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最勇敢。”
明珠此际又旧事重提,“我知道你的故事。”
万亨看看她,“是好?是坏?”
“我觉得荡气回肠。”
“是吗,”万亨吃一惊,“我自己认为纠缠不清,少提为妙。”
“在我们乡下女孩心目中,你一直是英雄。”
“开玩笑。”
“你从不欺侮妇孺。”
万亨不语。
“你家迁居之后,我一直怀念你,每次听到你回乡,都有说不出的高兴,除出可以见到你,还有好的吃好的穿。”
万亨微笑。
明珠大着胆子,把手穿进万亨臂弯,可是那是他左臂,空荡荡,只得一只袖子,她满不在乎,照样挽着,走回家去。
她知道他是谁,这令万亨舒服,在青梅竹马小朋友面前,他不必把他最好一面拿出来。
他已经没有最好一面了。
过两日他们整家南迁。
手头充裕容易办事,什么都不用带,一切现买,一老一小都相当满意。
万亨更加沉默孤寡。
万新这样形容兄弟:“似一座坟墓,再出力发掘,也看不到生机,朱女幸亏聪明走得快,现在看明珠有何能耐。”
春天来了。
周家在利物浦的老房子顺利出售。
一日,警方传周万亨去认人。
他到了警局,十分讶异,同相熟的史密斯警员说:“我当时并没有看到凶手。”
警员十分冷静,“在案件中你失去妻、儿、以及一条手臂,当然你知道凶手是谁。”
周万亨明白了。
“你必需指证他。”
疑凶隔着单面玻璃坐在一张椅子上。
他分明经过殴打,面孔肿得做猪头,血瘀处处,双目都睁不开来。
警员说:“我们庆幸凶手终于落网,请在此签字。”
周万亨凝视那人良久。
“请在此签字。”有人催促。
万亨抬起头,“当日,我并无见到此人。”
“中士,你也许不明白,我们心中毫无疑问。”
“我知道,但我当日的确末见此人。”
“你不想报仇?”语气已经非常不耐烦。
万亨答:“当然我想讨还公道。”
“那么签名指证。”
“我不能那样做。”
他索性站起来离开替局。
警员在他身后清晰地咒骂:“血淋淋的清佬。”
“帮他也是白帮。”
这场战争不知还要延绩到何时何日,不晓得还要拖累多少无辜。
第六章
同一日,万亨到惠群墓地献花。
放下小小一束紫色马尾兰,他坐在草地上,经经说:“现在我们与母亲同住,家豪已是一个小小孩,时光飞逝,不久想必会把女友带回家中。”
蓝天白云,春风茄人,万亨丝毫不觉,只黯然抹去眼泪。
“惠群你可知,我苦苦思忆你。”
一只红胸知更鸟飞到墓碑上停下。
“慧群,是你吗是你吗。”
他掩住面孔。
这时忽然有一小小声音问:“你哭了?”
万亨吃一笃,连忙抬起头来。
见一小小土生女站他面前,约五六岁,面孔是东方人的脸,可是神情表情完全属于西方。
定是跟大人来扫墓,不知何故,走到此地。
“你父母呢?”
她伸手一指,“那一边。”
“不要走失才好。”
那孩子却又问:“你的左手怎么了?”
已能正确地分辨左、右,算是了不起。
万亨答:“我失去了它。”
她好奇地问:“永远失去?”
“是,再也长不回来。”
她耸然动容,“啊,那多惨。”
万亨尚未回答,女孩母亲已匆匆找来。
她没声价道歉:“对不起,先生,打扰了你,小孩不懂事。”
她拖着女儿速速离去,分明已看到陌生人断臂,可是不动声色,匆匆走开。
此际天空已转为紫色,快要下雨,万亨鞠一个躬,黯然离去。
不是自己的孩子,不会陪你说话,同你亲热,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他忽然渴望有一只小手轻经抚摸他的头脸,唤他爸爸。
他的未生儿不知是男是女。
那夜,他喝得很醉。
酒馆打烊时伙计亮灯才发觉他倒在卡座底下不省人事。
万新无言无怨地把他扛回家去。
第二天万亨向大哥道歉:“又像一只死猪。”
万新扬扬手,“见怪不怪。”
“你一直宠坏我。”
“一世人两兄弟,少废话。”
“你亦知道我不曾戒酒。”
“戒来作甚?人总得有点嗜好。”
万亨笑,“多谢你纵容我。”
“真奇怪我俩到现在才有点做兄弟的样子。”
“患难见真情。”
那天之后,万亨仿佛有意振作。
他至少已经成了烈酒,改喝淡啤酒。
开头,双手不住发抖,他去看医生。
医生很幽默,“这好像是酒精中毒。”
万亨无柰。
医生说:“创伤再深,也要设法治愈,你说是不是。”
万亨用右手托着头。
医生交给他一叠名单。
万亨奇道:“这是什么?”
“这只是本医院的伤残人士记录。”
厚厚一叠,他不过是其中一名。
“可以说,你并不寂寞。”医生简直有点讽刺。
开头,人们是同情他,再拖延下去,同样的一班人将会唾弃他。
万亨沉默。
医生拍拍他肩膀。
那天,他一直熬到黄昏才喝一大口啤酒,原以为它会像琼浆玉液,可是没有,他竟呕吐大作。
忽然之间,他的胃已不能容纳酒精。
就那样,周万亨成功地成了酒。
时间忽然多出一大截,无处消磨。
“不如开一家桌球室。”万新建议。
“不,又是龙蛇混杂的地方。”
“那么,云吞面铺。”
万亨笑,“大困身了,比炸鱼薯条更烦。”
“我想把酒店交回你,我去做唐人洗衣铺,听说自动洗衣场好赚。”
“为什么我们只能做这种杂碎生意?”
“只要赚钱便可,何用计较。”
万亨感概:“这些小生意毋需专业知识,只需一铺牛力,可见华人永远与功夫电影及咕噜肉脱离不了关系。”
万新诧异道:“酒醒了好似烦恼更多,你不如再继续喝下去。”
明珠在一旁听到,笑得弯腰。
她说:“学校 也有这一派人物,一直钻研华人地位问题,恨铁不成钢。天天在小憩时分检讨,弄得大家吃不下饭。”
万亨讪笑。
明珠说下去:“另一派就比较实际,忙着设法搞居留,找工作,反正做得比人好,货真价实,就一定有存在价值。”
万新问:“你是哪一种?”
“肯定属庄敬自强类。”
“万亨呢?”
明珠语气转得异常温柔,“他?他忽然酒醒,一时无法适应,慢慢会好的。”
万亨微笑,“我最好也是一个普通庸俗的人。”
明珠也笑,“同我一样。”
万斩十分妒羡,“你们都喜欢他,为什么?”
明珠抬起头,“这也是命。”
周氏兄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理论,“是吗,不是因为有人可爱有人不可爱吗”十分讶异。
明珠十分肯定,“不,是注定的。”
阿。
明珠说:“一个人一生得到多少人的钟爱,一早注定,分毫不差。”
万新看着明珠,“那么说来,你是来打救周万亨的了。”
明珠笑笑,“万亨哥不止一次从泼皮与野狗手中把我打救出来。”
事后万新同弟弟说:“明珠喜欢你。”
“同自己妹妹一样啦,”万亨只得这句话。
万新只是笑。
他投了一家书报摊来做,专门卖中文书报杂志,售价订得比别家克己,“文化事业,旨在服务大众”成了他的口号。学生下了课都在他店 打书钉。
他喜欢得意洋洋地抱怨:“书书书,想不戒赌也不行了。”
稍后,他们看见他在店 教家豪写中文字。
那孩子长大了不像混血儿,可是浓眉长睫,大眼睛高鼻子,特别漂亮。
他相当懂事,从来不问妈妈在什么地方。
万亨接手管酒吧,反而成了酒,整日都清醒,令伙计啧啧称奇。
史密斯同他成了朋友,每日落更都来喝一杯,周万亨并不请客,不过,如果他忘了付账,伙计也不去追。
一日下午,来了一位女客。
万亨探头看半晌,不认得那女子。
她的确打扮过了,廉价的花裙子,浓俗香水,稀薄的金发束在脑后。
见到万亨,她叫他:“许久不见了。”
这是谁?
“万亨,奶不认得我了,我是家豪的母亲。”
“呵,苏珊。”他连忙迎上去。
“我叫马嘉烈。”她更正他。
万亨惭愧,“是,是,马嘉烈,你好吗。”
“比从前好得多。”
万亨连忙奉上咖啡。
内心志忑,可找上门来了,她环境要远比从前差,至多用钱打发她,可是很明显,马嘉烈情况比从前好,那就不容易应付了。
果然,她开口便间:“家豪好吗?”
万亨立刻问:“你可想见他?”
马嘉烈反而铸蹈,“知道他安好就很放心。”
万亨不动声色,“我有照片。”
“我已再婚,又生了两名男孩。”
万亨略为放心,“那多好。”
“丈夫待我不错。”
“你应该有此福份。”
“我丈夫是哥加索人。”
“干什么行业?”
“他有两部计程车。”
“啊,环境一定不差。”
马嘉烈说:“听讲你父亲经已故世,”“是,几年来变化很大。”
马嘉烈低头说:“可否让我见一见家豪。”
“当然,”万亨看看手表,“他已放学,我打电话叫他来。”
“好。”
万亨拨通电话,说了几句,“他立刻来。”
马嘉烈问:“他知道母亲找他吗?”
万亨微笑,“你自己同他说吧。”
过一会儿马嘉烈说:“万亨,你一直同情我。”
万亨依然赔笑。
“如果找万新一定阻挠多多。”
“是他的家事他很难客观。”
“周家以你对我最好。”
“我爸生前常说你始终是家豪的母亲,叫我尊重你。”
马嘉烈心怯地笑。
她唇上无缘无故冒出细小的汗珠来,万亨知道那是因为紧张的缘故。
可怜,世上所有女子都应受到照顾爱护,永远毋需害怕、伤心、傍徨。
万亨温柔地说:“家豪十分钟就到。”
她有点不安,“叫小孩独自过马路┅┅”
“他可以应付。”
她颔首。
“我斟杯酒给你。”
“我已经戒掉了。”
万亨笑说:“无独有偶,我也是。”
马嘉烈忽然说:“你的事,我听说了。”
万亨缓缓垂头,叹口气。
“真是可惜,我替你难过,失去的孩子本是家豪的表弟。”
“华人叫堂弟,同一个祖父,比表弟亲密。”
@ 马嘉烈又说:“我都戒掉了,从前像是一个无用的人,现在,对家庭对社会都好似有所奉献。”
“是,”万亨答:“工作的确有益身心。”
她忽然站起来,“打扰太久,我告辞了。”
“孩子还没有来。”
“我不等了。”她逃避。
“马嘉烈,请稍等。”
这时。酒馆玻璃门推开,一个小小人走进来。
“小叔,小叔,”稚嫩的声音清脆可爱。
万亨责备他:“几步路走那么久?”
“我碰见彼得勃朗宁。”
他走过来。
万亨发觉马嘉烈浑身震动。
那孩子有小小混血儿面孔,大而圆的棕色眼珠、高鼻梁、黑头发。
他问:“叫我来有什么事?”
“祖母想吃梨子,你带回去给她。”
“是。”
这时孩子发觉有一位陌生太太坐在一角凝视他,他也细细打量她。
万亨咳嗽一声,暗示马嘉烈开口。
半晌,马嘉烈刚开嘴笑,“你长得这么高了。”
家豪也笑,“我将来同小叔一般高。”
马嘉烈说:“那多好。”
万亨又咳嗽一声。
马嘉烈看万亨一眼,孺啼同孩子说:“我是你小叔的朋友马嘉烈。”
家豪忽然用华语问:“你好吗?”
马嘉烈笑着拚命点头,“我很好,谢谢你,”笑着笑着落下泪来。
她没有告诉他她是母亲。
万亨 ,他不打算勉强这不幸的女子。
马嘉烈又问了关于孩子的功课、他的爱好,以及生活状况。
十分钟后她满足地轻经站起来,“我要走了。”
“我送你。”
万亨送她到门口,发现她泪流满面。
他搂住饮泣的她。
“谢谢你给我这样大的方便,你真是个好人,万亨,上帝会保佑你。”
“你喜欢几时来都可以,来多少次也可以,我不会对别人说。”
她走了。
衣着单薄的她看上去更似一只褪色苍白的蝴蝶。
家豪取过一包梨子问:“刚才那位阿姨是谁?”
“她不是告诉你了吗?”
“她长得很漂亮。”
“你真的那么想?”万亨也高兴他对生母有好印象。
“是,不过,她为什么哭?”
万亨反问:“她哭了吗?来,我们一起回家去。”
孩子容易隐瞒。
叔侄二人结伴回家。
万亨觉得路非常长。
像他为例,仿佛已经活了一辈子,算一算,却三十未到。
父亲去世之后,好几个晚上,他伤心得想跟着去,在另一个国度。他还有慧群,他渴望与他们同聚,可惜世上还有母亲。
他紧紧握着家豪的手。
第二天,他把明珠约出来。
他凝视她年经的面孔。
难怪叫做红颜。
整张面孔红粉绯绯,头发有点毛,说是打完球回来,伸一个懒腰,手臂圆润光滑。
万亨看了什刻,转过身子,拾起一块石子,扔进泰晤士河。
“我比你大十岁。”
明珠笑,“没有那么多,只有六岁。你与志伟同年。”
万亨诧异:“只有六年吗?”
明珠看着他,“是,刚刚好。”
万亨笑,“刚好什么?”
明珠直言不讳:“照顾我。”
“我只得一条手臂。”
“我知道,那不是问题。”
“我从未上过大学。”
明珠笑意不退,“我明白。”
“我结过两次婚。”
“听说了。”
万亨自嘲:“表面条件没有更差的了。”
明珠笑,“为什么我一点不觉得?”
“你太小,还不懂。”
“我并不觉得我小。”
“你对婚姻有何憧憬?”
“我爱他,他爱我。”
典型年轻女子的答案。
“生活呢?”
明珠笑嘻嘻,“你不是有一间十分赚钱的酒吧吗?”
万亨不语。
话说得这样明白,他不知如何回答。
明珠忽然说:“打铁要趁热啊,也不是等你一辈子的啊。”
万亨讶异,“你几时学得这样狡黠?”
“我一早懂得为自己打算。”
她也不是温室长大的孩子。
那日回家,万亨同母亲说:“妈,我想你同一个人提亲。”
周母先是高兴得不得了,哔呀一声跳起来,“万亨,你找到对象了?”随即搭然。
“不管是哪家小姐,你喜欢即好,我不想插手,我会坏事。”
“妈总是为我好。”
“我并无带眼识人,”她仍然懊恼。
“往事不用再提。”
万亨越是不怪她,她越是羞愧,终于落泪。
过一会她问:“这位小姐是谁呢?”
“是刘明珠。”
“呀,明珠,”周母意外失声。
万亨微笑。
“我以前怎么一直没有想到她。”
“因为那时她还小。”
“真是女大十八变。”
“她本人已经愿意,不过事情是郑重点好。”
周母心中明白,“你不过是想给我机会将功赎罪罢了。”
“母子之间有什么功过。”
“我这就去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