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吟良久。
秀川却耐心地在另一头等他。
许久许久,他以为她已经挂断了。但是没有,她问:“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喝杯咖啡,那么,你才告诉我。你找我是为什么。”
唐大钧笑了,新一代同从前完全不一样。
不知恁地,他渴望有个女伴陪着说几句话,再不相干.也有益心身。
他们约好了地方时间。
他一进咖啡室便看见她,她没叫他等,是一种激励,女孩的温婉叫他感动。
于是他把他的故事告诉了她。
想到这里,秀川落下泪来。
建晖听到声音,出来看她。
看见秀川痛苦的脸容,她忍不住说:“喝那么多为何来?”
秀川伏在她怀中哭泣。
建晖喃喃说:“我醉过一次,哗,以后拿机关枪指着我都不喝了。”
建晕隐隐觉得秀川是为着一个人。
她同秀川说:“晚了,我要回去休息,明天星期六.我来接你出去玩。”
秀川点点头。
她听见开门关门声,建晖走了,秀川亦渐渐入睡。
第二天醒来,头痛得似要拆裂。
建晖说得对,又不会喝死,醉死倒也算了,此刻一切烦恼不变,还要应付尊头。
秀川把面孔侵入为水里,门铃叮当叮当响起来。
秀川呻吟着拉过毛巾,这一定是建晖来强逼她出去.有时候这个热心过度的朋友造成她很大的心理压力。
秀川打开门,看到的的唐大钧。
“我希望你让我进来。”
秀川呆半晌说:“我马上就要出去。”
“你母亲想见你,”
秀川忽然笑了,“唐大钧,你似永不言倦。”
唐大钧也已有几个晚上没睡好!他神态疲倦,没有刮胡须,但是奇怪,看上去仍然俊朗。
“我想喝杯浓咖啡。”
秀川终于让他进来。
这间小公寓他了如指掌,不知来这里听过多少次音乐,谈天说地.渡过多少个愉快的晚上。
这一次感觉却完全不同。
“秀川,”他颓然说:“她不行了。”
秀川一震,不语。
半晌,厨房传出咖啡的浓香,秀川进去半晌,捧出咖啡,下意识记起唐大钧只要一粒糖,不要牛奶。
他仰起头,喝完咖啡,说:“麻烦你再给我一杯。”
秀川也没有忘记他这个习惯,连忙再斟给他。
他叹口气,“我要失去她了。”
秀川冷冷说:“有得必有失,像我!一无所有,一无可失。”
“秀川,全是我的错,不要怪你母亲。”
秀川哑然失笑。
男性太喜欢低估女性智慧。
秀川十分清楚母亲.她并不介意牺牲,别人利害关头.她立刻把握机会,以自己为重。
秀川不想再提前事。
“医生怎么说?”
“心脏衰竭。”
“这是我家的母系遗传,我的外婆也没有活至耋耄。”
“秀川,你何必装得这么冷静。”
“我有约会,”秀川站起来,“建晖马上要来接我。”
“给我一点时间。”
“对不起。”
“秀川,我需要人与我分担痛苦。”
“你自私,她也自私,你们是很好的一对,我在三年前已经退出,我永永远远不想再度介入。”
门铃再度响起来。
秀川去开门,这时她又庆幸有建晖这样专爱无事忙的朋友。
只听得她大大声说:“你无恙吧?秀川,今天可不准你窝在家中。”
一踏进门,看清楚有人,便向唐大钧点点头。
秀川取过外套,“来,我们走.”
逼着唐大钧告辞。
他一走,秀川坐倒在沙发上。
建晖说:“去好好梳洗,换套浅色衣服,去,我等你。”
秀川并没叫建晖久等。
她不想独自留在公寓内,决定限建晖出去泡一天,无论到什么地方;无论见什么人,都无所谓` 她需要热闹。
建晖把车子开得飞快,秀川闭目养神,可以感觉得到,建晖一直把车子开上山去。
车子终于停下来.秀川睁开眼睛。
她猛地转身,“为什么驶到这里来?”车子竟停在山顶医院面前。
建晖静静的说:“下车,进去,不然该我同你绝交。”
“你为何强人所难?”秀川无限恼怒。
“因为这是朋友的义务,你以为我喜欢扮演这种讨厌的角色?多次我都同自己说不要再管这种闲事,但是我办不到,绝交就绝交吧。”
建晖把车子调头,下山去了。
秀川站在医院门口,山顶的风劲,她衣服也穿得不够,神情一激动,她呕吐起来。
那短短一段时间,对她来说,似夭老地荒。
秀川镇定下来,静静走进医院。
她报上身分,以及病人姓名,缓缓走上三楼。
母亲躺在单人房内。
秀川轻轻过去在床沿坐下。
母亲容颜尽失,同所有病人没有两样。
秀川回忆到第一次把唐君带回家去见母亲的一幕。
门一打开,唐大钧一看见她,便怔住不动。
秀川还不晓得其中机巧,忙笑着为他们介绍,见母亲一句客套的话都没有,还以为她不满意唐君年纪较大,一直为他美言。
他只比女友的母亲小两岁。
两个都是有经验的人,一见面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后的事,一直瞒着秀川。
当下,病榻上干瘦的病人转动一下,睁开眼睛.示意要水喝。
秀川扶起她,把杯子递到她唇边。
她看清楚了,怔怔地搜索眼前年轻秀丽的面孔,如偿还了心愿,吁出一口气。
“你来了。”
秀川点点头。
她并没有叫女儿原谅她,那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谢谢你来看我,近日来我十分想念你。”。
秀川不语。
世上没有如同身受这件事,假设别人感受,永远失准。
秀川不发一言。
她母亲笑了,倦瘦的脸上突现妩媚,“我舍不得呢。”也不知道是舍不得这个世界,抑或是舍不得那个人。
秀川觉得仁尽义至,用手按一按她的手,轻轻站起来离去。
意外地看见建晖的车停在医院门口等她,这家伙,兜个圈子又来接她。
秀川跳上好友的车。
建晖轻轻说:“不是那明困难吧?”
秀川不予置评。
“为什么不呢?免得自己将来后悔。”。
委川说:“请送我回家,我宿醉未醒。”
建晖再无异议,直把秀川送回公寓。
建晖说:“幸亏伯母再婚了,总算过了几年温馨的日子,唐先生待她不错,虽然你从头到尾不赞成他们。”
秀川仍然不发一声。
建晖又说:“我们来日方长,还有许多时间可以寻找快乐,你说是不是?”
秀川忽然开口说:“是。”
建晖笑一笑:“你先回去眠一眠,晚上一起吃皈。”
秀川转过头来说:“谢谢你。”
“不用提。”
当时秀川只觉得唐大钧一日比一日疏远她,少女的矜持却禁止她向他提出质问,直到有一天.他亲口说,他打日在日内结婚。
秀川至为震惊,强笑问:“幸运的女士是谁?”
“秀川,是你的母亲。”
是她的母亲。
秀川是这样失去他的。
秀川回到室内.静静坐了,她斟出一杯咖啡,呷一口放下。
真的;她真的还有许多时间寻找快乐?可是,时间往往过得比我们想像中的快.而快乐,又往往比我们想像中的远。,
秀川缓缓走到窗外,抬起头,凝视苍穹,像是想看透人生。
女儿乐
小虹极小极小的时候,大约只有几岁大,就伏在窗台上者大姐的男朋友开车来接伊人,鲜红色的敞篷车轻巧地停下,喇叭响起来,大姐便扔下粉扑,拾起手袋,打开门奔下去,嘴里嚷:“不要等我吃饭。”
大姐是许小虹的偶像。
大姐坐进车里,总不忘向楼上的小小妹招招手。
然后红色跑车便绝尘而去。
大姐一走,小虹便坐上大姐的梳妆台,拿她的粉扑了一面孔,又用她的口红搽一张大嘴。
非要等母亲进来阻止她以及大笑地把她抱离梳妆台不可。
小虹此刻想起来还惆怅得不得了,小到可以随时让母亲抱起来,毫无疑问,是人类的黄金时代。
大姐的男朋友多得不得了。
那时二姐三姐全在寄宿读书,一个高中,一个初中.家口只余已经毕业的大姐与刚准备入学的小妹.
每天下午,小虹的职责便是等父亲下班,一听到门铃声,老佣人三婆婆去开门,她便高声唱起来:“六点钟了!爸爸来了。”
好日子像永远不会过去。
饭后,父亲离开儿童乐园,讲孙叔敖与两头蛇的故事给她听。
那时.偏厅里仿佛永远坐着一两名年轻人.都是等大姐的。
喝完一杯茶又一杯茶,翻毕一本杂志又另外一本,大姐老是没准备好,小虹幼受庭 训,觉得矜贵的女性迟到个把钟头,稀疏平常。
小小的她老是偷偷张望他们。
他们便尴尬地笑。
大姐从来没有找过工作,毕了业在家耽了两年,便决定结婚.那年,小虹念二年班。
二姐三姐都自学校回来参予盛事,忽然之间,屋子里热闹起来,叽叽喳喳.全是女孩子的声音。
曰纱礼服的式样挑出来,二姐看一眼,“很不时髦,今年流行短裙子,裙边上膝才漂亮,精神奕奕。”
三姐也说:“这件太老气,你才二十一岁,大姐。”
大姐质问:“你们结婚还是我结婚?”
三姐笑道:“咄,逢女子都可结婚,结婚又不是你的特权。”
“不一定阿,”大姐说:“我看你就是老姑婆的材料。”
“去你的!”
三姐妹扭成一团。
小虹艳羡到极点,跑去同母亲说;“妈妈,我也要结婚。”
许太太忍俊不住,“你也要结婚?”
“是。”
“恐怕还要等十多年呢。”
“太久了。”小虹遗憾地说。
许太太把小虹拥在怀中,,轻轻说:“一点不久,一下子就到。”
大姐还是把婚纱裙脚截短。
大姐夫姓郭,小虹叫他郭哥哥。
郭君是大姐无数追求者之一,家境很过得去,那辆红色跑车.就属他所有。
婚后住进郭家的公寓房子里,公婆住三楼,他们住二楼。
小虹去看过姐姐,没有佣人,什么都自己来,小虹记得大姐倔强地说:“一个好的家庭主妇,不需要佣人帮忙。”
小虹小学毕业的时候,已经做了第二任阿姨,大姐养了一儿一女,都粉团似。
小虹听得妈妈说:〔真没想到她带孩子会比我更胜任。”口气非常感慨。
大姐胖许多,郭家哥哥渐渐也一副富泰相,小虹忽然决定,大姐不再是她的偶像。
她开始崇拜二姐。
二姐甫自学校出来便找到一分鲜活的工作,她当上了时装模特儿。
许太太脑筋不算不开通,但是并不满意这分职业,曾试探地说:“或许你可以教书。”
小虹听得二姐笑,“不知恁地,做母亲的总希望女儿教书。”
小虹插嘴说:“我也要做模特儿,”一边翻出十七岁时杂志,“看,多美,多神气。”
真的,那些女郎个个粉妆玉琢,艳光四射。
许太太取笑小虹:“那你是决定不结婚了?”
小虹一点遗憾都没有:“是!不结婚了。”
二姐大笑,“小妹看样子比我们都厉害。”
升上中学,高班男同学拿着时装杂志过来问:“听说这是你姐姐?”
小虹更加崇拜二姐。
或是她那身打扮,白靴子、极短的裙子,压舌头帽,看上去有点怪,但最最时髦的打扮永远带些突兀。
大姐回娘家时颇有点感慨,“没想到女性工作机会一天比一天好,我们那时候,最
多不过做打字员,”她停了一停,“二妹这分工作,蛮出锋头的。”
不防她三妹冷冷的声音传过来:“抛头露脸,往来的人杂七杂八,更无一点高
贵。”。
大姐诧异地问:“噫,你又有什么想头?”
“妈,”三丫头看着许太太,“请送教到英国念大学。”
许太太召没回答,大姐便稀罕地说:“三妹你志向不小哇。”
许太太犹疑地道:“不知恁地,这一阵子刮得好大的留学风,家家户户都把子女往外国送。”
大姐呆半晌,“你们花样真多,我想都没想到居然有些选择,真替自己不值。”
三丫头笑,“大姐那一代.除出结婚,没有出路。”
大姐跳起来,“喂喂喂,我同你才差六七岁,什么上一代下一代的。”
三丫头只是笑。
许太太来主持公道:“婚烟幸福,对于一个女性来说,才重要呢。”
大姐不言语。
她走了之后,许太太喃喃说:“边我都佩服你大姐,她贤良,我有面子,那么吝啬的婆婆,亏她忍耐。”
“可是郭家哥哥对她好。”三丫头笑着安慰母亲。
“幸亏如此。”许太太苦笑。
小虹不甚了了,问道:“大姐为什么不找工作做?”
许太太反问:“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做什么?”
小虹当时仍不明白。
二姐搬出去的时候,父亲气得发昏,小虹从来没见过父子发那么大脾气。
小虹亲眼看着父亲把一双拖蛙直摔到二姐背脊上去,啪地好大声,想必也一定很痛。
二姐头也不回的走掉。
据三婆婆说,她是出去与人家同居,非常不名誉.因世风败坏,才公发生这种悲剧。
自此父母不提二姐的名字.
三姐在翌年便乘飞机到伦敦升学。
寄许多许多好看的明信片回来,还有四季不同风光的生活照片,一些在巴黎铁塔下拍摄,另一些用威尼斯的叹息桥作背景。
小虹最喜欢的一张是秋季的海德公园,金黄色树叶落了一地,非常浪漫,三姐站在树下,旁边有一个金头发的洋人。
母亲问:“这是谁?”
“同学吧。”父亲在看报纸。
“张先生的儿子娶了洋媳妇你可知道?”
“老张还挺骄傲呢。”
“人各有志。”
“只要开心就好。”
“我可不那么想,我不会讲外国话。”
小虹把照片压在书桌玻璃下,她十分佩服三姐,一个女孩走那么远,生活起居,都得靠自己,何况还要应付繁复的功课。
彼时社会风气颇为崇洋,小虹老觉得混血儿得天独厚,三姐要嫁洋人.无可厚非,小外甥长相一定好玩可爱。
大姐归宁。
她凝视小小妹,“长这底高了。”
母亲笑,“比你们都怪,她没有馊主意。”
“近视眼那么深,打算做书呆子?”
母亲问:“小妹你有什么打算?”
小虹老老实实的答:“读好书再说。”
大姐怪怜惜地说:“我看你们的书包越来越重,小妹,你考几科?”
〔九科。”
大姐骇笑,过一会又问,“窄脚裤又流行回来了吗?”
小虹拍拍大姐胳臂,“回来已经一两年了。”
大妞老气横秋的感慨:“匪夷所思,”又说:“妈真疼你,买好些时兴玩意儿给你。”
“妈才不肯,”小虹笑,“我替人补习赚的。”
大姐又吃一惊,好能干的小家伙。
她压低声音,“有没有见过老二?”
小虹点点头,二姐常约她到时兴标致的地方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