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不必。你现在不在你的城堡,甚至不在你的年代。也许你还不知道,现在是一九九七年。”
“一九九七?”
“没错。在这,你不是伯爵。你来到此,是场误会。在我想出法子送你回去之前,你是我的客人。你可以用我的房间,用这屋里你需要用的东西,但是我们的地位是平等的。你不得对我发号施令,我会尊重你,我也要求相等的尊重。”她一口气说完,发现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她等着他对她咆哮、吼叫或发火,因为她“胆敢”放恣地冒犯他。
出乎她预料的,他笑起来。
“好。”他说。
她怔了怔。“好?”她还预期要和他争吵一番呢。
“你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呀。你说了一箩筐,我都懂了,我只说一个字,你却不明白?”
“呃,很明白。”不能置信地,若蝉问:“你能接受?”
“接受什么?做个平民,还是被当成个平民?两者都是我的夙愿。”
若蝉走到床边坐下,他则转动椅子,和她面对。
“我想我能了解你这句话的意思。”她说。
“是吗?”他问得很温柔。
“我看过你那个时代的电影和小说,像你这样身分、地位崇高的人,往往被四周过多的期许和自身的责任压迫得想放弃一切,做个平凡的人。”
“崇高倒未必,那高高在上的位子往往是身不由己,非坐不可。”
“其实,龙侠,平凡人也有相同的压力,古人或现代人,没有太大的差别。”
她站起来走出去。
到了门边,她回头对他说:“早餐好了。不过你若要做龙侠,以前都是他做早餐给我吃。”
第九章
令若蝉大感意外的,事情没有她想像的那么麻烦和困难。
结果她不需要请假,伯爵——龙侠要在家研究黑框框,而且——他再三抱怨——他没有外出服。他要她给他找些一九九七年男人的衣着。他答应她回家之前,他哪也不去。
“我没有坐骑,能去哪?”他说。
难道他这伯爵从来不必走路的吗?他有一双脚呀。不过若蝉决定她最好不要提醒他。他肯待在家,没有她陪伴足不出户,是再好不过了。
她还是不大放心,下课时间,她打电话回去,铃声响了好久,他终于拿起了话筒,她说:“喂?龙侠?”他居然答也不答,一句话没说就挂断了。
于是午餐时,她叫了计程车赶回去,顺便带吃的给他。同时她绕到秋蝉的店,拿几套衣服。
“给谁呀?什么尺寸?”秋蝉当然要问。
尺寸?她哪知道。
“唔,跟龙侠同样的尺寸。”她含糊地说。
“哎,就说给龙侠的就好了嘛。”秋蝉瞅着她。“他自己怎么不来?为什么你来给他买衣服?”
“他……没空,出不来。我也在赶时间。”若蝉草率的应道,匆匆拎了大纸袋,几乎是逃出店门。
她一走,秋蝉马上打电话去她家。和她一样,秋蝉喂了两声,对方不吭声地挂断。秋蝉立刻打电话给秦佩。
而若蝉一回到家,龙侠就对她说:“你有个奇怪的东西会发出铃响,我拿起来的时候,有人说话。”
“那是电话。”若蝉向他说明电话的功用。“是我打给你,想看看你在家好不好。”
他看起来好得很。他脱掉了他嫌臭的衣服,身上只围着一条毛巾,全身杳喷喷的。
“你怎么这么香?”
一个魁梧阳刚的男人香气袭人,应该很怪异,这一个却不知何故,显得十分性感,令若蝉不明所以地不敢直视他,可是视线似平不听使唤的无法移开。
“我把你房间的沐浴香精倒了几滴在浴盆里,就香成这样。”他倾向她。“是不是很令人神魂颠倒?”
她赶忙后退。她哪来的沐浴香精?
“闻起来好像你倒了一瓶香水在身上。”她说。然后她认出那香味了。
是她梳妆台上的CHANEL九号,秋蝉送她的。
“哎,下次不要乱倒啦,那是香水,而且是女人用的香水。拿去穿穿看。”她把带回来的衣服递给他。
他穿上的是白色的POLO衫,白色休闲裤,正好合身。
若蝉看得目瞪口呆。若没有那把胡子,她会以为他就是龙侠,而不止是借了龙侠的名字。哦,还有,他的眼珠是绿色的。
“为什么你的头发和胡子不是金色或棕色?”她问他。
他摸摸仍然微湿的黑发和胡子。“它们是金色或棕色才好看吗?”
“你这样够好看了。”
“那为什么……”
“我只是问问而已。你喜欢吗?”她指指他的新衣裤。
“如果这是一九九七男人的穿着,我想我不要回去了。这样多舒适、轻便。你喜欢白色?”
“龙侠喜欢白色。”她脱口而出。
他凝视她。“我是龙侠。”
“不,你不是。”忽然,若蝉感到喉咙哽咽起来。
“若蝉,”他伸手轻轻碰碰她。“你很想念他?”
“我不知道。”她吸一口气。“本来好好的,因为我一时失言,而他当了真,把情况弄得不可收拾。我希望我知道如何把他找回来。但我想他不会回来了,而且花瓶也破了……花瓶!”她蓦地想一件事,大叫。
“花瓶破了就算了……”
“不不不,说不定还有办法。这个饭盒是给你的。”
若蝉打开大门要跑出去,几乎把举手要按门铃的秦佩和丁倩一起撞翻。
“丁倩!”她抓住好友。“我正要去找你。”
她也没想到她这两个朋友怎会这个时候一起出现在她门外。
秦佩往屋里伸着脖子。“我们进去再说吧。”一面已经迳自走了进去。
而若蝉还抓着也急着想进屋一探究竟的丁倩。
“丁倩,你不是说你在一间店里见过和我在地摊买的一模一样的花瓶吗?”
“什么花瓶?”
这时秦佩出来了,神色十分担忧地对丁倩点点头,下巴朝屋里孥一孥,表示“人在里面”。
“哎,就是你上次骂我管闲事买的那只花瓶呀,你后来告诉我你看到另外一只不是吗?你带我去买好不好?咦,我的皮包呢?等我一下,我马上来。”
秦佩和丁倩注视她急惊风般折回屋内。
“你几曾见过若蝉这样慌慌张张的?”丁倩喃喃。
秦佩摇头。“你在医院一命呜呼的时候,她都还冷静得不得了呢?”
“你看到龙侠了?”
秦佩点头。“他在吃饭,我没让他看见我,就赶快溜出来了。”
“怎么办?若蝉……想不到她……”
若蝉拿了皮包出来了。
“秦佩,你也来了。”她现在才看到她。
秦佩和丁倩交换忧心的一瞥。
“若蝉,我们找个地方坐坐。”丁倩说。
“我没有时间,我要你带我去那间店。”
秦佩拉了她就走。“我们有话跟你说。”
“你们干嘛呀!”若蝉喊,她们一人一边,几乎是挟持着她。
开了后座车门,秦佩叫丁倩先上车,她把若蝉连塞带推进去,然后她也上车,关上门。
若蝉看看她们,看看空空的前座。“谁开车?”
“没人。”秦佩说,半转身,好对着她。“若蝉,我们是不是好朋友?”
若蝉奇怪地看她,转向丁倩,问:“她怎么这样问?”
不料,丁倩也问:“若蝉,我们可以算生死之交吧?”
这下若蝉感觉出事态严重了。“你们今天是怎么回事?”
“应该说,你是怎么回事!”秦佩说。“你这样做,会吃官司的呀,你知不知道?”
“我做了什么了?”若蝉如堕五里雾中。
“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说啊?”丁倩抓着她的胳臂摇了摇。
“说什么呀?”
“秦佩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
“龙侠。”
“真的?”若蝉欣喜地拉着秦佩。“他在哪?他在哪?”
秦佩和丁倩惶恐地对望。她疯了,她们同时骇然地想。
“若蝉,”秦佩温柔地握住她一只手。“你应该早点告诉我们。你这样,教我好难过哦。”
“是啊,有问题说出来,大家帮着你解决,”丁倩握她另一只手。“才多久没见,你变成这样。你教我们这些做朋友的如何自处?”
“你们都知道了?”若蝉诧异地张大眼睛。
她们点点头。
“哎,不是我不告诉你们,我不知道如何说起嘛,这种事,没有人会相信我的。”
“这的确不像你会做的事,不过人都难免有一时感情用事而失去理智的时候的啊。”丁情说。
“而你闷着不说,只会把事情越弄越糟。”秦佩说。
“我也没想到会演变成不可收拾的情况。”若蝉沮丧地叹一口气。“我只是想,他既然急着要走,而且非走不可,我就……哎,这并非真的是我所愿。总之,祸从口出啊。”
秦佩和丁倩又互望一眼。
“他要离开你,而且是一去不会回头的离开,你情急之下就……”秦佩说不出绑架这两个字,它的后果大可怕了。
若蝉则点了点头。
“我们都见过龙侠,他看起来对你是有情有意的,只要有过情意,他应该不会太绝、太狠心,应该可以商量。”丁倩说。
“我同意。”秦佩说。“我刚才看到他吃饭盒的样子,不像生气或不高兴,事实上,我觉得他蛮怡然自得的,一副在自己家里的模样。”
“和他谈谈,若蝉。”丁倩建议。“必要的话,我们陪你一道。他要走、要离开,让他去。你吃了亏,当是个教训。”
“就是嘛,夭底下好男人多的是,这辈子碰不到,还有下辈子呢。像这样关住他,你关得了他的人,关得住他的心吗?他告你一状,你这一生都毁了。”
“要是你已经……怀孕了,若蝉,不要怕,我们全部支持你,帮你一起养这个孩子。”
“这年头单亲妈妈又不止你一个。有的女人还故意选择做单亲妈妈呢。”
她们说来说去时,若蝉转来转去看她们,转得头都昏了。
“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她晃一下脑袋。“你们说的是谁?谁要告我?”
“龙侠呀。”秦佩耐心地、温和地说:“你看你,都要把自己迫疯了。”
“为了个风流成性的男人,不值得的,若蝉。”丁倩些许激动地喊。“我都清醒过来了,为什么你这么理智、冷静的人却往里眺呢?”
若蝉眨着眼睛。“我是越听越糊涂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把龙侠放了,若蝉。”秦佩说。
“放龙侠?我不知道他在哪呀。我还希望能找到他呢。”
“若蝉,不要装了,我看见他了,他就在你屋里,饭盒是你买给他吃的,对不对?”
“对呀,我……”若蝉怔住了。“你说的是在我屋里的龙侠?”
秦佩和丁倩也怔了怔。
“什么意思?”丁倩问。
“有几个龙侠?”秦佩问。
“若蝉,”丁倩盯着她。“你脑子还清楚吧?”
若蝉把她们从头到现在说的话想了一遍,恍然大悟。不清楚的是她们,而事到如今,她不能不说了。“秦佩,你在我屋里看到的龙侠,不是你之前见过的龙侠。”
秦佩狐疑地瞅着她。“你是说有两个龙侠?”
“怎么说呢?先前叫龙侠的是龙侠,这一个叫龙侠,但他不是龙侠。”
“现在我糊涂了。”丁倩说。
若蝉叹口气,从头说起。
☆ ☆ ☆
教书和写作同样是若蝉最快乐的事,但今天下午的几个小时,对她有如几个世纪般漫长。同时,她今天才明了,她自和学生相处,自写作中,得到许多收获、成就和乐趣,她也一直把自己藏在这两件事后面。
将爱心付予学生,将感情用在文字中,她是安全的。这两种付出不会伤害到她的感情世界。学生毕业了,会离开,她会难过、不舍一阵子,新的学生又会需要她的。而文字不会背叛,不会离开她。
她几时遗失了爱与被爱的勇气的?她竟不曾察觉。
坐在家里等有缘人来敲门,龙侠的嘲笑多么切合。
她想起最后一个前任男友,当她最初犹犹豫豫不敢和他交往,不敢接受他的追求时,他曾说:“当有真爱出现,不要因为怕受伤害而害怕打开心门,否则你永远不会知道你错失了什么,只因你一时胆怯。”
和他分手时,这句鼓励的话变成一根尖锐的针,时时刺着她,直到她伤愈,平静下来,她明白了。爱是没有绝对保证的。有些仍然相爱的人,对彼此的伤害往往比分手的更深呢。
痛的当时,受伤的人都自认永远不会再去碰感情了,从此做一只鸵鸟。然而永远这两个字也是个想法或说法而已。
无所谓下一个是不是更好,重点在于,自己是不是有勇气打开因受伤而关闭起来的心门,用更成熟,更柔软、圆融的态度,再去爱和被爱,而不计较能得到多少。
她想藉她的小说告诉想恋爱,或正在恋爱的男女的,不正是这些吗?假如她自己都退缩、畏缩,她写得再好,也是空谈,不是吗?
她想,龙侠试过让她明了这一点,明了她如何的躲在自己的壳中。
现在的问题是,她敢走出来吗?她敢再“以身试情”吗?因为摆在她面前的,是明明白白不会有结局的一段情。
但,她也明白,这次的没有结局,和背弃或背叛无关。
龙侠给她的不仅止是她许的一个荒唐的愿而已。他给她一个试炼她的勇气的机会。
☆ ☆ ☆
“我要去浪漫的餐厅吃烛光晚餐,看一场浪漫的电影,然后踏着月光和星光散步。”
若蝉张口结舌。她一回家,伯爵便一一念着他想做的事。而且他穿好了她为他买的一套外出服。
“你从哪看到这些事情的?”
“书啊,我识字的。”他摇摇他手上的一本书。
是她的其中一本小说。若蝉失笑。“你学得挺快的嘛。”
“我说不定回不去了,既然要待在你这个一九九七,不妨马上学着如何做个地地道道的一九九七男人。”
“好像有道理。”
“什么好像?适者生存,是真理。”
“好吧,你要和谁去享受烛光晚餐、看电影和散步?”
“不是只是看电影。要去MTV。”
她呛了一声。“MTV你也知道?”
“电视和书上都有嘛。去MTV才能挑自己喜欢的电影。”
“也对。”
“当然对。还有,你的问题很笨。我当然是和你去。”
“当然,你又还没有机会认识其他女人。”
“除非一九九七的其他女人都像你这样,否则认识你一个就够了。我是个从一而终的男人。而且我一次只交一个女朋友。”
若蝉双颊升上红晕。“胡说什么?我不是你的女朋友。”
“做我的女朋友是你的荣幸哪。”
“是是是,爵爷,小女子我荣耀得头顶生出光环了。”
“叫龙侠,我喜欢这个名字。我们走吧?我饿得两眼冒金星了。”
“我换件衣服。”
“不必了,女人一打扮就没完没了。我喜欢你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