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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第1页    作者:亦舒

  第一章

  认识勖聪慧是在飞机上面,七四七大客机,挤得像二轮戏院第一天放映名片。我看到她是因为她长得美,一种厚实的美。她在看一本书。

  客机引擎“隆隆”地响,很明显地大部分乘客早已累得倒下来,飞机已经连续不停地航行十二个小时。但是她还在看书。我也在看书。

  她在看一部《徐志摩全集》,我在看奥·亨利。

  全世界的名作家最最肉麻的是徐志摩,你知道: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心波……多么可怕。但是这年头中国学生都努力想做中国人,拿着中国书,忙着学习中国文艺。

  真是疲倦。我打个大大的呵欠。关掉顶上的灯,开始歇睡,奥·亨利的“绿门”——男主角经过站在街边发广告卡片的经纪,卡片上写着:绿门。别人拿到的都是“爱咪公司春季大减价”。他再回头拿一张,又是“绿门”,终于他走上那间公司的楼上探险,在三楼看到一扇绿门,推门进去,救起一个自杀濒死的美丽女郎。他发觉“绿门”不过是一间夜总会的名字。他们后来结了婚。

  一切属于缘分。

  很久很久之后,我隔壁的女孩子还在看徐志摩,她掀到《爱眉小札》。我翻翻白眼,我的天。

  她笑,很友善地问:“你也知道徐志摩?”

  “是,是,”我说,“我可以背出他整本诗集。”“呵!”她惊叹,“真的?”

  我怀疑地看着她,这么天真。可耻。

  我问:“你几岁?”

  “十九。”她答,睁大圆圆的眼睛,睫毛又长又鬈。

  十九岁并不算年轻。她一定来自个好家庭,好家庭的孩子多数天真得离谱的。

  她说:“我姓勖,我叫勖聪慧,你呢?”她已经伸出手,准备与我好好地一握。

  “勖?我不知道有人姓这样的姓,我叫姜喜宝。”

  “真高兴认识你。”她看样子是真的高兴。

  我被感动。我问,“从伦敦回香港?”最多余的问题。

  “是,你呢?”她起劲地问。

  “自地狱回天堂。”我答。

  “哈哈哈。”她大笑。

  邻座的人都被吵醒。皱眉头,侧身,发出呻吟声。

  我低声说:“猪猡。”

  “你几岁?”她问我。

  “二十一。”我说,“我比你大很多。”

  她问:“你是哪间学校的?”

  啊哈!我就是在等这一句话,我淡淡地答:“剑桥,圣三一学院。”

  勖聪慧睁大了眼睛,“你?剑桥?一个女孩子?”

  “为什么不?”我仔仔细细地看着她问。

  “我不知道,我并不认识有人真正在剑桥读书。”她兴奋。

  “据我所知,每年在剑桥毕业的都是人,不是鬼。”

  她又忍不住大笑。我真的开始喜欢这个女孩子,她是这么的愉快开朗,又长得美丽,而且她使我觉得自己充满幽默感。

  “明天下午可以到达香港。”我说。

  “有人来接你?”她问。

  “不。”我摇摇头。

  “你的家人呢?”她又问。

  我问:“你姓勖,哪个勖?怎么写法?”

  “冒字旁边一个力。”她说。

  “仿佛有哪一朝的皇帝叫李存勖,这并不是一个姓。”我耸耸肩,“你叫——聪慧?”

  “唔。”她点点头,微笑,“两个心,看见没有?多心的人。”

  我才注意到。两个心,多么好,一个人有两个心。

  “我们睡一会儿。”我掏出一粒安眠药放进嘴里。

  “服药丸惯性之后是不好的。”她劝告我。

  我微笑。“每个人都这样说。”我戴上眼罩。

  哪天有钱可以乘头等就好了,膝头可以伸得直些。

  我昏昏沉沉睡了很久,居然还做了梦,十八岁那年的男朋友是个混血儿,他曾经这样地爱我,约会的时候他的目光永远眷恋地逗留在我的脸上,我不看他也懂得他在看我,寸寸微笑都心花怒放。可是后来他还是忘了我。一封信也没有写来。这么爱我尚且忘了我,梦中读着他的长信,一封又一封,一封没读完另外一封又寄到来,每封信都先放在胸前暖一暖才拆开来阅读。

  醒来以后很惆怅。我忘了他的脸,却还记得他未曾写信给我,恐怕是因为恨的缘故。

  身边两个心的聪慧说:“每次乘飞机回香港,我都希望能够把牙齿刷干净才下飞机。”

  我很倦,看着她容光焕发的脸,这女孩子是奇迹。我点点头。是,刷牙。她担心这种小事。

  “真没想到在飞机上认识一个朋友。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她问得这么诚恳,相信我,勖聪慧是另外一个星球的生物,她那种活力与诚意几乎令人窒息,无法忍受。

  “是,当然。”但是我没有说出号码。她把小簿子与笔取出来,“请说。”她真难倒我,只好把号码给她。

  飞机下降。我们排队过护照检查处,勖聪慧与我一起等行李,取行李。我注意到她用整套路易维当的箱子。阔人。

  我只得一件新秀丽。往计程车站张望一下,六十多个人排队。没有一辆车,暗暗叹口气。

  勖聪慧问:“没有人接你?”

  我摇摇头。

  “来搭我家的车子,来!”她一把拉我过去。

  车子在等她,白衣黑裤的女佣满脸笑容替她挽起行李,放入车箱——劳斯莱斯的魅影。这次可好,姜喜宝出门遇贵人。心中千愿万愿,我嘴里问:“真的不麻烦?我可住得很远。”

  “香港有多大?”她笑得太阳般,“进来。”

  司机关上车门。我说出地址。到家门口勖聪慧又与我握手道别,司机还坚持要替我把箱子挽上楼,我婉拒,自己搭电梯。

  到门口就累垮了,整张脸挂下来。我想如果我拥有勖聪慧一半的那么多,我也可以像她那么愉快。

  我长长地按铃。老妈来开门。

  我疲倦地说:“嗨,老妈。”坐下来。

  “你回来做什么?”她开口,“有钱买飞机票,不会到欧洲逛?”

  “我想念你,妈妈。”我说,“你或许不相信,但在这个世界上,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

  老妈眼泪流下来。“女儿。”

  “妈妈。”我们拥抱在一起。

  哭完一场之后我淋浴,换上干净衣服,与老妈在一起吃饭盒。我细细打量她,她也细细打量我。我说:“妈妈你眼睛后有皱纹。”

  “四十岁。”老妈放下筷子,“还想怎么样?我年年身材维持三十五、二十五,三十五。瞧你那样子,你都快比我老啦,再不节食,立刻有士啤呔。”她白我一眼。

  老好妈妈。

  “快乐吗?”老妈问。

  我耸耸肩,“快乐?我不太想这种问题。妈妈,我都二十一岁了,我还挂虑这种问题?”

  “男朋友呢?”她问,“还是那个?”

  “你总是喜欢问这种事。”我低头吃饭,“如果我真的嫁皇子爵爷,你看报纸也就晓得。”

  “我倒有件事要告诉你。”她忽然郑重地说。

  我抬起头,我听出她语气中有不寻常。我母女俩相依为命这许多年,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什么事?”我问。“爹又要结婚?”

  “不是他,是我。”

  我缓缓吸进一口气,站起来,“你!姜咏丽女士,你!”

  “是的,我。”她喝一口茶,“是我要结婚。”

  “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我坐下来。那盒扬州炒饭就此塞在我的胸口中,像块花岗石。

  “我不敢。”她坦白得要死。

  “他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我哀伤地问,“妈妈,你己错过一次,不能再错。”

  “人家是人老珠黄,女儿,我是什么?能够再嫁一次,能够有机会多错一次简直是荣幸。”老妈面不改容,“他是个澳洲人,四十八岁,在奥克兰略有产业,离婚已五年,三个孩子跟你差不多大。”

  “你要去澳洲?”我不置信,“跟一个澳洲土佬去澳洲?妈妈,你根本不知道澳洲是什么个样子!你不会在那种地方活过二十四小时。”我气愤地,“而且我不会来探访你,继父非礼继女的故事我听得太多,无意充当主角。”

  妈妈慢慢地答:“你不来也好,我会到香港看你。”

  “为什么要结婚?”我哀求地问,“为什么?”母亲用手掩住脸,低声而平静:“我疲倦。”但是眼泪从她的指缝流下来。

  原来这次回来是替母亲送嫁,再也猜不到。

  “什么时候?”我问,声音已平静下来。

  她的手仍然掩着面孔。“下个月。”

  “那时我已经回伦敦了,祝你幸运。”我索然无味,“以后我再也不会回香港。没有亲人,回来干吗?购物?”

  “你父亲在这里。”妈妈说,“仍然是中环最活跃的王老五。”

  我冷笑,“哄年龄跟他女儿相仿的女秘书上床,中环的蠢鸡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

  “她们高兴。就像我当年,嘿,五十年代当空中小姐是了不起的,身价不下于现在的电影明星。”妈妈脸上闪过一层光辉,“那时候哪里有人念大学,玛莉诺念中四已算学贯中西了。”

  “唐璜也会老的,他又没钱。”我说,“没钱走不动路。他知道我在剑桥吗?”

  妈妈摇头,“不要告诉他,省得他又动歪脑筋。”

  “你防他防得这样严。”我说,“到澳洲去……是避开他吧。他还在那间航空公司?”

  “唔。”老妈用手托头,“有时候走过中环,看到某个人的背影仿佛像他,都吓一大跳,急急忙忙避开。奇怪,当初脱离家庭也是为他,结婚生子也是为他。一切过去之后,我只觉得对不起你,女儿。错在我们,罪在我们,你却无端端被带到世界上来受这数十年苦楚。”

  “我的天,又讲耶稣。”我打呵欠,“我要睡了。明天的忧虑自有明天担当。”

  我拿出安眠药吞下,躺在长沙发上,一忽儿就睡熟。每次都有乱梦。梦见穿着白裙子作客,吃葡萄,吃得一裙是紫色汁液,忙着找地方洗……忽然来到一层褴褛的楼宇,一只只柜子,柜子上都是考究白铜柄的小抽屉,一格一格,像中药店那样,打开来,又不见有什么东西。嘴里念念不忘地呢喃,向陌生人细诉:“他那样爱我,到底也没有写信来。”还是忘不了那些信。

  醒来的时候,头痛,眼睛涩,像刚自地狱回来,我的天,一切烦恼纷沓而来,我叹口气,早知如此,不如不醒。而且老妈已经上班去矣,连早午餐的下落都没有。

  我想结婚对她来说是好的,可以站在厨房削一整个上午的薯仔皮,够健康。所有的女人都应该结婚,设法叫她们的丈夫赚钱来养活她们。

  老妈的日子过得很苦,一早嫁给父亲这种浪荡子,专精吃喝嫖赌,标准破落户,借了钱去丽池跳舞,丽池改金舫的时候母亲与他离婚,我大概才学会走路。我并未曾好好与他见面,也没有遗憾,我姓姜,母亲也姓姜。父亲姓什么,对我不起影响。

  真是很悲惨,我知道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忧虑,譬如说:下学期的学费住宿与零用。

  我不认为韩国泰先生还有兴趣负担我下年度的开销。我们争论的次数太多,我太看他不起,对他十分恶劣,现在不是没有悔意的。

  我的学费,我的头开始疼。

  电话铃响,我接听筒。

  “咏丽?”洋人念成“WingLi”,古古怪怪,声音倒很和善。

  “咏丽不在。”我说。

  停了一停。“你是谁?”

  “我?我是咏丽的女儿。”

  “噢!嗨!”他很热诚,“你好吗?剑桥高材生。”

  “母亲告诉你我是剑桥的?”我问。

  “自然”他说,“你是你母亲的珍珠!啊,我是咸密顿。”

  “你好,咸密顿先生。”我问,“你送我母亲的钻石,是不是很巨型?将来你待她,是否会很仁慈?”

  “是,我会,珍珠,我会。”

  “我的名字不是珍珠。”我叹口气,“你打到她公司去吧,请爱护她,谢谢。”我挂上电话。

  我走到窗口站在那里。香港著名的太阳曝晒下来。我们家的客厅紧对着别人的客厅,几乎可以碰手,对面有个穿汗衫背心底裤的胖子,忽然看见了我,马上“卡”的一声拉下百叶帘,声音这么清晰,吓了我一跳。我身上也还穿着内衣,我没拉帘子,他倒先拉下了,什么意思?可能他在帘子缝那里张望着。

  我留在家中做什么?我是回来度暑假的,我应该赶到浅水湾去晒太阳。

  电话铃再响,我又接听,没想到老妈的交游竟然如此广阔。但这一次那头跟我说:“姜喜宝小姐?”

  “我是。”我很惊异,“谁?”

  “你猜一猜。”

  我的天。猜一猜。

  我想问:伊利莎白二世?爱丽斯谷巴?

  忽然心中温柔的牵动。很久之前,韩国泰离开伦敦到巴黎去度假,才去了三天,就叫先回来的妹妹打电话问我好。那小妹妹一开口也是“猜我是谁?”

  我曾经被爱过。我想,是的。他们都爱过我,再短暂也是好的。他们爱过我。我的心飞到三千里外。

  电话那边焦急起来,“喂?喂?”

  “我是姜喜宝。”

  “你忘了?记性真坏,我是勖聪慧。”聪慧说,“昨天我们才分手。”是她,黄金女郎。

  “你好。”我说。实在没想到她会真的打电话来,我又一次被感动,“你好,聪慧,两个心的人。”

  “想请你吃饭。”她说,“有空吗?出来好不好?家里太静太静。”

  “现在?”

  “好不好?”她的恳求柔软如孩童。

  “当然!”我慷慨地说,“聪慧,为你,什么都可以。”

  “我开车来接你,我知道你住哪里,三十分钟以后,在你楼下见面,OK?一会儿见。”

  看,有诚意请客的人应该如此大方,管接兼管送。

  聪慧准时来到,挥着汗,开一辆黄黑开篷小黑豹跑车,使劲向我挥手。如果我是个男人,我早已经爱上她。

  “我们哪里去?”我嚷。

  “看这太阳,管到什么地方去?”聪慧笑,“来!”

  我也喜欢她这一点。

  我们在公路上兜风,没有说话,只让风打在脸上,我感到满足,生命还是好的,活下去单是为这太阳为这风便是充分理由。

  车子停下来,我笑问聪慧道:“你可有男朋友?”

  “嗯,”她点点头,“他明天从慕尼黑回来。他姓宋,叫家明。我会介绍你们认识。”

  “真的男朋友?”我问。

  “当然是真的。我们就在这几天订婚。”她憨笑。

  我把头俯下,脸贴在表板上,太阳热辣辣地,聪慧的欢欣被阳光的热力蒸发出来,洋溢在四周围。我代她高兴——这年头至少还有一个快乐的人。

  我侧着头问:“告诉我,聪慧,在过去的十九年当中,你尝试过挫折没有?”

  她郑重地想一想,摇头说:“没有呢。”非常歉意地。

  我点点头,我代聪慧高兴。

  “我们从这里又往哪儿去?”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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