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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8页    作者:亦舒

  过了十天,辛普森太太问我:“姜小姐,我们还在伦敦住多久?”这次的语气是试探式的。

  “我不知道。”我说,“我在伦敦很高兴。”

  “或者我们应该回剑桥了,你应该看看美丽的房子。”

  “那房子可逃不掉。”我说,“你放心。”

  勖存姿一定已跟她联络过多次。他有没有暴跳如雷?他买下来的女人不听令于他。

  不过我想得太幼稚。勖并没有动气,至少他面子上没装出来,一点儿痕迹都没有。我应该知道。他像那种富裕得过头的女人,一柜都是皮大衣,即使新缝制一件银狐,从店中取回,挂好,也就忘记这件事,并不会日日天亮打开衣柜去摸一摸——我把勖存姿实在是估计太低了。他见过,拥有过的女人有多少!他怎么会在乎我在跟他斗智。

  想到这里,索然无味。因为我在伦敦逗留这么久,他一点儿表示都没有。这表示什么?表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决定停止这种游戏,乖乖回剑桥去。

  我原本想勖存姿跟我大吵一顿,表示我存在的重要。他并没有给我机会这么做,迫使我自己端了梯子下台。他很厉害。现在我知道,他并不是一般出来玩的老男人。他是勖存姿。

  于是我对辛普森太太说:“我们回剑桥吧。”

  我们乘车自伦敦驶出去。路很长。一路上我都没有开口说话。辛普森太太坐另外一部小车,我不喜欢与她同车,我叫司机另外找辆车给她。两个小时的路程,我干吗要跟她坐一起?是的,她脸上显出被侮辱的样子,她可以不做我的管家,她不干大把人等着来干。人生在世,谁不受谁的气。我自从给勖存姿买下来以后,何尝不在受气,他连碰都不碰我,这足够使我恨他一辈子。

  我的一辈子……我的一辈子。我叹气……我的一辈子尚有多少?是一个未知数,想想不禁打个寒噤,难道我会跟足勖存姿一辈子?难道我还想“姜喜宝”三个字在他的遗嘱内出现?

  不不。等我读完这六年功课,我一定要脱离他,我叮嘱自己:“六年,我给他六年。六年也不算是一个短的日子,一个女人有多少个六年。”一个。然而这六年不善加利用,也是会过去的。

  等毕了业,我可以领取律师执照,我可以留在英国,也可以另创天地。

  (伦敦往剑桥的路出名的美丽,两边的村庄田野,建筑得无懈可击的红砖别墅——阔人们又要开始猎狐了吧。时节近深秋。)

  我那父亲得知我要念法律,自鼻子里哼出来。他说:“念七年?念完又如何?你有没有钱自己开律师楼?没钱,挨完后还不是在人家公司里待一辈子!有什么小市民要离婚卖楼你就给他们乌搅。告诉你,别以为你老子吊儿郎当是因为做人不努力,逢人都有个命,命中注定做小人物,一辈子就是个小人物,你心头高有什么屁用?不相信,你去爬爬看,跌得眉青鼻肿你才知道!”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姜喜宝要坐中环写字楼的打字机前终老,我总要赌这一把。

  我不相信在剑桥孵七年而不能认识一个理想的对象。

  第一年我是怎么过的?靠韩国泰。

  韩的父亲在伦敦芝勒街开餐馆。去的次数多了以后,付现款渐渐为签单子,这些单子终于神出鬼没由韩国泰垫付。他对我很不错,只是他自己能力也有限。

  一个年轻的女人立志要往上爬,并不是太难的事,立志要立得早。

  我坐在LIMOUSINE里,LIMO的定义是司机座位与客人座位用玻璃隔开的汽车。我喜欢这个感觉,以前我有很多不愉快的经验,暂时也可算过去了。

  车子到剑桥时是傍晚。

  那层房子无懈可击的美丽,在“哈泼市场”杂志常常可以看到这种屋宇的广告。一辆小小的“赞臣希里”停在车房。辛普森说:“勖先生说你穿九号衣服,这些衣服都是我为你选的,希望我的趣味尚能讨你欢喜。”

  我看着衣柜里挂得密密麻麻的衣服,拨也没拨动它们,我要学勖存姿,学他那种不在乎。所以笑说:“谢谢你,其实我只需要两件毛衣与两条牛仔裤已经足够过一个学期。”

  我要开始对辛普森好一点儿。只有暴发户才来不及的刻薄下人,我要与她相敬如宾。

  我打开书房写字台的抽屉,第三格抽屉里有整齐直版的英镑。我的学费。我会将书单中所有的参考书都买下来。我将不会在大众图书馆内出现,永远不。

  我吁出一口气。

  我走到睡房。睡房是蓝白两色,设备简单而实际,我倒在床上。中央暖气温度一定是七十二,窗外的树叶已经飘落。

  我拉一拉唤女佣的绒带,一分钟后她进来报到:“是。”

  “我们这里有无‘拍玛森’芝士,‘普意费赛’白酒,还有无盐白脱,法国麦包?”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说:“小姐,十五分钟之后我送上来。”她退出去。

  我觉得太快活,我只不过是一个廉价的年轻女人,金钱随时可以给我带来快乐。

  辛普森敲门,在门外说:“姜小姐,你有客人。”

  “谁?”我并没有唤她进房,“那是谁?”

  “对不起,姜小姐,我无法挡她的驾,是勖聪慧小姐。”

  我自床上坐起来。

  勖聪慧。

  “请她上来。”

  辛普森在外头咳嗽一声,“勖小姐说请姜小姐下去。”

  我想一想。聪慧,她叫我下去。好一个聪慧。

  “好,我马上下来。”

  我洗一把脸,脱掉靴子,穿上拖鞋,跑下楼。

  聪慧在书房等我,听见我脚步她转过头来。

  我把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转过身去再度背着我,眼光落在窗外。

  “你有看过后园的玫瑰吗?父亲这么多别墅,以这间的园子最美。”她闷闷地说。

  “哦。”我说,“是吗?我没留意。”

  “我不是开玩笑。我去过他多处的家。但没想到各式各样的女人中有你在内。”

  我笑笑。女佣在这个时候把我刚才要的食物送出来,白酒盛在水晶杯子里,麦包搁银盆中。

  聪慧看见说:“你容许我也大嚼一顿。”她跟女佣说:“拿些桃子来,或是草莓。”

  女佣退出去,我的手仍在裤袋中。

  聪慧说:“你知道有些女明星女歌星?她们一出外旅行便失踪三两年,后来我会发觉:咦,我爹这个情妇顶脸熟——不就是那些出国留学的女人吗?哈哈哈。”

  我看着聪慧。我可是半点儿都不动气。

  她大口喝着白酒,大口吃着芝士,一边说下去:“那次回家坐飞机我不该坐二等,但是我觉得做学生应该有那么样朴素便那么样朴素——我后悔得很,如果我坐头等,你便永远见不到我,这件事便永远不会发生。”

  我看着窗口。远处在灰蓝色的天空是圣三一堂的钟楼。曾经一度我愧对聪慧,因为她是唯一没有刻薄过我的人。一切不同了。我现在的愧意已得到补偿,我心安理得地微笑。

  我并没有指望聪慧会是一个圣人。从来不。

  过很久,我问:“你说完了吧?”

  聪慧放下瓶子,看着我,她答:“我说完了。”

  隔很久我问:“你猜今年几时会下雪?你打算去滑雪?”

  又是沉默。

  “我约好宋家明在慕尼黑。”她说。

  “瑞士是滑雪的好地,但必须与爱人同往;像百慕达或是瑞士这种地方,必须与爱人同往。”我停一停,“我现在什么都有,就是没爱人。”

  聪慧问:“我父亲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我到英国之后还没有见过他。”

  “学校什么时候开学?”聪慧问。

  “隔两个星期。”我问,“你呢?”

  “我?我被开除了,考试没合格。”聪慧答。

  “可以补考。”我说,“补考时他们会把试卷给你看。”

  “该补考的时候我在香港。”她说。

  我不出声。她没有用功的必要。各人的兴趣不一样。

  “我可以看一看你手上的戒指?”她问。

  “当然。”我脱下递过去。

  聪慧把戒指翻来覆去地看半晌。“很大。”

  “是的。”我套回手中。

  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希望有一只这样的戒指,很久很久之前,人家连芝麻绿豆的戒指都不送。自然我也没有苦苦哀求。机会没有来到时只有静候,跳也不管用。这样方方的一块石头,我想:许多女人都梦寐以求。

  我笑:“你知道奥非莉亚临死之前吟的诗?‘我如何把我的真爱辨认——?’谁送最大的钻石,谁就最爱你。”

  聪慧问:“你真的那么想?”

  “真的。”我真的这么想。

  “你认为我父亲爱你?”聪慧问。

  “我不知道。”我说,“芸芸众女当中,他至少选中了我。”

  “依此类推,这还不算最大的钻石,”聪慧嘲弄地说,“因为我觉得你不过是他的玩物,将来自有真爱你的人买了更大的钻石来朝见你。”

  我看看腕表。“聪慧,我给你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当然,这里是你的家,噢,我怎么可以忘记这一点呢?”她站起来。

  “你知道吗?我猜到你会那么说。”我说,“一字不差,我知道你会那么说。”

  “你是一个妓女!”聪慧说。她终于忍耐不住了。

  “当然,因为你父亲是嫖客。再见!”

  我自顾自上楼。

  聪慧摔烂了茶几上的酒杯。我为什么要担心,她的父亲自然会付钱再买新的。我在楼上的窗门看她驾车飞驰离开。

  勖家的人可轮流来这里羞辱我,我才不介意。自勖夫人开始,勖聪憩、勖聪恕、勖聪慧、方家恺、宋家明……他们都可以来。我为什么要介意?他们越为我的存在恐慌,我的地位越巩固。这点浅白的逻辑如果我不明白,我还在剑桥读BAN?

  当然他们引起我生活上的不快,谁没有生活上的不快。我母亲姜女士在航空公司赚二千余元港市,生活上的不快比我更多。

  我不是勖聪慧,我与她对生活细节上的容忍力极端不同。

  我有时到附近公园兜圈子,在后园一面墙上练一小时网球。我井没有意思让韩国泰知道我已回到剑桥。我的一切已完全与他无关,我们在此处结束。

  过数日我收到宋家明一封信,他对于聪慧那日的行为表示歉意。每一个都知道我在这个地址。我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很好。

  聪慧态度上一百八十度的改变使我心安理得。开学的时候我拿着成叠的现款去交学费。

  只是到现在还没见到勖存姿。

  他仿佛已经完全忘记我了。

  我觉得寂寞。走路的时候踢石子便表示我寂寞。

  我其实并没有朋友,因为不相信有朋友这回事。如果我与韩国泰先生只是朋友关系,他不会自动替我付账单。如果朋友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帮助我,要他们做什么?你不是想告诉我,一个“朋友”对着我念念有词地安慰我十个小时,我的难题就会得到解决吧?

  朋友只能偶然在心情好的时候带我去看一场戏,吃一顿饭,这有啥意思,我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只玩具熊,一杯冰淇淋都能令我雀跃,不不,我惯于寂寞。

  放学回来写功课,背书本,静寂的屋子,只听见女佣进出时浆熨得笔挺的制服“沙沙”作声。

  丝绒大沙发是我盘踞之地,炉火熊熊,在案件与案件之间抬起头来,分外温馨,但是我始终未曾遇见勖存姿,他还没有来。

  我忽然觉得可笑,我仿佛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中的一个,等待皇帝的驾幸。见他妈勖家的大头鬼,当聪慧的态度来个这么大转变的时候,我就已经什么也不欠他们了。总不见得我还要写情书给老头子:我想你,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一辈子没有写过情信。

  所以我没有主动要求见勖存姿。

  我不提,辛普森也不提,仿佛世界上根本没勖存姿存在似的,有时午夜梦回,连我自己都疑幻疑真。

  但是我见到韩国泰,他找到圣三一堂来。我在饭堂喝咖啡,他一屁股坐在对面:“小宝!”我抬起头来,他的面色非常难看。

  “什么事?”我问。我的好处是冷静。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老实不客气地问。

  “什么时候回来?我看不出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瞪大眼,“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完了。”我说。

  他大力按住我的手。“不,姜小姐,我们没有完。”

  我摔开他的手掌。“我们已经完了。”

  “你不能对我这样!”他嚷。

  全食堂的人转过头来看我们。

  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韩国泰那种唐人街餐馆气息身不由己地露出来。

  我看着他,我为他难为情。我把我的书抱在怀中,走出食堂,他蹬蹬蹬跟在我身后。我走到园子的石凳上坐下,对他说:“有话请讲,有屁请放。”

  “以前你对我可不是这样子的。”他冷笑,“以前——”

  我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可以忍受勖存姿的折辱,但不是这个人,现在我与这个人没有关系。

  “很好!”他气炸了肺,“你另找到人替你交学费了?则忘记是我把你从那种野鸡秘书学校里拉出来的!别忘记你初到英国时身边只有三百镑!别忘记你只住在老太太出租的尾房!别忘记你连大衣都没有一件!可别忘记——”

  我接下去:“——我连搭公路车都不懂。我买不起白脱只吃玛其琳。我半年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我写信只用邮简。如果没有你,半年的秘书课程我也没有资格念下去,我只好到洋人家去做往年妹来缴学费。如果没有你,我进不了剑桥,我穿不上这身黑袍。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滚回香港,做着写字楼工作,‘老板长,老板短’,天天朝九晚五。如果没有你,姜喜宝就没有今天。对,你完全说得对。”

  他对我瞠目而视,我把头转向河边。

  剑桥的哭泣杨柳尚在飘拂,并没有发觉天气已经很凉了,细雨微微下在河中,点点涟漪在水中微扬。我抬起头来:“韩国泰,你完全说得对。你不知道我的忧虑有多重,这些年来我忍受过什么。你有什么好气的?不错你做了我的踏脚石,但是你损失过什么?你难道没有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要离开你了,我不再需要你。”

  我站起来。

  他拉住我。“难道我们没有感情?”

  “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像我这样的蚁民,我不大去想它。”

  “小宝——但是你说过你爱我。”

  “我说过吗,你记错了。”

  “至少你说过你喜欢我。”他恳求,“小宝,想想清楚。”

  “或许,在那个环境,在那个时候——而且你不是真的相信吧,你不是真相信我会爱上你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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