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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  第10页    作者:亦舒

  我非常安份的退一步,承认天天去小酒馆坐是错误。一个受过正统更好教育的女子,行为举止要理智漂亮,即使吐血,要回来锁上门,躲在无人之处吐。

  我有一段日子不上玫瑰园,没有理由要去。我们一家都非常的健康活泼,感情生活讲究平稳,不求奇峰突出。我每天依然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去工作,可是晚上觉得非常寂寞,仿佛一下子失去了依靠,像站不住,在黑暗的房间这样绝望,不知道何时何日又照进来一丝金光。

  我知道祖绝对不是我心目中的金光,他是一个好人,他甚至不是一个朋友,我是个骄傲的人,面孔上表现得十分民主可亲,但内心不是那一回事,男朋友第一要拿得出去,各人的环境与生活背境不一样,其他女孩子的王子对我来说不过是平凡得极之普通的一个人,他们在他们环境里应付自若,走到我的世界来算是什么?她们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我不与他们争执是因为没有必要,他们不懂得我,他们没有必要一定得懂我。自小活在有头有脸的人群里,单具有一个名字是不够用的,我不能允许人家问我的男朋友:他是谁?我可以没有男朋友,但是不能有一个普通的男朋友。我的习惯是这样,四周围的人习惯也这样,除非我打算结婚,与丈夫躲在世界某一个角落里,永不出现,这样的机会不是没有,但是我自问不会甘心,不甘心也就是不快乐。

  但是在玫瑰园里我得到一份安静,听祖在一个角落弹琴,通俗的歌一首首的出来,绝对是种喜悦。

  一个星期六,我到玫瑰园里去,他正在弹“情人的眼泪”,我一听就认了出来,这是一首动听的歌,祖弹得非常流丽。他见到我,马上笑一笑,示意我到他身边去。我坐在他身边,抽香烟、喝啤酒,向他点点头,微笑。

  他看着我,手指未曾停下来。“你很久不来了。”他说。

  我不便向他解释,只是微笑。

  他穿着一件黑缎子小背心,不晓得是什么古老衣裙改的,上面绣满了彩色的花。

  我说:“清朝年间,一个贝勒重病,亲王不肯去看儿子,说他活该,直到他垂死,那父亲才勉强的去了,一进房门,看见他身上盖着黑袍子,上面绣满花与蝴蝶,做老子的很伤了心,一言不发回头就走。”

  祖笑,“你怎么会晓得这种故事?”

  “书里看来的。”我耸耸肩。

  他点点头。“你心情好多了?”

  “并不好,而且害怕,害怕到老,病得昏沉,还是寂寞的一个人。”

  “你想得太多太远太精密了。”祖说。

  我笑,有点不好意思,他说得很对,生命,我对生命这么悲观,一点点的事马上失去希望。

  “你是一个被宠坏的人,是不是?”祖说:“家庭背景那么好,富有,教养是上等的,从小什么都不必愁,这次在感情上最大的打击是下不了台,伤了自尊心,没面子,猜得对不对?”

  我说:“不是这样,我的确是爱过他的。”

  “他为什么肯放弃你?”祖问:“有什么困难?”

  “他不高兴我,他不爱我。其他的因素很多,最主要是不爱我,其他都是籍口。”

  “你真是这么洞察世情。”祖笑说。

  我点点头,“这是我的缺点,我喜欢把事清算个清楚,从来不编故事来做梦,我很骄傲,不允许自己活得糊涂。”

  祖看着我。“你十分难得。”

  “谢谢你。”我也笑。

  “你家人与你一般的骄傲?”祖停止琴声。

  “岂止一般!”我说。

  菲律宾歌女坐下来续弹。我与祖坐到一张双座位的沙发上。

  祖问:“你到玫瑰园来,他们反对?”

  我不响。

  “一定反对了。”他微笑,“看到你与个洋琴鬼说话,他们会怎么说?”

  我连忙说:“祖,我们只是骄傲,我们不恶劣。”

  “你不像那种反叛家庭的千金小姐。”祖笑,“那种女孩子大概是在小说中才出现的。”

  我说:“那是写小说的人想疯了,巴不得有个千金小姐私奔出来陪他去吃苦。我不是千金小姐,可是我爱家,家这么舒服,为我做过那么多,我想不出有任何理由要反叛他们,他们是对的,永远对的。我受过教育不能让我荒唐。

  祖诧异的说:“你这么的自负!”

  “是的。”我温和的说:“祖,我们说别的事。”

  他侧着头不响。

  我看着他。是的,祖是好人,再好我不会找他做我的男朋友,人家问他做什么,我只能说“在玫瑰园弹琴”,不可能,人家要笑的,我不在乎人家笑什么说什么,但是我自己都会笑自己:看,你读了那么久的书,这样优秀家庭出身的人,长得还不坏,怎么跟一个弹琴的人在一起?我自己就先觉得堕落了,怎么还活得下去?感情不是牺牲,感情是互相欣赏,教育水准生活背景不一样的人决不能够互相欣赏。做朋友我不介意,怎么样的人,只要不太过份,都可以成为朋友。男女之间不一样,我可以错,但不可以堕落。绝不可以。

  祖说:“我高兴认得你,你的态度不一定对,可是……我们说别的。你没告诉我,你喜欢谁的歌。”

  “好的都喜欢。歌的好坏容易分辨,跟小说一样。”

  他笑着摇摇头。

  我马上说:“你不喜欢我,因为我自负。”

  “不,”他温柔的说:“我喜欢你。”

  那日我走回家去,夜深得受不了,我这个寂寞是有代价的,我的自尊比什么都要紧。

  我过着四平八稳的日子,内心要炸开来,表面上得装得很好。我渴望到玫瑰园去,希望听到祖了解的声音,奇怪我竟把这么多事告诉他,从来没有的事。

  到于祖我是放心的,高兴的时候我说高兴,沮丧的时候他看得出来,他永远了解,他的人格简直非常高尚。就是他的衣服也十分文雅,根本不像个在夜总会唱歌的人。

  我没有每天去玫瑰园,可是我知道有事可以去告诉祖,在祖面前我一次比一次单纯,像个小孩子恢复了天真。我常常去。

  我问:“祖,你快乐吗?”

  祖说:“是的,我快乐。”

  “真的?”我不相信,“怎么可以快乐?”

  “满足。”他说:“知足常乐。”

  “乱说!”我笑:“别来这一套。”

  “真的。我一天睡六小时,尽量早起,练钢琴、玩结他、吃午饭,下午带弟妹到公园走走,或是看电影,虽然我在晚上工作,但是我努力生活正常。任何圈子里都有坏人,我承认在这种地方工作的人要比大学里复杂,但是……”他耸耸肩,笑了。笑得那么漂亮,纯真得极可爱的。

  我很羡慕他这一份诚意,我问:“你有女朋友吗?”

  他摇摇头,“宁缺母滥。”

  这可说到我心坎里去。“你不喜欢歌女?”

  “歌女也有好的,我只是没碰到适合的人。”他说。

  “你不寂寞?寂寞没使你后悔?寂寞没使你哭泣?”

  我把头枕在他钢琴上,很低声的问,我知道在问的是一个秘密。

  他说:“有,每一个人都会有。做人是不是?每个人都会心碎,眼泪太普通,就像笑,不笑是不行的。”

  他多么乐观。我说话很放肆,他并没有被得罪,他是个了不起大方的人,不记人过。这样的人应该把他列为朋友。

  所以我说:“祖,你真优秀,我真高兴我可以来玫瑰园与你说话。”

  他微笑,有意无意,又弹出一首歌。

  他使我温柔。

  我想我们确实是老朋友。

  我有一个礼拜没有去玫瑰园,忙着办一件事,再去的时候,祖不在。我以为他走开一些时候,可是等半小时他也没回来,我觉得紧张,问那个菲律宾女子。

  她眨眨眼,问:“你是祖的女朋友?”

  我马上沉下脸,她怎么可以这样问,乱开玩笑,当然我不是,她应该看得出我不是,我要是那么容易找到男朋友,还用来找祖说话?

  我说:“我只是祖的朋友,他请假?”

  “他病了。”

  “重要吗?”

  “你可以去看他,我把他的地址给你。”

  “不要了。我隔几天再来。”我说。

  我怎么可以上门去看他?他不会是重病,只是伤风,我想。

  隔三天我再去玫瑰园,他还没回来。我想念他的琴声,他的小背心,他眼睛闪烁的笑容。我一直奇怪他发生了什么。玫瑰园没有他就不似玫瑰园。

  我考虑很久。我该不该问祖的地址?如果不打算去探访他,就不必多此一举,那菲律宾的女人一定会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以后我来玫瑰园太不方便,他们会背后鬼鬼祟祟的造谣。划不来。

  但祖对我这么好。他忍受我的骄傲,他这么和气。他永远有耐心陪我说话,现在他生病,我绝对应该去看他一次,即使家人知道后失望——家人会怎么想?我去祖的家,祖是在玫瑰园弹琴的,玫瑰园是一个酒馆。

  我考虑很久,然后再去问祖的地址。

  因为我的态度非常友善,所以那歌女毫不留难,把祖的地址说了给我听。

  我踏出玫瑰园,叫一部街车,往祖的家驶去,找到他住的那层屋宇,我放下一半的心,他住的地方相当整洁,但是站在他的门口,我又犹疑起来,我这次来是否恰当?他毕竟是个……在夜总会工作的人。

  想了良久,我才把手指按上他的门铃。

  他应声来开门,穿一件白衬衫,一条牛仔裤,身体健康,毫无病容,我十分惊奇,他见到我站在门口,诧异得张大了嘴。

  我们俩对立在门口很久,我忽然之间明白,我来看祖不是因为祖病了,而是因为我想念他,我有点不好意思,难道我真的会想念他?

  我问:“不是说你病了?你怎么没有病?”

  他冲口而出,“你怎么会来的?请进来。”

  他一个人住,屋子收拾得很干净,他请我坐下。他替我准备茶与点心。

  他说:“我没有生病,说当然是那么说,不然经理不会让我请假,我这几天晚上在准备功课,投考理工学院。”

  “真的?太好了。”我十分意外,没想到他有这种上进心。

  祖微笑,“好吗?就算理工学院毕业,也还差得远,你不会喜欢一个这样区区土学校出来的人。”

  我很尴尬,“祖,你怎么这样刻薄?这就变得不像你了,你全误会了,我很替你高兴。”

  “对不起。”祖说:“是我过份。”

  “我很关心你,”我说:“许多天见不到你——所以我来看你,客气点好不好?”我笑着。

  “今天考完,休息一下,明天回去弹琴。”他恢复温和,用手装个弹琴的姿态。

  本来我想问他考了哪一科,后来见他不愿多说,也懒得问,理工学院便是理工学院,祖说得对,即使毕业不过如此。

  在黄昏祖与夜里不一样,他的肤色很健康,人也很精神,年纪轻轻的一个人,是怎么会误堕风尘,跑到夜总会去工作的?真是不可思议。但是说也奇怪,在玫瑰园我见到他,总是很自然的,现在就有一点陌生。

  我问:“你不与家人住吗?”

  “弟弟妹妹有时候来,那小房间是为他们准备的,他们寄宿读书,我们没有父母。”祖说。

  我喜欢这层小房子,仿佛可以坐下来聊很久,是祖的关系,他使客人觉得舒服,与祖在一起,是没有猜忌的,他对任何人都像兄弟姊妹一样”他有一颗善良的心,忽然之间我希望他是我的兄弟,我可以把一切心事,从头到尾的告诉他,因此我看牢他。

  “你快乐得多了。”祖说:“不再哭泣?”

  “泼翻的牛奶,哭也没用。”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还是隐隐作痛。

  “时间可以治疗一切伤痕。”祖微笑。

  除了无聊,无聊随着时日增加。我没说出来。我不懂得消磨时间,每过一天,我就害怕一倍,时间越过越少,一天消失之后,生命就短一天,可怜的是谁也抓不住时日。每日早晨太阳升起,我就害怕,直到黄昏,大势已去,一颗心又定下来。想太多是没有用的,做人不能想太多。

  只有见到祖的时候,他笑里的温暖使我安全。他的家很快变成玫瑰园一般舒适。怎么会呢?怎么会是他?我不明白的看着他,他不过是个普通人。

  “来,”祖说:“我跟你再添点饮料,我们可以去看一场电影,我会打电话告诉老板,病还没有好。你要不要与我出去?”

  我想一想。回家?没事做。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跟祖出去跑跑。真可耻,我不该这么想,祖什么时候都是一个好伴,与他在一起很高兴。

  祖看着我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回家也没事做,所以不如跟我出去逛逛,对不对?”

  我的脸马上红了,“你烦不烦?”我高声说:“太聪明了。”

  祖笑,“你还是天真的,世故成熟下的天真,特别难能可贵。”

  我与他出去看电影,电影院碰见了亲戚,他们以关怀好奇的眼光去看看祖,我十分勉强的介绍:“这是祖。”然后坐到戏院里,心不在焉的看完一场戏。这世界就是那么小,在哪里都会碰到些莫名其妙的人。祖并不是他们想像之中的那样,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可是年轻男女走在一起,就有那个嫌疑,叫我怎么解释?祖,你为什么没有高贵一点的身份?为什么?

  电影散场,我结结巴巴的谢过祖,要回家。

  祖以清澈的眼睛看着我,他说:“你觉得丢脸是不是?刚才在亲戚面前,你介绍得那么不自然,是因为我原本没有资格与你走在一起?我只是个乐师,你是千金小姐,在平时我连替你拉车门的资格都没有,不过因为你现在寂寞,所以委屈的抬举我,你是这种想法,对不对?这不是朋友之道呢,我很抱歉我的身份卑下,配你不起,我可做梦也没有想到要你自公主的地位降到地上来迁就我,我送你回家,以后你要很有教养的,只跟你身份相仿的人在一起,千万不要作越轨行动。”

  我呆住了,他的声音那么平静,他说的话却像雷霆般的有力,那真是好人祖吗?

  他替我叫好一辆车子,我麻木的坐进车子里,车子开动,然后到家。我不气愤,也不伤心。

  家人看见我,笑问:“看完电影就回来?这么早?”消息传得像打电报一般的快。

  他们那么相信我,我却跑去找祖这样的人,还被他骂一顿。可是祖说的都是事实,他一句也没说错,我就是那么势利,那么可恶,我不配他的忠贞、纯洁、坦诚,他有可贵的人格,但是我怎么向人解释,一个乐师也有高贵的人格?我需不需要向人解释?我到底是为什么活着?为面子?为虚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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