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想一想,“不,他不止这个好处。”
“叫人妒忌。”
一品笑吟吟过去坐在卢泳忠身边。
厨子捧出清淡可口的三菜一汤,吃到最后,白饭不够,由此可知众人是多么捧场,厨子笑不拢嘴。
卢咏忠剥橘子给一品吃。
一品先敬母亲,杨太太心想:如果这小子一辈子对一品这样好,什么都值得。
晚饭很成功,众人又坐了一会才告辞。
二晶与男伴去看电影,一品觉得坐在黑暗中没有意思,卢泳忠说:“我情愿聊天。”
一品自然地把手臂套进他的臂弯。
他问一品:“我可过得了伯母那关?”
“成绩斐然。”
“我会爱护伯母,她孀居多年,我们需多加补偿。”
一品不出声。
等你找到这个人了,人家也找到了你,却因为另外一些顾忌,快乐打了折扣。
第二天,一品回到诊所工作,照顾了两个病人,趁空档,拨电话给妹妹。
“昨晚去看什么电影?”
二晶坦白说:“我一早回家。”
“为什么?”“一出门,区君便叫我介绍生意:‘你姐姐、姐夫的家需要装修吗?令堂的厨房、浴室可得翻新了’。”
“那也无可厚非,淡季,靠熟人介绍生意。”
“我觉得不是味道,幸亏卢泳忠没向你推销他家出产的成衣。”
一品笑笑,“你太挑剔。”
“于是不欢而散。”
“再另外物色吧。”
“我有点倦,想带三、五只狗退到一间海边的大屋去隐居,每日与相爱的伴侣散步聊天享受美食。”
一品忽然问:“可要孩子?”
“暂时不要,十年后也许。”
一品说:“届时可得自海边搬回市区,重拾人间火,天天接送上学,为孩子成绩稍差大动肝火,与老师及其它家长打交道……”
“是呀,人生每个阶段不同,各有各乐趣。”
“一般人都渴望有子女吧。”
“也有人觉得生育下一代费时失事,地球千疮百孔,已不宜人类居住,生老病死,又诸多苦楚,愈想愈灰心。”
“可是,至少老妈还有你同我。”
二晶笑笑,“我们姐妹算是好孩子。”
“诊所忙吗?”
“这一阵子比较淡静,到了圣诞前后,又会忙碌起来,首先得恳请家长切勿送小动物当礼物,然后劝小朋友不要把宠物当垃圾扔到街上。”
“仍是猫狗居多吧。”
“什么都有,包括兔子、葵鼠、猴子。”
“二晶你可有想过驻守动物园。”
“我只想退到海边的大屋去。”
她此刻情绪欠佳,当然这样想。看护彭姑拿了一张报纸过来。
“杨医生,看。”
一品看到一宗消息:“雅斯兰达化妆品公司委任胡可欣女士出任东南亚研究部经理”,照片中的她精神奕奕。
彭姑说:“好消息。”
“是,她重新站了起来。”
“那人不知有否看到这段新闻,胡小姐这下子总算争回一口气。”
“不不,”一品说:“她已经不在乎那人想什么,她现在是为自己。”
“你肯定?”
“是,但是她却未曾忘却过去遭遇,想起只有欷歔。”
“胡小姐可算脱胎换骨。”
一品点头,“再世为人,值得庆幸,彭姑,给我送一大篮花去。”
“一个遭毁容的女子在化妆品公司任职,多么奇怪。”
“读化工系的她在幕后发展,很有前途。”她们放下了报纸。
初冬,一品与卢泳忠乘飞机往太平洋另一边度假。在飞机上他俩谈谈笑笑,十分投契。
一品说:“猜一猜何处是最盛行整容的地方?”卢泳忠:“日本、美国、台湾。”
“不,是巴西。”一品说。
卢泳忠意外。
“是,国民疯狂爱美,女子都希望整得似芭比娃娃,半裸在沙滩穿梭,不理经济不景。”
卢泳忠微笑,“我也听说爱隆胸的不是身段比较扁平的亚洲妇女,而是北美洲女性。”
“意外吧,隆胸且是由他们发明呢。”
卢泳忠问:“一品,如果你替自己整形,会从何处手?”
一品不假思索地答:“胃。”
她贯彻始终,不在乎外表。
“如果替我整,你会做些什么?”
一品温柔地看他,“你十全十美,我无用武之地。”
“嘘,太大声,别叫旁人听见,人家会吓坏。”
“谁管别人怎么想。”
自飞机场到海边的房子,约一小时路程,卢泳忠亲自驾驶。一品在飞机上小睡过片刻,精神不差,沿途静静观赏风光。
一品问:“你持加国护照?”
“不,我只是游客,在风景区投资一间物业,如此而已。”
到达目的地,一品呆住,这不是二晶心目中的海边大屋吗?屋子居高临下,如飞鹰的巢似的,建筑在一个悬崖上,采用许多花岗石与木料,一进门便透过玻璃墙看到整个海洋,白头浪拍向岸边,气势慑人。
一品“呵”地一声。
“还喜欢吗?”
一品点头。
“夏天可看到鲸鱼成群回归。”
她坐在白色大沙发,凝视海洋,她真幸运,无意之中实践了二晶的理想。
卢泳忠斟一杯普洱茶给她。
“不好意思,我自己来。”
他答:“这几天由我服侍你,我洗熨煮件件皆能。”
一品不由得笑出来。
他蹲在她身边,“一品,我想过了,已在商场打滚二十载,营营役役,蝼蚁竞血,为什么呢?不如让我们到这退休,大家结业享乐。”
一品握住他的手,笑意盈盈,“躲懒。”
“是,你我能吃多少,穿多少,再做下去徒然浪费生命,从前不认识你,不得不做工消遣,现在有了你作伴,我再不想操劳。”
“我对你原来有负面影响。”
“屋子地窖的酒足够我们喝二十年。”
“的确是世外桃源。”
他俩坐在沙发看太阳落山,卢泳忠点燃炉火,带一品参观主卧室。
“房间太大,有无小一点的?”
“那么,你睡客房吧。”客房也拥有私人露台,比较细小温暖。
“我给你做碗粥。”卢泳忠说。
一品点点头,她淋过浴到厨房去看卢君煮食,真没想到他家有糖心皮蛋。
偏厅挂一横扁,上面写“月是故乡明”五个大字。
“是你写的吧,字刚健。”
“一品,瞒不过你的法眼。”
“泳忠你多才多艺。”
不知怎地,她觉得疲倦,在大梳化上睡了。卢泳忠捧出鸡粥来,看到一品已经入睡,连忙取出羽绒被替她盖上。自己一人觉得无聊,用长途电话与公司联络过,又不想独自回房,扯来一条毡子,索性睡在梳化附近的地上。
第二天,一品醒来,觉得全屋明亮,以为太阳出来,是一个大晴天。
定睛一看,原来下雪了,落了一夜,积雪已有盈尺,白澄澄,映进玻璃墙,使人误为是日光,此刻天上扯絮拉棉,鹅毛般大雪纷飞,一品看得呆了。
生长在南国的她虽然见过雪,也曾与同学在球场打过雪仗,可是这样专心一致赏雪,还是第一次。她自梳化坐起来,踢到一件东西,低头一看,这才发觉地上是卢泳忠,他睡得香甜,不知道头上挨了一脚。
一品凝视他,为陪她,他在地上过了一夜,这个怪人,抑或,是个深情的人。
她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卢泳忠醒来,微笑,忽然紧紧拉住一品,把她扯到怀中抱住。
一品轻轻说:“下大雪了。”
“冷吗?”
“炉火未熄,很暖。”
“睡得可好?”
“十分香甜,梦不知身是客。”
“一品,你是这的女主人。”
一品感喟,“不,我的意思是,我们都不过暂来这世界寄居而已。”
“太多愁善感了。”
一品不语,只是紧紧拥抱他。
“精神还好的话,我们稍后外出赏雪,或者,可以到地下室暖水池游泳。”
“嘘。”
他俩并肩看紫青色天空撒下飞絮。
稍后,一品穿厚厚冬衣与卢泳忠下山吃午餐,附近一间法国饭店的侍者一见他们便迎上来,“卢先生你好,呵,太太终于来了。”
一品有点意外,但并无否认。
饭后在游客区闲荡,到古玩店看旧瓷器银器,老板娘问:“你俩是游客?”
卢泳忠答:“我们年年到此度假。”
一品不喜积聚身外物,一件也没买。自古玩店出来,雪已经停了。只见大路旁停一辆黄色校车,大群六七八岁的小孩一拥而上,喧哗地在老师带领下登车。一品站住脚凝视他们一张张苹果似的面孔,痴恋地听他们清脆的笑语声。
卢泳忠也微笑,“真讨厌,那样嘈吵。”
扰攘了一会儿,老师点清了人头,校车总算关上门驶走。一品犹自依依不舍。
“最难做的是小学师,不知怎么得会这班小猴。”
一品不语,拉住卢泳忠的手离去。
泳忠还在继续话题:“你会有耐心乘数表吗?你会对他们读故事吗?你会陪他们荡秋千?找保母做,没意思,自己做,又不知能否胜任。”
一品一直没出声。她愿意事事亲手做,半夜带熊猫眼起床两三次在所不计,女性天赋有这种恒心毅力,不过,一品心灵愿意,肉体却软弱,未能配合。
一品身边整天都响孩子们云雀般亮脆的笑声。
下午同母亲通过电话,杨太太说:“住在泳忠的度假屋?呵,已经同居了,亲友知道会怎么想。”
一品不加否认,“我们没有太多亲友。”
“玩得高兴点。”
“是,妈妈。”
傍晚,他们计划去滑雪。
“我可以你。”
“不,容易伤和气。”
“那么,找个练。”
有商有量,真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卢泳忠讲得出做得到,果然负责洗熨煮,做得又快又妥,自干衣机取出整箩衣服,逐件分类折好。
他会是那种在公司签完千万合约回家来扮牛马给孩子骑的男人。
打灯笼没处找。
一品想,一回去就宣布婚讯。
婚后可以将工作量减半,尽量抽空陪伴对方,或是,照卢泳忠所说:完全退休。
可是,杨一品不知道,上天另有安排。
那天晚上,她自梦中惊醒,感觉上像是有一只手插进了她的胸膛,硬生生要把她的胃扯出来,她疼得整张脸冒出冷汗,四肢完全无力。
接,有不知什么要从喉头要大量涌出,她怕弄污床褥,只得挣扎起来,蹒跚走向浴室。
已经来不及了。
完全不受控制,吐了一地,她蹲下来喘息,头脑十分清醒,唉,一品想,身不由己就是这个意思,丑态毕露,幸亏卢泳忠会照单全收。
果然,灯一亮,他自邻房过来,“一品,我听到声响,什么事?”
他看到蹲在浴室的一品,吓一跳,但沉地取来一张毡子裹住她,“我立刻送你去医院。”一品犹自怔怔地,“为什么去医院?”
泳忠已经抱起她奔向大门。
这时,一品才看到身上、手上都是血。她茫然地抬起头,没有说什么,只叹了一口气。
这时她神志还很清醒,她看到卢泳忠落泪。他一边用电话通知医院急症室,一边请相熟医生同步赶到。然后,一品觉得无限疲倦,她很乐意地放松一切,堕入昏迷。
醒来的时候,一品听见耳边有人说:“她本人也是医生。”
一品有点高兴,噫,又回到这世界来,又得吃苦了。
“病人得实时开始电疗程序。”
“也许,她情愿回去接受治疗。”
“那么事不宜迟。”
一品张开嘴,“泳忠、泳忠。”
“她醒了。”
“一品,”卢泳忠探头过来,“我在这。”
一品心酸,将面孔埋在他双手,“送我回家。”
“北美洲有很好的医生,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照顾你。”
一品摇头,“你的时间宝贵,不应用来看守病人。”
“我可以找黎医生过来诊治你。”
“不!”一品相当坚决,我不想连累任何人。”
卢泳忠点头,“那好,我追随你回去。”
当值医生微笑,感喟地说:“恋人。”
第二天,他们就告别半山的大屋回家。这是一品生平最难捱的旅程,她不想记得细节,把精神抽离,尽说些不相干的事。
“少年时想过做作家,后来,听说收入很不稳定。”
“也有极富有的写作人。”
“我没有把握做得那样好,只知很普通的医生也可以维持生计。”
“所以艺术可贵。”
“上星期赛尚的一幅《苹果》,拍卖价是六千多万美金。”
也亏他俩想得出那么多题材,一直絮絮细语。黎医生在飞机场接她,一言不发,将她拥在怀中。
一品呜咽。
她立即开始严竣的治疗过程。接发生的事,如果要一一细细描述,那真是没有意思。一品大部分时间都觉得疲倦,一日可以睡足十多小时,但是分段休息,不能离家,活动三两小时后便累得像被人拳打脚踢一顿,忙不迭倒床上。
可能是她多心,渐渐发觉被褥有一股腐气,连忙人一天换一次被单,又开窗户睡觉。
二晶来探访她时抱怨房间似冰箱。
穿运动衣的一品笑骂,没有关窗的意思。
床头堆满了书报杂志,以及各式各样的音乐盒子。
“泳忠送来?”
“是,给我解闷。”
“他真是没话说。”
“的确是我生命中的一朵玫瑰花。”二晶:“没有变心?”
一品笑吟吟,“你看,你这张乌鸦嘴。”
“医生怎么说?”
一品答:“我与泳忠约好,离开医务所之后,不谈病情。”
二晶点头,“完全正确,而且,我肯定你会康复。”
“谢谢你。”
“卢泳忠天天来?”
“来陪我吃晚饭,然后借我书房办公,十时左右回家。”
“天天如是?”
一品笑,“你又有什么意见?”
“现在我发觉了,一个人的内在美的确很重要,一品,你在这段日子最需要他。”
一品想一想,“我在任何时间都需要他。”
二晶说:“我还以为这种对白在现实生活中已经失传,所以爱情小说才会畅销。”
一品说:“对,有一件重要的事想告诉你。”
二晶吓一跳,“拜托你,有事请讲,千万不要以这种形式开头。”
“我的诊所已经出让。”
“什么,那是你多年的基业。”
“我知道,可是现阶段我已不能工作。”
“你舍得?”
“人生每一阶段都得有所取舍,母亲最爱读的书是《红楼梦》,可是生下你我之后再也没有时间精力心情重读,又有什么办法。”
“这同看一本闲书不同。”
“由泳忠介绍,有一位美国加州返来的女医生愿意买下诊所仪器,我已征得彭姑同意,连她一并出让。”
“什么了?”二晶骇笑。
“明早办移交手续,你可来参观。”
“就这样,杨一品医生决定歇业?”
“健康恢复后,我会开始新工作。”
二晶只得点头。
“母亲那边-”
“就现在才发觉有必要蒙蔽一个人是多么容易,以前我们不是怀疑,怎么丈夫在外边有了女人,孩子都生下了,妻子尚胡涂不觉,原来一点也不难。”一品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