感?”
陈佳又笑,“靠翻覆思想才真。”
之之说:“家母一直叫我们不要想太多。”
陈佳答:“如果你是一个说故事的人,你不能不想太多。”
“请你说一个故事给我们听。”思思恳求。
陈佳想一想,“好吧,我把故事开头,你们给意见。”
大家静下来,迸息以待。
陈佳轻轻地开始讲故事:“一个月夜,大客轮的甲板上,坐着三个人,一位老年绅士,一位少妇,以及她十五岁的女儿。”
众少年脑海中马上浮现了一幅这样的图画,秀秀忍不住插咀问:“少妇美吗,小女孩美吗?”
之之嘘她:“当然美。”
陈佳笑,“他们三人在客轮上邂逅,已有两个星期,绅士对她们母女非常好感,处处表现慷慨的风度,终于,少妇觉得摊牌的时间到了,暗示绅士愿意以身相许。”
微微抢着问:“那老年人有几岁?”
“六十出头。”
“少妇牺牲很大,”家康说:“她的年纪不应超过三十五。”
陈佳轻轻地讲下去:“条件慢慢都议好了,船三两天内就要泊岸,绅士这时也知道少妇曾是出过锋头的交际花,讲起条款来,十分厉害,不但希望有一笔现金保障,还要公寓房子以及花园洋房,每个月的开销当然省不了,还有,小女孩要念最好的寄宿学校。”
家康点点头,“原来不忘女儿的教育问题,也算是难得。”
陈佳笑:“这是开头,你们猜,结局如河?”
秀秀一怔,“唔,结果船泊了岸,他们三个人达成协议,以后愉快地生活在一起。”
大家一听,轰然讪笑。
“给你写小说,找谁看,这种结局,有没有可能?”
陈佳说:“这样身分的三个人,大抵上没有可能长期愉快地生活下去。”
家康举手,“让我试一试。”
陈佳笑,“请。”
家康侧一侧头,“条件都讲好了,船到岸,少妇忽然觉得半生出卖自己已经足够,她同老绅士说:不,我情愿带着女儿去工厂找一分苦工,母女穷一点,但是问心无愧,终究一日熬出头来。”
家康还没说完,众人的笑声比上次更响。
——“家康,你干脆去写桃花源记吧。”
“还有,孙叔敖与两头蛇的故事。”
大家笑成一团。
家康连脖子都涨红。
微微感喟,“原来写故事不容易。”
秀秀说:“情节要合理,不能与现实脱节。”
陈佳说:“逸乐是一条蛇,被它缠上了,很难脱身,交际花会不会在盛年从良,跑到工厂去熬一分苦工呢。”
家康说:“会!”
思思说:“你会,她不会。”
秀秀说:“一致通这个结局不成立。”
家康不甘心,“不能给她一次机会吗?”
众女不耐烦,“你恁地婆妈,就算做了作家,也不能在廿世纪九十年代生存,早被淘汰。”
家康反唇相稽,“那么,你来说说结局。”
陈佳笑说:“诸位,我们休息一会儿,分组讨论。”
年轻的读者们十分快活。
“陈小姐,这次聚会太有意思了,我们像是参予了写作计划一般。”
陈佳问:“你们对写作有兴趣?”
大家齐齐答:“有。”
“这是一门相当艰苦的行业。”陈佳说。
“家父说每一分职业都要靠用功。”
“令尊是一个有智慧的人。”
他们走到游泳池旁,三三两两,讨论起故事剧情来。
之之走到陈佳身边,问道:“陈小姐,你几岁开始创作小说?”
“廿二岁,那一年,我大学刚毕业。”
“呵,大学里念文学系吗?”
“不,我读的是教育文凭。”
“开始创作是偶然的吗?”
“相当偶然,当时只觉得有许多许多话要说,便拿起一支笔,把它们都写出来,投稿到杂志报章上去。”
“你一共写了多少本书?”
陈佳笑答:“量并不重要,质才值得重视。”
“你可满意自己的作品?”
“过得去啦。”
大家听见之之访问陈佳,又重新围上来。
秀秀说:“我们续不下去了。”
思思急道:“那怎么行,故事连载到一半,没有下文,被读者骂死。”
“读者才没有那么空骂你,读者唾弃你才真。”
陈佳觉得与他们相处,也得益良多,这一代的年轻人聪明,活泼,刁钻,不容轻视。
“结局倒底如河呢?”微微问。
“真没想到创作故事这么难。”
“看故事最享受最写意。”
“才怪,看到劣等故事,读者活受罪。”
这个时候,之之似欲言还休。
陈佳注意到,便鼓励她:“之之,你好像有答案了。”
之之犹疑地说:“请各位不要笑我。”
“不,我们不笑。”
之之便说下去:“他们三个人上了岸,住到一块儿,开头感情并不融洽,少妇曾经想过要离开绅士,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令得他们患难见了真情。”
“什么事?”
“绅士生意失败破产,少妇拿私蓄出来,帮他恢复名誉。”
“又来了,天方夜谭。”
“不是没有可能的。”
“宇宙间什么都有可能,写出来不好看,就没有可能。”
陈佳鼓掌,“这已经是写作人的座右铭。”
“之之,你的结局太过陈腔滥调。”思思说。
“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我没有,我如果有,我就是一个作家。”
陈佳觉得这一班年轻人可爱得无以复加。
“我们明天可不可以再来?”有人问。
“天天来,陈小姐不用写作乎?”家康说。
“下次又该轮到第二班读者来开研讨会了。”
“陈小姐,见面的时间太短,不过瘾。”
微微与之之表示不满。
陈佳赔笑,“我实在无法抽出更多的时间。”
“我们懂得。”
天色已微暗,该告辞了。
他们鱼贯离开别墅,陈佳在门口送他们。
家康忽然转过头来,“陈小姐,我们把小说的结局写出来寄给你好不好?”
陈佳说:“好极了,限时一个月时间,三十天后,我们再见面,届时,我也把这个故事的结局说出来。”
年轻人欢呼起来。
“我会让出版社与你们联络。”
“谢谢陈小姐。”
他们散了会。
陈佳回到客厅,女佣正收拾杯盏。
曲终人散的感觉比较落寞,陈佳多多少少有点感触。
她坐下来,看着窗外紫色的天空。
背后有声音传来:“孩子们都走了?”
陈佳抬起头,看到她的未婚夫程中正自二楼扶梯走下来。
她对他笑笑,“你呢,工作进度如何?”
“我这分工作又不必讲感性。”程中是电脑程序编写员。
“我们的喧哗有无打扰你?”
“二楼听不见。”
程中坐到陈佳身边。
陈佳看着自己双手,“我们玩了一个游戏。”
“呵,是什么游戏?”
“我把一个故事的开头告诉他们,叫他们续下去。”
程中一呆,“什么故事?”
陈佳停一停说:“我的故事。”
程中有点震荡,“为什么,为什么把私事告诉人家?”
陈佳不语。
“隔了这么些年了,你应当忘记。”
“但事实我并没有忘记。”
“至少假装忘记,陈佳,这样会对你有好处。”
陈佳抿一振唇,“孩子们要我讲故事,一时哪里有题材,情急之下,便只好说自己的故事。”
程中仍不以为然,“以后不要见读者了,人与人之间,维持适当距离最好。”
陈佳笑笑,“读者最可爱。”
程中说:“可恶才真,需素无穷。”
“他们才是我真正的老板,”陈佳笑,“当然有权这样做。”
“陈佳,让我做你的老板如何?”程中试探未婚妻。
“不,我发过誓,成年以后,我要自力更生。”
“你太过耿耿于怀了。”
陈佳说:“暂时不谈这个,让我们出去吃饭。”
“来吧。”
故事原来是说故事的人本身的真实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