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没有把披肩扔出车去,只是想,这半年真是多事,现在已经是冬天,她把那双绒线手套也戴上。
之珊把车子停在银行区,一个人逛街看橱窗。
衣物式样都不合她意,她觉得自己苍老。
左臂仍不能弯过去触及背脊,真令她气馁。
“杨之珊?”
她转过头去,“呵,伍医生。”
“之珊,你一个人?”他一眼看到她戴着他的手套,耳朵烧红。
他本来同一班朋友在一起,立刻撇下他们说:“你们先去吃,我来结账。”
其中一个朋友说:“反正要吃饭,相请不如偶遇,大家一起好不好。”
伍尚勤看着之珊。
之珊微笑,“那么,该由我请。”
“吃了再说。”
他们走进地库吃日本菜。
已经订了十个人的位子,之珊坐在角落,自斟自饮。
伍尚勤问:“坐得舒服吗?”
之珊点点头,这时才脱下手套,郑重收入手袋。
伍尚勤都看在眼内。
“今日天气冷,为什么不穿大衣?”
“一时忘了。”
菜上来,他把整碟软壳蟹放在之珊面前,同伴哗哗叫,他只是陪笑,“再叫好了 。 ”
之珊想挪一挪腿,他连忙让开给她坐得舒服些。
吃完饭,他抢着付账,与之珊先走。
“可有吃饱?”
之珊点点头。
他脱下大衣给她穿。
两个人在闹市街头散步。
天下过雨,地下颇为泥泞,实在不是漫步的好地方。
情侣在市区根本没有地方可去。
伍尚勤像是有话要说,几经艰难,才开得了口。
“之珊,下个月我会离开本市。”
之珊看着他,“呵,你要去哪里?”
“到多伦多大学读儿科。”
之珊笑出来,“真的?”有缘分的话自然凑巧。
“没想到你那样高兴。”他有点懊恼。
“有地址没有?”
“暂时住表叔家,听说大学附近住所十分紧张,许多学生索性临时在校园扎营。”他把地址电话写给她。
之珊说:“付多一点租就可以找得到好房子。”
“真是金钱挂帅。”
之珊轻轻说:“我有空来探访你。”
“你会来?”他大喜过里。
之珊点点头,“我很熟那个城市。”
他送她到家门,之珩还没回来,四只顽皮好奇的小眼睛到门口探望。
“外婆呢?”之珊问。
“外婆出去买中药。”
伍尚勤意外到极点,“你们三代同堂一起住?”
“可不是,挤得透不过气来。”
“真难得。’
“家里比较乱,不请你进来了。”
“杨之珊,记得来找我。”他无限依恋。
之珊点头。
他转头离去,两个小孩朝他摆手,他又回头看之珊,她瘦削白皙的小面孔叫他难忘,微微曲折的左腿不是伸不直而是一时还不愿伸直,更惹人怜惜。
他终于走进电梯。
过一个星期,之珊也动身了。
她果然连一件行李也没有。
母亲带了两大箱衣物,全是度身订做的中式服装,充满异国风情;苹果绿捆鲜紫色宽边的旗袍,墨绿配粉红色如意图案的短褂……
到了中年,不讲穿讲吃,还做什么?
之珊一直不说话。
谈女士问她:“不开心?”
“不——”之珊正想找个藉口。
“元忠来了。”
周元忠匆匆赶到,把一只篮子递给之珊,“给伯母在飞机上吃与读。”
之珊微笑,“谢谢你。”
他看着她,又看看她的手套,绒线指尖有点脏了,他说:“这双手套,属于一个人吧。”
之珊不出声。
之珩在一边催:“时间到啦。”
母女一起走进海关。
之珊自从受伤后不再爱表现辞锋,特别沉默。
一上飞机她摆下座椅就睡觉。
惺忪间看见母亲在吃黑枣嵌胡桃,手中读的袋装书叫“别为小事流汗——中年女子篇” ,这两样想必是刚才周元忠交给她的,想得真周到。
周这个人的确有点意思,若是黑心,留着他,叫他奉献心思时间,生活必定惬意得多。
但之珊不会那样自私,一个人所有的,不过是那几年青春力气,白白糟蹋人家时间,会遭天谴。
之珊睡着了。
母亲在她身边,一直在看那本小书。
到达目的地,飞机舱门打开,之珊看到整个大地铺着一层薄薄糖霜般白雪,好看得极点,心中赞叹,暂忘忧伤。
取过行李,等计程车时,她伸出舌头,将天空落下雪花舔去。
她听见母亲说:“本来呢,可以请友人来接,转头一想,何必烦人,又要约时问,又要呆等,又要道谢,又要请吃茶……扬手叫部街车,岂不更好。”
根本如此。
“除出自置产业,最好入住酒店,年轻时没有能力无可奈何,今日何用求亲靠友。”
之珊唯唯喏喏。
“朋友这件事呢,人敬你一尺,你敬他一丈,还有,人请客十元,你回请百元,否则,何来朋友。”
“是是是。”
“你有无听进耳朵里去?”
“如醍醐灌顶,如奉佛祖现身说法。”
“之珊,祝你将来生一个像你那样调皮的女儿。”
之珊微笑,“我一样爱她。”
之珊一路看风景,雪不大也不急,但是迅速积众,住宅区有孩子堆雪球。
之珊的手提电话响。
“到了?”是周元忠的声音。
“车子刚停在家门口。”
“好好休息,有空来看你。”
之珩接过电话:“之珊,我们调转了位置。”
之珊把电话交给母亲。
女佣笑嘻嘻打开大门。
论到居住环境,这北国堪称第一 ,小路上往往十多分钟都没有一辆车,之珊静静站门口深呼吸,空气似水晶般清晰。
回到屋内,套间里的浴室宽大明亮,可以放一张麻将桌子。
谈女士坐在女儿身边,“起码陪妈妈一年半载,外公还有产业在我这里,足够你我及外孙吃饭。”
“外公真能干。”
“在这里结婚生子好不好?”
之珊笑,“好好好,找谁做伙伴呢。”
她已经老了几十年。
本来想嫁的人,此刻在某城的监狱医院里服刑。
之珊伸个懒腰。
忽然看见窗外一个少女领着只金色寻回犬跑步而过。
积雪渐厚。
母亲吃了点心回房休息。
到底不比年轻人,之珊知道她这一睡也许要待明早才会醒来。
之珊摊开两个地址。
一个是水牛城砵本街十二号刘雅雯。
另外一个是本市绿林路七十号伍尚勤。
她找来地图,查到两条街的准确地点,用红笔圈起。
夜深,她在冰箱取出啤酒,自斟自饮。
是否一定要到砵本街去看个究竟?
之珊收好地图休息。
第二天是星期六,她一早起来梳洗,开着母亲的欧洲房车到绿林路去。
七十号在街角,实际环境比一般小洋房优美,雪晴了,车道上还没有脚印,人们还没起来活动。
有人出来捡报纸,之珊乘机扬声:“打扰你,伍尚勤在家吗?”
那中年男子抬起头,“他明天早上才到。”
之珊笑着道谢。
“你是哪一位?”
“我是他朋友杨之珊。”
“请你明天再来。”
之珊再次道谢,才把车小心驶走。
从这里驶过边界到水牛城,不过个多小时。
待精神充沛时才去。
她返回家中。
母亲穿着浴袍迎出来,“之珊,物理治疗师一会上门来帮你做运动。”
之珊点点头。
“出去探朋友?”
之珊坐下来答是。
“过去人与事,乘机放下算数,仇人与恩人都不会找到八千里路以外的地方来。”
之珊微笑,就快冰天雪地,真是,谁会来呢。
治疗师却到了。
口口声声“你姐姐”如何如何,听半晌,才发觉他误会之珊母亲是姐姐,谈女士笑得合不拢嘴,这一天充满阳光。
他仔细替之珊检查过,表示一切无恙。
“但是,杨小姐,你必需多做运动,每早绕着屋子跑步,三圈即行,要有恒心,每日做一点,可别跑三天之后放弃。”
“明白。”
“下星期再见。”
之珊听见母亲说:“我陪你去社区中心跳扇子舞。”
“是,姐姐。”
之珊存心讨母亲欢心,试图弥补叫她担惊受怕。
第二天,在社区中心,一位中年女士教她们用扇子做健美操:“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转身,交叉步,三二三四” 。
之珊手忙脚乱,坐倒在地,哈哈大笑,其余的太太也被她引笑。
“嘘,嘘。”
忽然,身后有一把男人响亮的笑声,大家警惕,回头望去,之珊第一个叫出来:
“伍医生。”
做母亲的一听是个医生,年轻,相貌端正,是之珊朋友,立刻笑开怀。
之珊起来拉着伍尚勤走出去喝咖啡。
“你怎么来了?”
伍医生笑说:“这话应该由我来问。”
“我陪家母过来休息。’
“我来升学。”
“不,”之珊问:“你怎么会找到社区中心来?”
“世界能有多大,要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之珊心一动。
“表叔用电话告诉我有一姓杨妙龄女在屋前兜圈,声言找伍尚勤,就知道是你,立刻致电杨子行,找到你住宅电话,一下飞机便找你,管家说你们在这里。”
之珊看着他。
真是,要找一个人,怎会找不到,不想见一个人,面对面,他说不记得你。
之珊披上大衣,戴上手套。
伍尚勤看着之珊的手,“对了,杨于行听电话的先生,问了我一句很奇怪的话。”
“什么话?”
“他问:‘那双手套,是你的吧’?”
之珊知道那是周元忠,“你怎么回答?”
“说也奇怪,我居然立刻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双手套,我说是,是我的手套。”
“他又说什么?”
“他把你家地址电话详尽地告诉我,他是谁?”
“杨子行的私家侦探。”
“啊,怪不得。”
他伸过去,握住戴着他手套的手。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他答:“按部就班,顺其自然该如何发展都可以。”
之珊感慨万千。
只要不太累就可以。
母亲的电话追着来,“请伍医生到家来喝茶好不好。”
“改天,妈妈,改天。”
伍尚勤在一旁听见:“我有空。”
之珊狠狠地看着他说:“改天!”
谈女士说:“我听见他说有时间。”
伍尚勤索性对伯母说:“我们三十分钟后到。”
之珊顿足。
尚勤同以前的男朋友不一样,殷勤之余,仍有主张。
“反正迟早一定要见伯母,早点完成仪式,以后轻松。”
之珊说:“你一定是暑假一开始就做妥作业的那个学生。”
“猜中。”
他到一间法国甜品店去买巧克力蛋糕,对面有一家花店,他顺道选一束淡绿色温室郁金香。
一抬头,不见了杨之珊。
他不急不忙走出商场去找她,原来又下雪了。
之珊站车旁,像一个小孩般仰观天象。
她戴上了手套。
途人见她那样专注可爱地赏雪,问:“第一次?”之珊回头嫣然笑。
尚勤永远不会忘记她这一刻乌发上沾着雪花的倩影。
第十章
谈女士换了棉袍子在家等他们。
“伍医生喝香片还是铁观音。”
“叫我尚勤得了。”
“请坐,尚勤,你与父母同住?”
伍尚勤笑着张望,“为什么不见伯母?之珊,这位是——”
谈女士一怔,“我就是伯母。”
伍尚勤发呆,“伯母怎会这样年轻?”
之珊忍笑忍得要转进厨房去藉口切蛋糕,她自后门出去,站在后园,捧腹大笑,真不愧是心理专家,专攻人心。
日行一善,叫人开心,有何不可。
中年太太喜欢减寿,就狠狠替她减去二十年好了。
笑完了,才回到客厅去坐好。
只见母亲已与伍医生成为知己,絮絮不停诉说心事。
她说:“尚勤,实不相瞒,最近我为一件事担心:你看,我衣食不缺,身体也健康,客观条件不错,但总郁郁不乐,何故?”
之珊又咧开嘴。
她心中说:更年期更年期。
但是她想听伍尚勤怎么讲。
只见伍医生缓缓放下茶杯,郑重地想一想,“呵,”他语气严肃,“这是天性敏感的人通病。”
之珊收敛笑容,她对伍尚勤佩服得五体投地,说话如此机灵讨好,已是一种艺术,他这样做,是爱屋及乌吗?
谈女士一听,觉得年轻的医生说到她心坎里去,不禁鼻酸,“是吗,这是我毛病,可有得医呢?”
“多休息,放开怀,下次,我带几种天然草药来。”
这时,之珊站起来闲闲说:“如果要看电影,时间差不多了。”
伍尚勤问:“伯母可要一起去?”
谈女士答:“我想休息,天气差,你们开车小心。”
她回楼上去了。
之珊看着她背影叹口气。
尚勤问:“你想看戏?”
“来,我们在家砌拼图。”
之珊一早发觉书房里有几盒立体拼图。
她说:“一盒是雪姑七友中小矮人的茅屋,另一盒是梵蒂岗圣彼得大教堂。”
伍尚勤不加思索:“大教堂。”
“好,够勇气接受挑战。”
尚勤笑,“不,我是想,这座模型起码做三个月,可以天天来。”
之珊问:“你想陪我?”
他坦白:“是。”
“尚勤,可否陪我到水牛城去一趟。”
“你想乘火车还是开车,即日来回还是住宿一宵?’
之珊想一想,“早去早回,轮流驾驶。”
“那么,我们早上七点出发,公路会比较畅通,我有一架吉普车,适合长途驾驶。”
“你买些饮品水果。”
“我懂得。”
“明天早上来接我。”
他并没有问之珊去水牛城做什么。
方便讲的话,她一定会告诉他,不说,即是不想透露心事,问也无益。
第二天一早天未亮之珊已经起来梳洗。
她带了相机及摄录映机,穿得特别暖。
谈女士进房来,“这么早。”
“是,”之珊微笑,“尚勤与我去看大瀑布,你可要一起来?”
叫她也去,她才不会疑心。
“我可没这种劲,你记得开了手提电话,免我挂心。”
之珊穿上羽绒大衣。
“之珊,穿我的皮袭。”
“会遭人淋红漆。”
“我的貂鼠镶在里边,没人看得见。”
她取出一件其貌不扬的灯芯绒外套。
之珊一看时间,探头出窗,“他来了。”
“叫尚勤进来吃个早餐,好有力气驾车。”
说得也对。
她奔下楼去,打开门,叫道:“尚勤,有烧饼油条,还有家制手磨豆浆。”
伍尚勤一听,立刻跳下车来。
谈女士喜见这年轻医生一点架子也无,热情招待。
尚勤手挥目送,十分钟内完成吃的任务,又将粢饭打包带走,连声道谢,并轻轻提醒之珊带护照。
他领着之珊出门,把四驱车呼一声驶走。
谈女士觉得完全放心。
车子转上公路,交通开始汇集,不过还算畅顺。
之珊说:“没想到你对公路这样熟悉。”
“我昨夜读熟了地图,还有,车子设卫星导航系统。”
之珊喜欢这类男人,今日世界,谁敢带着一个诗人上路。
车子经美国边界海关进入水牛城。
“一直驶,可以去到什么地方?”
伍尚勤答:“波士顿、马利兰、阿特兰大、迈亚米海滩、古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