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习荣说:“我猜你不难了解我家为什么留了下来。”
子翔点点头。
中午,他买来食物,一看,是荷叶包着饭粒,像中式荷叶饭,又似里蒸粽。
打开了,香气喷鼻,但吃进嘴里,又不是咖喱。
习荣笑,“你平日吃的咖喱,同唐人街的杂碎,专门给外国人享用。”
他又倒一杯琥珀色红茶给她,甘香可口。
接着,子翔被火车窗外景色吸引。
只见路轨边山坡上漫山遍野种植红色玫瑰,香闻十里,妇女用手逐朵采摘,放入箩中。
习荣解说:“她们收摘玫瑰卖给香水商人炼成油精,一吨花瓣才能提炼一安士玫瑰油。”
子翔面孔上露出不以为然的样子来。
“富裕国家妇女每年用于化妆品的费用,足可养活第三世界贫童。”
(15)
子翔不想论断别人,故此维持缄默。
“舍弟是皮肤科医生,他可以告诉你,那种千元美金一安士装美颜霜,毫无作用。”
烈日下子翔看到少女及女童弯着腰,将玫瑰花小心翼翼收成,生计比生命重要。
“种植商人无良,时时喷射极毒杀虫剂,引致劳工皮肤溃疡。”
火车摇动的节奏有催眠作用。
子翔仿佛看到小小的自己沿着火车站讨饭,眼睛盯牢旅客的手,希望他们施舍一两个角子……
她抹去眼角眼泪。
不过,她是少数幸运者之一,她已经在容家安然无恙的长大了,现在她已可以独立生活,不致饿饭。
傍晚,天际尚余一丝红霞,他们终于到达营地。
史习荣没有浪费时间,立刻把子翔带到一所破旧平房前。
“子翔,你是建筑师,请你率领工人把这所平房妀建为病童宿舍。”
“这本来是什么建筑?”
“这是英人遗下的木球场俱乐部。”
“有材料吗?”
“刚获捐款,事不宜迟。”
容子翔精神一振,“学以致用,当尽绵力。”
有人自房子里走出来,捧看一大块精致的染色玻璃,大声笑问:“可是容小姐到了?”
习荣说:“这是我弟弟习恩。”
子翔回问:“可是有旧材料可循环再用?”
“请进来看。”
子翔立刻跟到屋内。
“呵,”她耸然动容,“全红木地板,水晶灯,世纪初新艺术装饰。”
“专家即是专家,欢迎你,容子翔。”
史习恩比他大哥活泼。
“我会尽量保留旧材料,今晚即刻开始工作。”
“首先,来见一见你服务的对象。”
史家两兄弟身段不算高大,但在子翔眼中,他们形象强壮。
“请到这边来。”
营地一边是间简陋诊所,一大群妇女抱着幼儿候诊,这些贫童便是容子翔服务对象。
两个中年人站起来热烈招呼她,“子翔你来了。”
他们不过五十出头、可是头发几乎全白,一看就知道是史氏夫妇。
他们一家四口都是医生。
史太太正在诊治烧伤病人,那七八岁大孩子也不哭泣,只因痛苦扭曲五官。
子翔自口袋取出一粒巧克力,放进小病人口中。
糖果在他嘴里融化,他的表情转为宁静,他感激地看看子翔。
“我们只得五张病床。”
可是地上也躺着病人,足足十多人挤在诊所内。
诊所外忽然传来哭闹声,史习荣出去看个究竟。
片刻他进来说:“是一名女童受伤,子翔,她父兄坚持不准男性接触。”
“我来。”
子翔义不容辞,出去抱起女童,抢进诊所,放在手术床上,打开外衣,看到她腹部溃烂之处已生蛆虫。
习恩过来一看,轻描淡写地说:“噫,血吸虫,在污水中出没最易患这种病,患者十分痛苦,却无生命危险,由我来处理好了。”
子翔回到外边,见女童母亲用头巾遮住面孔,在指缝中焦急张望。
子翔蹲下与她交谈,言语不通,但温和关切是世界语言。
“医生会诊治她,你放心。”
那皮肤黧黑的母亲落下泪来。
子翔猜想女子的廿多岁,不会比她大很多,可是饱经风霜,像是活多了五十年。
子翔另有职责在身,她洗把脸,回到简陋的办公室,摊开图则,研究改建问题。
累了,在帆布床上睡一觉,清晨又起来工作。
史习思给她送来烙饼牛乳当早餐。
“还习惯吗?”
“空气清洌。”
“这里地势较高,英人选作度假村,故有水有电。”
子翔问:“我的工人在什么地方?”
“习荣,我,以及三个义工。”
“这项工程起码要有十个熟手工人。”
“子翔,将就点。”
“我需要安全帽。”
“我只有两顶机车头盔。”
子翔笑了。
工程即日开始。
她先指挥拆卸工作,工人黑、瘦、敏捷、耐劳,一如钢筋。
史氏兄弟无处不在,一有时间便过来帮忙。
傍晚,又有当地人自动加入,工作到深夜。
他们没有安全条例、工作时间,自早晨第一丝曙光做到天色全暗,第二天又来。
工程进度却比文明社会更为迅速快捷。
工头及工人知道这个年轻女子是来自先进国家的义工,不问报酬,单为他们服务,故此对她敬若神明,唯命是从,子翔从未试过这样挥洒自如。
毋需重重会议、商讨、妥协,不用经过一层层、一道道架构,她觉得极度满足。
还有,她暂时忘记身世。
习荣与习恩十分关照她,有新鲜食物总是先招呼她。
子翔双手很快粗糙,衣裤破损,精神却越来越好,脸色红润,体重增加。
新宿舍很快搭建起来。
那个患血吸虫女孩已经痊愈,习恩与子翔送她回家。
她母亲认得子翔,自泥屋出来招呼。
那女子谦卑地鞠躬,请他们进屋喝茶。
一进室内,子翔呆住,只见简陋的屋里放着一张大台,四五个孩子围在一起,正在做刺绣钉珠子工序。
子翔走近。
“这些,都是你子女?”
那母亲点点头。
孩子们从七八岁到十三岁,全部是熟手工人,聚精会神,金睛火眼那样在一件孔雀蓝缎袍上加工。
陋室内光线不足,做这种工作极伤眼神,子翔十分不忍。
史习恩说:“五个孩子日夜不停做一个月才能完工。”
“用童工合法吗?”
“每件工钱近一百美金,那是巨款。”
“孩子们应上学读书。”
习恩无奈,“孩子们也要吃饭。”
“他们的父亲呢?”
“去年离家出走。”
“为什么生那么多孩子?”
习恩轻轻说:“别问太多问题。”
主人捧上茶点。
这时有个大一点的女孩开了小小收音机,乐声传出,小孩精神一振,这是他们唯一调剂。
子翔喃喃自语:“儿童需要读书、运动……”
孩子们站起来抖动锦袍,闪闪生光,无比华丽。谁会想到后妃所穿锦服会是在这样陋室里制作出来。
子翔忽然看到一个世界闻名的法国名牌,她更加震惊,这种华服订价三五万美元不定,原来出身如许卑微,当中经过重重剥削,童工只收取些微报酬便蹲在它面前整个童年抬不起头来。
子翔气忿,“是什么人忍心把这种衣服穿身上。”
“子翔,我们不是批判家。”
子翔低头,“你说得是。”
子翔取起小小照相机,拍了几张照片。
他们离去。
习恩说:“我需到附近一家人为孩子注射防疫针。”
“他们为什么不到诊所?”
“他们走不开。”习恩语气幽默。
就在附近村屋里,子翔又看到家庭式工场。
织布、织地毯、打磨石玉、制铜器饰品,卷香烟……全部童工,埋头苦干。
不少因长期操作,营养不良,室内空气质素欠佳,已患上呼吸器官病,手指也因劳动过度变型。
附近小学只得一名学生,那小男孩还是教师的儿子。
子翔在操场上用英语大喊:“让儿童上学!”
习恩把手卷成筒状,跟着叫:“孩子们要读书识宇!”
山间隐隐起了回音。
有人开门出来看谁制造噪音。
子翔沮丧。
习恩说:“全世界共有二亿六千万童工,酬劳低贱,他们不懂得反抗,且手指灵敏,胜任重复性工序。”
“他们成年后怎么办?”
习恩简单地答:“他们已经成年,即使七岁也是大人。”
习恩为他们注射卡介苗,防止肺痨传染。
晚上,子翔失眠。
她走到空地观星。
有人比她更先到。
“习恩?”
“是习荣。”
他们两兄弟长得相像,黑暗中不分彼此。
子翔说:“一个月亮,照不同命运的人。”
“习恩说你情绪受到震荡。”
第六章
(16)
子翔点点头
“乡村还算过得去,到了城市边沿,不少孩子做小贩、捡垃圾、出卖肉体,你会更加伤心。”
子翔叹口气:“你们的工作好比愚公移山,精卫填海。”
史习荣微笑,“总得有人去做。”
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一个影子微弱地走近。
习荣站起来,“谁?”
身影再走近几步,倒在地上。
子翔急忙扑向前看,见是一个小女孩,混身血污,皮肤脱落焦黑,显然受到烧伤,她已奄奄一息。
史习荣立刻抱起这一具残躯奔入诊所。
子翔想跟进去,被习恩阻止。
子翔浑身颤抖,“在西方文明社会,这样对待犬猫,会判入狱三年。”
她睡不着,天蒙亮索性到工地监工。
工人正敷设新水管,不少是十多岁少年,绝无抱怨,用力工作。
子翔喃喃说:“这里也用童工。”
预期一个月内可以完工,这对子翔来说,未尝不是安慰。
在先进国家,建造一所这样平房,起码五个月,但是西方社会工人有保障有组织,每人每日只工作八小时,上下午均有小息喝茶时间,中间又放午膳一小时,还不计病假、事假、怠工、罢工。
这里根本没有工序,由建筑师到工人日以继夜操作、达成目标为止。
有工作已经很好,义工自远处来建新诊所,他们感恩不尽。
稍后,史习恩给子翔送午餐来。
“雨季快到。”
“是那著名的季候风吧。”
“时时豪雨成灾。”
“上天对这块地方像是不公平。”
“可是,这里使人更加感恩。”
子翔笑了,“史习恩,你是罕见人类,你大可在都市内医伤风鼻塞,何必吃苦。”
“你呢,子翔,你为什么不参加舞会饮宴,跑到这个有霍乱天花的国度来。”
“我想看多一点。”
习恩答:“我也是。”
“工程完毕我将离去。”
“我们不舍得你。”他的语气真挚。
“基金会将另外派人来。”
“上次来一位中年女士,大讲节育,没人上门。”
子翔失笑。
史习荣走过来,“说什么有趣事?”
子翔连忙问:“昨日那女孩情况如何?”
习荣轻轻答:“她今晨死亡。”
子翔噗地吐出一口气。
像一只流萤,朝生暮死。
“ 遭人烧伤,不知如何,挣扎到营地,十只手指已融成一堆,皮肤百分之七十受损。我们尽力抢救无效,照例报警。”
“为什么遭害?”
“通常因为不听话,躲懒,逃跑。”
“凶手是谁?”
“家长、工头。”
“她叫什么名字?”
“无名,她已不能说话。”
“她什么年纪?”
“约十三四岁。”
子翔不再出声,过一会她说:“我不想久留此地。”
子翔站起来走到空地去。
她抬头看着天空,这时,乌云忽然涌到,隆隆雷声,大雨骤降,每一滴溅开都有手掌那么大,打在背脊上,觉得痛。
沙地很快转为深色,低洼处渍满水,像一个个小池塘,季候风来了。
史习荣打着伞出来,遮住子翔。
子翔低声道歉:“对不起,我太过情绪化。”
“开始我也这样激动。”
“可是你没有走。”
“愤怒正是我留下的动力,一件事有两种看法,在大学里,我参加了观星会,一位同学说:‘看到宇宙浩瀚,令你怀疑上帝是否真正存在’。”子翔答:“怎么会!我每次仰观星象,都赞叹惊异上帝天工。”
史习恩微笑,“正是。”
大雨倾盆,打得雨伞倾斜。
子翔连忙去查看工地。
只见工人对大雨视若无睹,照常操作,人人淋得像落汤鸡,子翔看着史习荣。
她明白他留下的原因。
这时,子翔听到一种叫声,像孩子尖声唤同伴。
“那是什么?”
“猿啼,一到大雨,猿猴争相走避,通知同伴一起走到高地。”
子翔抬起头,她真的置身荒山野岭了。
晚上,她向母亲及岳琪报平安。
史习荣忽然带着陌生人进来。
那人穿军服,同子翔说:“容小姐,我是山都上尉,你需实时疏散,我特地来通知你,营地附近有游击队出没,外国人不宜久留。”
子翔一怔,“史家也是外国人。”
“不,史家是本地人,容小姐,请即刻跟我往飞机场。”
习荣习恩两兄弟一齐说:“我送你。”
“但是——”
习恩说:“平房进度理想,我们会跟进,你放心,完工给你寄照片去。”
子翔只得点点头。
子翔收拾杂物,把剩余物资留下。
史家兄弟刚想陪她上吉甫车,他们的父亲出来叫住:“习恩习荣,你们去哪里,有病人需要诊治。”
子翔连忙说:“不用送了。”
习恩已经上了车,无论如何不肯下来。
他像个赌气的小学生,眼睛看着别处。
比他大几岁的史习荣终于跳下吉甫车。
司机立刻开出军用吉甫车。
子翔讶异地问:“什么一回事?”
习恩松一口气,“送你去飞机场。”
“你们会有危险吗?”
“我们与军方及游击队都是朋友,我们没有政治立场。”
算一算,在雨林中已逗留了十七天。
大雨滂沱,道路立刻混和泥浆,牛车卡在路上再也走不动。
司机好心,停下用绳索帮村民拖出困境,阻延不少时间。
子翔说:“这一来一回就一整天。”
史习恩不置可否。
“营地里有病人需要照顾。”
“每天都有病人。”
子翔看着他,“史医生好似不认同你这种看法。”
“他不代表我。”习恩的语气忽然生硬。
车子抵达火车站,他替子翔背起行李。
子翔笑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到了哈拉嗤飞机场再说。”
那样依依不舍,子翔又非草木,只得沉默无言。
身边有一个壮男陪着上路当然安全得多,不止一次,在火车或飞机上,子翔试图厌恶地推开半真半假的渴睡汉,有史习恩在身旁,她毋需檐心。
习恩问:“下一站你去哪里?”
子翔答:“先回家。”
“别忘记我们。”
“怎么会。”子翔拍拍他强壮肩膀。
火车轧轧开动。
“是习荣接你来,由我送你走。”
“正是。”子翔点点头。
他忽然说:“前日我与习荣大吵一顿。”
子翔看着他,“为什么?”
“为着去留问题。”
子翔讶异,“你们不是已经立志终身奉献给丛林吗?”
“父亲知道后,狠狠责骂,去留自由,不可伤及兄弟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