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问:“同什么人去?”
“一班老姐妹,一共八个人。”
“全无伴?”一品有点感触。
“乐得轻松,也许在船上会有不一样的际遇。”
这时,电话已经哗啦哗啦打进来找二晶。她赶去赴约,一品微笑看她然离去,恍若昨日,少女二晶在房换上晚装偷出去跳舞,靠一品缠住母亲说话,或是找东西。
时间过得实在太快。
母亲究竟是知道,抑或不知?总有一日,一品会问个明白。第二天,二晶抵达诊所时,一品还没到,只见卢泳忠坐喝咖啡,他立刻起来招呼二晶,“二妹,你来了,早。”
“姐姐呢?”
“已在途中,十分钟就到。”
彭姑听见声音出来,双眼红红,“真不舍得。”
二晶连忙安慰:“彭姑,退休在家,无所事事,更加无聊,跟新医生工作,一切不变,岂非更好。”
彭姑说:“不知这位卜加怡医生可难相处。”
“你们一定会合得来。”
卢泳忠在一旁说:“听说卜加怡很随和。”
二晶转过头来,“她是你的朋友?”
“不,是我表兄朋友的未婚妻,本来在比华利山执业,因未婚夫调职到东南亚,她也跟了来,还特别考到本市执照。”
二晶点点头。
有人推开门,一品来了,穿套灰紫色便服,戴同色帽子,精神相当好,旁人不知内情,还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卜医生未到?”
“尚余五分钟才到十点。”
彭姑最担心,不住看门口。十点过一分左右,诊所外有人推门进来,只听得彭姑说:“诊所今日休息。”
那女客却笑道:“我是卜加怡医生,约了杨医生。”
大家都吃一惊,谁也没见过卜医生,都没心理准备她会长得像一个超级模特儿:长发、红唇、玲珑身段、娇俏神情。
她一走进诊所便笑说:“这位一定是杨医生了。”四个人都目定口呆地看卜加怡,一时作不得声。
还是一品先开口:“卜医生,请坐,真没想到天下有这样漂亮的医生。”
卜加怡连忙谦道:“不不,医生不靠相貌,我没想到杨医生这样清丽才真。”
彭姑见卜医生果然随和,先放心了,笑说:“两位医生都可当活招牌。”
卜医生转过头去,“这一位一定是彭姑。”
彭姑自嘲:“以老卖老,就是我喇。”
大家都笑了。谈起公事,两位漂亮的医生都不含糊,细节全不放过。
趁空档,二晶轻轻同卢泳忠笑说:“是你的阴谋吧。”
“怎么说?”
“以后,一品可二十四小时陪伴你。”
“的确是我梦想,先让她养好身子才说吧。”
“女性在事业与家庭间总得有所取舍,男子则不同,可勇往直前。”
“但男子有必须成功的压力。”
二晶笑了,“你是好男人,才会那样想,万中无一,一品有福气。”卢泳忠大奇:“做男人,还有其它选择吗?”
“你不知最好。”
半晌,两位矫形医生自办公室出来,一品说:“卜医生,你可以去律师处签字了。”
二晶依依不舍,不知多少美女在这间诊所进出过,今日易主,她们也一定伤感。一品对卜医生说:“本市女性爱美,你一定可以大展鸿图。”
卜加怡忽然这样说:“杨医生,请恕我冒昧,有一只新药,叫宾佛莱士,没有传统药物不良反应。”
一品微笑,“已经在用,多谢关怀。”
卜加怡点点头,“那我先走一步。”彭姑送新东主出去。
二晶说:“从未见过这样艳丽的医生。”
一品笑:“这两个字用来形容她十分适切。”
“真难得,长得那样好,读书时不知有多少旁骛,可是坚持修炼至毕业,绝不容易。”
卢泳忠笑:“据说到了今日,走在街上,仍有星探上前问:小姐你愿意做模特儿吗?”
一品盯住他,“你怎么知道?”
“我─”
“谁告诉你,你们详细谈过,抑或,是你道听涂说?”
卢泳忠软弱地说:“救命。”
一品睁大眼睛,“别人的事,你为何这样清楚?”
卢泳忠举起双手,“投降,投降。”二晶摇头,“真叫人吃不消。”
结束多年心血经营的医务所还这样高兴,由此可知一品已经得到更好的,人的天性便是这样凉薄,只要拿更好的来换,一定舍得。
一品坐下来,“唉,忽然累了。”
彭姑回来说:“卜医生明日便刊登广告启业,免费咨询。”
“哗,那么会做生意,一定客似云来。”
彭姑笑:“美国帮一切实事求是,她一日起码可以做十对双眼皮。”
“嘘,彭姑,别透露老板的业务秘密。”
“是是是。”
一品说:“我们走吧,彭姑还有许多事要做。”
他们一出诊所,彭姑已经轻轻摘下杨一品医生的招牌,一品真是好汉,头也不回地离去。
二晶说:“你真勇,只看将来,不恋过去。”
谁知一品却说:“我只想抓紧健康,其它一切可弃。”
卢泳忠在一旁提醒她:“健康与卢泳忠,缺一不可。”
二晶说:“我吃不消你俩,我自己叫车,不用送我。”
“二妹,你去什么地方,我还想替你介绍男朋友。”二晶摆摆手走了。
回到家,一品伸一个懒腰,“如释重负。”
“真没想到你会愿意自前线退下。”
“以后懒散在家会迅速发胖。”
“不会,你看伯母就知道了。”
“她整天忙个不停,二十四小时约会。”
“你没有肥胖的心态。”一品笑,“呵,长脂肪是因为态度欠佳?”
卢泳忠表情慎重起来,“一品,病情得以控制,我想举行简单婚礼。”
一品看他,搔搔头。
“一品,为何狷介?”
“目前多好,全无必要形式化,请勿再为难我,答应我以后都不要再提这件事。”
卢泳忠无奈。
“试想想,一个病人怎么会有精力应付婚姻压力。”
“我可没有给你压力。”
“婚姻制度本身具极大压力。”
“一品,你喜欢怎样就怎样。”
他走了以后,公寓只剩一品一个人,她的五官还是挂了下来,一脸落寞。幸亏鲁律师打电话来,“一品,嘉怡已完成手续,你有一张银行本票在我处。”
“请代我捐给慈善机关。”
“一品,我劝你三个月后才决定款子去向,留傍身也是好的。”
一品默然。
“你活下来的成数甚高,届时没有生活费,还靠男人不成。”鲁律师说得甚为诙谐。
这黑色幽默有道理。
“我暂时替你保管,存到银行收一两钱利息也好。”
“谢谢你,阿鲁。”
“不客气一品,养好身子再说。”
那么多朋友关怀她,一品觉得幸运。接是授来问候:“一品,张妹已经回乡去,她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了,她说永远不会忘记你的糖果及小说。”
一品微笑。
“你盛年退休,我少了一个生力军,顿失右臂。”
“授你言重。”
“我说的都是真的,新派矫型医生,谁还会愿意免费为贫苦大众服务,除斑脱痣已年入千万。”
“一定有比我更好的。”
“我正在金睛火眼那样挑选接班人。”
一品放下电话,靠在梳化上,噫,我们对待每一天,都得像张妹看待糖纸一样,珍而重之。她整个人舒坦了。卢泳忠没让她闲,“一品,你先睡一觉,我晚饭时候有节目找你。”
他们两个人,真不知道是谁陪了谁。
那边厢,二晶回到娘家,看到众伯母阿姨散会告辞,知道母亲又为一品举行家庭祈祷会。
她过去握住母亲的手。杨太太问:“医生怎么说?”
二晶答:“万幸病情又控制住,全靠新药,早十年八载,早已失去她。”
杨太太落下泪来。二晶叹口气,“几次三番,我一颗心似掉落冰窖,半夜惊醒,惶怖痛哭。”
“她不知道我俩感受吧,我日日心如刀割,寝食难安。”
二晶摇头,“病人如果还需担心家人感受,那真如雪上加霜。”
“所以她不想我知,我便装作不知。”
“也真难为你,妈妈。”
杨太太问:“她一直以为我不知情?”
二晶微笑,“我们演技好,还有,她已无暇注意细节。”
“可怜的一品。”
杨太太掩脸哭泣。
“被一品看到你这种情形,一定心如刀割。”
“泳忠也这么说。”
二晶说:“卢泳忠这个人像天使。”
杨太太露出一丝笑,“无论将来如何,今日他已经够好。”
“许多人一见女友有病痛,立刻丢下另寻新欢,泳忠算是难得。”
杨太太说:“我真感激泳忠。”
二晶说:“难为他每个星期来向你做详细汇报。”杨太太点头。
二晶说:“缘分就是时间上的配合,卢泳忠这个人早三年出现,一品一定失诸交臂。”她站起来。
杨太太问:“你还要回诊所?”
“也想学一品退休,时间归为己用,只是学会一门工夫,不做,又觉浪费。”
杨太太说:“诊所已来过电话追你。”二晶呵一声,拎起外套匆匆离去。
一品在家刚淋完浴,卢泳忠就上来了。“咦,又洗澡?”
一品微笑,“喂,别管头管脚。”
“一天洗三次会皮肤干燥,无谓洁癖就此养成。”
“天天多管一点,不久我就成为你名下的无知少妇。”
“我不理你,行吗,你都不懂照顾自己。”
一品有点感动,故说实话,“我怕病人身上有特殊气息。”
“没有的事,是市内空气欠佳吧,不如搬到郊外住。”真是,以前因方便上班,不得不住闹市,现在可自由了。
泳忠说:“我有一幢平房在近郊,唉,你一定觉得庸俗!我不是特爱炒地皮,不过是项投资,糟,愈描愈黑,那地方还过得去,你可以看看。”
一品笑了。这,就是他较早时说的节目吧,他一早已经想她搬家。
一品说:“好,你带我去看看。”
不会也是在悬崖上吧,一品猜对一半,全世界理想住宅都在山上,景观比较宽敞,这次看到的,是平静的南中国海。
“挑选很久,才决定买这,空气比较干爽,又近邻居,附近有一个市场。”
真是休养的好地方,卢泳忠都为她设想到了。她轻轻坐在白色软皮的梳化上。
“怎么样?”一品说:“真不知怎样感激你才好,如此周到,浴室连肥皂毛巾都置妥……”
“只要你高兴,一品。”他握住她的手。
“你也坐下,我有话同你说。”
“呵,我先斟杯茶喝。”
泳忠无论到什么地方,都不忘做一壶好茶。他一时说漏了嘴:“伯母也想你搬到郊外。”幸亏一品没有听出来,他立刻改变话题,“室内装修我托朱亨玛公司代理,看上去可是还大方?”
“泳忠,”一品开口:“两次,在死门关上兜了圈子回来,改变了我整个人生观。”
泳忠大喜点头,“那当然,许多人不再追逐名利,会过一种恬澹的生活。”
一品很高兴,“泳忠,你最了解我。”
卢泳忠微笑,“终于答允我的求婚了。”
一品讶异,“求婚,嗄?”
泳忠见她意外地睁大双眼,不禁倒抽一口冷气,“你想说什么?”
“泳忠,我终于知道我想做什么了。”
泳忠惶恐地问:“不是结婚吗?”
一品笑,“当然不是,泳忠,我的师妹是国际红十字会无国界医生成员,多次邀请我参加他们的队伍,无奈我凡心未尽,终日在红尘打滚,恋恋不已,现在我觉得已经准备好--”
听到这,卢泳忠惨叫一声:“不,不!”
“泳忠,泳忠,别搞笑。”
他用双手捧头,额角冒汗,啊,比女朋友另觅新欢更惨的事是女朋友心怀宏志,他呻吟起来。
“泳忠,你坐下。”
“你身体不好,怎可乱走?”
“人家自有安排,我会在固定的诊所诊症。”
“不,你不适宜接近疫症区。”
“不是到疫症区,只是担任一所普通诊所的主诊医生。”
“我不能接受。”
“我以为你想我开心。”
“我以为经过这次病,你已驯服。”
“泳忠,生活中发生的事,如果合乎理想,是我们福气,如不,当作经验。”
卢泳忠脱下外套,他的背脊已被汗水湿透。他斟出半杯拔兰地,一饮而尽。他颓然坐下,“留不住你的人,也留不住你的心。”
一听这般文艺的腔调,一品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
卢泳忠呆呆地看她,“至少,”他自嘲地说:“我时时使你笑。”
“是,泳忠,你给我许多好时光,我永志不忘。”
“去什么地方,去多久?”
“贵州山区,我愿意奉献一年时间。”
卢泳忠的心又活起来,“只一年?”
“可以等吗?”
“当然可以,”他喘定,“我甚至可以来陪你。”
一品微笑:“你财雄势厚,什么做不到,我们有事求你哩!”“什么事?”
“乡村诊所将主理妇产及儿科,少了一具数码超声波扫描仪,盼望善长仁翁捐赠。”
“呵,是在下荣幸,包我身上。”
“那么,诊所就叫‘泳忠医务所’吧。”
“也罢,你告诉我,总经费是多少,我设法去筹就是。”
一品微笑,“泳忠,我以你为荣。”
卢泳忠感喟:“有一位中年朋友说,子女变阿飞固然可怕,更令他寝食难安的是子女太有志向,像跑到马达加斯加去研究利马猿之类。”
一品又笑。
“公司一位经理的女儿念地质学,才五尺一吋高,体重九十五磅,却天天钻隧道与彪形大汉打交道,地道工程又危险,叫父母担忧至头发白。”
一品大力拍他的肩膊,“你放心,我会无恙。”
“你的心意已定?”
一品点点头,“泳忠,多谢你,被爱的感觉的确美好。”
“能够爱你,我也够快乐。”
“那种感觉我一辈子不会遗忘。”
“喂喂喂,你不过去一年,我仍有希望,我会时时提醒你我爱你。”
一品松下一口气。总算把心事说清楚,没想到泳忠接受得那样好。
“几时出发?”
“还得正式办申请手续,怎可贸贸然跑人家地方,竖个牌子就医人,一定要通过批准。”
“那地方是否偏僻?”
“吉普车可以驶至,乡村近茶园,从前英国人时时出没,不但寻找好茶,也发现了玫瑰花。”
“我得好好研究这个地方,立刻找参考书来详细阅读。”
一品笑。
“你打算深夜起身诊症?”
“当然有这可能。”
“体力可以胜任吗?”
“《圣经》说:你日子如何,力气也如何。”
卢泳忠黯然,怪心痛,“可恨我不能绑住你在这。”
“泳忠,我这种牛命,是不会单单逛时装店赴宴会出点无谓风头就满足,总得出力出汗,才叫做了事,晚上才睡得稳。”
“我明白。”他十分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