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雅然对女儿说:“这些人搞桃色应该走远一点。”
“但是,他们每天耽在办公室的时间实在太长,除此之外,并无生活。”
做母亲的忽然问:“那个老实朴素的年轻人是谁?”
“他叫周元忠,是警务人员。”
一听是这种职业,谈女士思了一声,皱上眉头。
之珊笑,“怎么,又不对?”
她张嘴,又合拢,半晌不出声。
最后说:“那可是出生入死的工作。”
“不过,有机会可升总捕头。”
“刀头舐血。”把武侠小说中术语全搬出应用。
之珊搂住妈妈的腰,哈哈大笑。
第二天一早她回杨子筹备考试,把书本资料全整理出来,问人要试题内幕消息。
正在忙,甄座聪推门进来。
之珊不出声。
“我讲错话,请原谅我。”
之珊心中反驳:又不是十岁又八岁,怎可以口不择言。
“之珊,我一定已患上狂躁症。”
之珊又在心中答:“看医生吃药,进精神病院,悉听尊便。”
她低头工作。
甄座聪坐下来,用红笔把几个试题圈了出来,“这几题必出。”
“谢谢。”
“口试我有份主持,你大可放心。”
之珊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之珊,你知道我一直爱你。”
初中他就替她温习代数,三十名补习老师都没教好她,但是甄氏一上场她就拿八十分。
是她爱他,不是他爱她。
之珊忽然明白了,泪盈于睫。
“之珊,我想收购你手上的股份。”
她镇定抬起头,“不。”
“你要这间公司无用。”
之珊微笑,“我家连姐姐姐夫一共四个律师,你为何小觑杨氏。”
“你们志不在此。”
“我会叫姐姐回来。”
“之珊,你别意气用事。”
之珊终于忍不住,“女子的决定全是意气用事,男人的意愿叫明智之举,可是这样?”
“你父亲一向与我站同一阵线。”
“现在是我当家,始创这片小小律师行的人其实是我外公,现在由我说话,也很应该。”
他吃惊,“之珊,你为何与我作对?”
之珊看着他,“你又为何要将我挤出公司?”
“因为你什么都不懂!”
“我可以学。”
“这里不是学校。”
幸亏他俩到这个时候都没有提高声音,不致惊动同事。
“之珊,你不可理喻。”
“如真正觉得不能相处,你可以退出。”
甄座聪像是被天雷劈中,“你说什么?”
“你可以走。”
“我一踏出杨子,杨子立刻关门。”
“或许是,但亦已与你无关。”
“之珊,我们忽然成为敌人,你不痛心?”
之珊瞪着他,“我也正想问你。”
他转头离开之珊房间。
这样强硬需要大量精力,他一走,之珊累得跌坐位子上,不再说话。
她去信考试局,说明她与甄座聪关系,要求更换试官。
又写电邮给姐姐,说明前因后果,恳请她回来帮忙,“父亲面对惑众的误言,不胜其扰,决定提早退休,公司急需接班人,请带孩子们搬回本市,协力做好杨子律师行,不要叫人家欺侮我家妇孺”。
之珊伏在案上,累得发慌。
她叫人取咖啡进来,继续温习到黄昏。
周元忠的电话来了。
“元忠,”她既觉宽慰又感心酸,“请我去喝一杯。”
“你喝酒?”
“是,发愁求醉。”
“先出来见一个人。’
“谁?”
“R。”
“呵,是王晶晶旧时男友。”
“他忽然有话要说,与我同事联络,但是,我们只能坐后座聆听,不能发问,你明白吗?这已不是我的案子,上司已转交别组。”
“我马上出来。”
之珊抓起外套,立刻定出办公室。
甄座聪走近,“之珊,去喝杯咖啡慢慢谈。”
“我约了人。”
之珊发觉甄戴着一副奇怪的眼镜,把他双眼放大许多,电光石火间,她明白到那是老花眼镜,之珊震惊,她从未见过他戴这个,她对他几乎没有了解。
之珊转头就走。
周元忠在楼下等她。
他们急急到派出所去。
周元忠安排得很好,在警署大堂,有人正在问话,他让之珊坐后座。
那R叫雷剑明,打扮整齐,相貌端正,是个正当青年,他这样说:“这封信看邮戳日期,寄出已有三个多月,家母不喜欢王晶晶,没有即时把信交给我,今晨才放我桌上。”
“可否给我们看一下?”
“原来晶晶问我有无复合可能,由此可知,她不会自动失踪。”
听到这里,之珊屏息。
这时,周元忠身上的传呼机忽然响了,是同事给暗号示意他走,他立刻拉起之珊从另一扇门离去。
他们坐在警署防火楼梯间低声交换意见。
“可信度高吗?”
“一个人是否说谎,是看得出来的。”
之珊说:“我相信是王家不停找人营造新闻,好使警方疲于奔命。”
“也有可能。”
他们自太平梯离去。
“仍想喝一杯?”
之珊点点头。
周元忠挑一家比较正经的英式地窖酒吧,两人坐好了,一起喝啤酒。
之珊取出笔纸,先写王晶晶三字,然后几支箭头开去,“这是她父母,这是R,这是杨汝得,”停一停,“她父母身后有梅以和律师——”
“不,”周元忠忽然取过之珊手中的笔,“应以杨汝得为中心,这是你母亲,这是梅以和,这是刘可茜,这是王晶晶,这些女子,都恨他。”
“你是警察,说话小心点,家母从不恨人。”
周元忠自顾自说下去:“除出你,人人都要杨汝得好看。”
“你只怀疑女人,不疑心男人?”
啤酒喝光,他们再叫。
周元忠抬起头来,“你说得对,与杨汝得最接近的男人,是谁?”
甄座聪。
之珊心里咯地一声。
“他们一直有歧见,甄氏尤其不喜你父在办公室里应酬女友,可是杨汝得认为,一个中年人要慑服年轻女子,最好叫她看到他在工作岗位上权威。”
之珊忍无可忍,“你从什么地方取到这种小道消息?”
他取出电子手账,查了一查。
“青周刊去年三月十日第七O八期访问实录。”
之珊无言。
“今日杨汝得因谣言退出,最大得益人是谁?”
之珊猛地抬起头,“我。”
“是,杨之珊,你。”
之珊看着周元忠,“你不是怀疑我设计推倒亲父,获取权益吧。”
周元忠摇头,“你头脑太简单,不会设计害人。”
之珊又喝尽一杯啤酒,“别小觑我。”
不擅喝的她觉得整个人轻松了,有点兴奋,又有点感慨,难怪父亲五点钟就开始喝威士忌加冰,原来酒精有这种好处。
“之珊,想一想,你最听谁的话?”
“妈妈与姐姐。”
周元忠微笑。
“你笑得很奇怪,内里有文章。”
“一个女人果然对爱人死心塌地。”
之珊脸色变了。
“你说谁?”
“我并没有点名。”
之珊站起来,“你隐射甄座聪。”
周元忠一声不响。
之珊生气,站起来想走,但是脚步忽然不听话,摇晃起来,左右摆,走不成直线。
她在楼梯口扑倒。
周元忠跑过去扶她。
连侍者都抓头奇说:“三瓶小啤酒,就醉倒了。”
之珊头脑还算清醒,伸手推开他们,不许扶。
我杨之珊今日爬也要爬回家去。
第五章
可是那道十多级的楼梯今日像是存心要开她玩笑,她爬上去,又滑下来,终于呻吟。
周元忠看不得她吃苦,弯下腰,抱起她就走。
到了街上,他轻轻放下她,楼着她腰,一步步往停车场走去。
之珊听见他说:“有心事的人醉得快。”
他知她有心事。
被聪明的周元忠猜到了。
周这个人相貌平实,内里却是个鬼灵精。
他驾车送之珊回家。
一按钤,母亲出来应门,“咦,怎么喝醉了。”
“伯母,朋友生日,之珊一时兴奋,喝多了两杯。”
“你请进来坐一会。”
“那我打扰了。”
他把之珊轻轻放床上,掩门。
之珊四肢已不能动弹,但是耳边却听到母亲与客人的对话。
“伯母,佣人呢?”
“今晨我请她立刻走,我无意中听到她在电话里向人报告我们母女的行踪。”
周元忠呵了一声。
之珊心中明白,这能干的佣人从甄座聪家借来,甄的嫌疑又放大一倍。
“…之珊不懂事,你教教她。”
“不敢当。”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几岁了,喜欢吃什么?”
之珊渐渐睡去,终于什么部听不到了。
凌晨醒来,母亲进房叫她喝香浓的玫瑰普洱茶。
之珊有点心酸,“谢谢妈妈。”
“我已叫之珩两夫妻回来到杨子帮忙。”
“他们怎么说?”
“之珩比你聪明,知道这次回来有好处,自然立刻动身。”
“妈,我把股份让给她。”
“公司股份不是烫手山芋,何用急急甩手。”
“妈,你都说之珩聪明。”
“之珊,那甄座聪为什么派奸细来打听我们母女说什么做什么?”
“女佣又听不到什么。”
“你一直帮着这个人。”
“佣人都喜欢说三道四,你别多心。”
“之珩来了会照顾你,我再也不理你们的事,我自顾自享清福。”
说得再好没有。
电话响了,之珊一听那声“喂”就知道是周元忠。
“醒了?是因为失恋才喝醉的吧。”
之珊没好气,“有你这样的朋友,谁还需要敌人。”
“反应激烈,可见我说对了。”
“失恋关你什么事?”
“对你无益的事,失去反而有好处。”
“你不是我,又怎么知道我没好处?”
“之珊,红周刊已经刊出R的故事。”
“不稀奇,明日青周刊又有更激新闻,他们要置我父于死地。”
“可是,听说杨子的生意不退反进。”
“我要梳洗回公司,不与你多说。”
一照镜子:肿眼泡,灰紫脸皮,之珊掩脸呜咽,红颜禁不住考验已经老了。
母亲在收拾行李,她说:“之珊,送我去飞机场。”
“是。”
家人来来去去,她的头都昏了。
之珊换上便服,先送母亲,再返回市区,已经去掉一个上午。
回到公司,问过业务,她打开书本温习,天生的读书人多数有一个本事:一见功课心绪自然清凉,整个下午埋头苦读。
肚子饿了,之珊出来找下午茶,看见茶房有椰丝蛋糕,不管是谁的,吃了再说。
她几乎把整张脸都埋进蛋糕里,鼻子上沾了奶油,有人伸过手指,替她揩净。
之珊知道那是甄座聪。
她不出声。
茶房里有一架电视机,同事正围着看时事清谈节目。
之珊立刻明白是什么一回事。
只看见一个端庄的女子从容地回答记者访问:“是,我也是杨汝得的学徒,我叫刘可茜。”
正当之珊觉得事情已经不能再坏的时候,天色忽然转为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刘可茜回来了,她公开指证杨汝得。
她稍微提高声线:“杨汝得一向利用职权玩弄女性。”
众同事嗡嗡声。
有人不服,轻轻说:“小姐,你早已过廿一岁,你情我愿,谁玩弄谁,别说得那么难听。”
“真是,穿金戴银,不知从何而来。”
接着,大家听见记者问:“刘小姐,你也不是十八廿二了,一早知道他是有妇之夫,为什么还一头撞过去?”
之珊喝采:“问得好,本市记者水准大有进步。”
“他暗示我会很快离婚,我等了三年。”
“也许,这是你估计错误?”
“不,他另结新欢,她就是王晶晶,这一番,他脱不了身。”
同事们议论纷纷。
“刘女士,你为什么到今日才现身?”
有人嗤一声说:“因为到了今日,她才明白,什么叫做终身无望。”
之珊这时提高声线:“还有工作等着要做呢。”
同事们才二散开。
之珊叹口气。
甄座聪把手搁在她肩膀上,她含蓄地退开。
她一言不发回到自己房间,捧着咖啡杯,看向窗外。
她发觉事情有了奇异的发展:社会开始反过来同情杨汝得——这么多女人出来指证他无良,反而使人怀疑,喂,他到底有没有这样坏?她们又有何企图?
周元忠打电话来说:“这叫做物极必反。”
“你也发觉了。”
“今日的媒介不易控制,电视台记者胡月媚质疑:‘刘女士,我们查得你已收取巨额金钱,协议分手,为什么此刻又作不平鸣’?”
“问得好。”
“之珊,你同刘可茜可熟?”
“熟得知道她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笨女人,她原本可以置身度外,现在又回到火场来,不知为什么。”
“可能受人指使。”
“有理智的成年人应知个人去向。”
“也许,她非常憎恨杨汝得。”
“一个人怎可勉强另一人终身爱他。”
“刘可茜在盘问下一直显得相当镇定。”
“可是,仍然是为怨妇二字现身说法。”
周元忠建议,“出来喝一杯慢慢谈。”
“谁还敢同你喝酒。”之珊汗颜。
“喝茶也一样。”
“我要温习考试。”
“啊,受到挫折打击,忽然长大成人了,临急抱起佛脚来。”
之珊挂上电话。
她拎起公事包下班。
如常走到地下停车场,看到自己的车子,正想掏出车匙,忽然有人在后边用力拗住她的手臂,之珊还来不及大叫,那人已用力把她推进一辆保母车,车门立刻关上。
“是我。”
之珊惊得呆了,看上去反而像是十分镇定。
原来要对付一个年轻女子竟是这样容易,只要开动车子,就可以把她载到荒山野岭。
王晶晶是这样失踪的吗?
坐在她对面的,正是周元忠。
之珊正想问他搞什么鬼,他却嘘地一声。
保母车装着窗帘,他们从缝中看到有人朝左边走去。
之珊认识那人,她是梅以和律师。
只见她在大柱位站了一会儿,有一部车子缓缓驶近,停在她身边,车窗降下,有只手伸出来,递出一只信封,交到梅以和手中。
梅以和接过信封,放进手袋,立刻离开停车场。
那辆车子渐驶走。
周元忠轻轻问:“认得是谁的车子吗?”
那是甄座聪的车子,之珊不知乘过多少次。
“我走的时候,他还在开会。”喉咙已经哽咽。
“车子里是他司机阿忠。”
之珊问:“你一直守在这里?”
周元忠点点头。
之珊被他拗痛了手臂,正在揉手肘。
如果他是对付她的人,她已经完了。
“刚才我用力过度?”
之珊说:“真没想到梅以和与甄仍有联系。”
“我带你见一个神秘人,或者可以得到部份答案。”
之珊讶异,“你的线索可真不少。”
他坐到保母车上,开动引擎,带之珊离去。
车子驶往郊外。
想住得好些经济些,唯有住得远一点。
小小村屋,平平无奇,但是门外摆了两盆大仙人掌,足有人高,圆润可爱,之珊不禁好感顿生。
门一打开,只见屋里四处都是盘栽,主人家花了许多心思,不落俗套,配藤器家具,十分贴切。
一个中年剪平顶头的男子走出来,“元忠,之珊,你们来了。”
之珊纳罕,她见过这人吗?没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