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琪熄了剪发机。
只听见阿苏说:“不用客气,真的不必劳驾,谢谢。”忙不迭挂断电话。
岳琪看子翔一眼,“大清早谁这样殷勤?”
苏坤活有点尴尬。
子翔代答:“师兄的仰慕者。”
岳琪诧异,“现世代还有这样急进的女性?”
子翔笑,“所以师兄有点害怕。”
苏坤活抗议:“喂喂喂。”
平头已经削短,子翔赞剪得好。
苏坤活取出吸尘机把碎发收拾干净。
岳琪怪羡慕,“换了是张伟杰,这堆头发十年后仍在原处,可作呈堂证供。”
子翔轻轻说:“可是你爱他。”
李岳琪无奈地微笑,可不是,老张又何必做得更好。
子翔说:“师兄怕仰慕者缠住他不放。”
“那是怎样一个女性?”
“精明能干,完全知道要的是其么,不惜一切向前。”
“什么样的社会栽培其么样的人,你在北美生活,人人崇尚自由,盛行个人主义,追求理想,所以不做建筑师做义工。”
“我们真的很幸福。”
岳琪笑问:“不是自讨苦吃吗?”
苏坤活过来坐下,短发的他精神奕奕。
苏坤活答:“我另外介绍师兄姐给你。”
“明白。”
苏坤活跟着说:“做一季义工体验生活是好事。”
子翔问:“只一季?”
岳琪接上去:“一季足够了。”
子翔微笑不出声。
岳琪说:“我只听说有无国界医生,却未听说过无国界建筑师。”
西装笔挺的容子翊来接苏坤活出去办事,他做他司机,两个性格外型完全不同的人不知怎样成为好友。
他带来中文报章杂志。
容子翊对苏坤活说:“他们找不到你的照片。”
原来是何氏单方面向外界宣布取消婚礼。
苏坤活沉默一会,然后取过帆布袋,“走吧。”他说。
两个男生出门去。
岳琪翻阅新闻。
子翔说:“何慧象真漂亮。”
岳琪抬起头,“是吗,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一三五健身室做运动,二四六美容理发按摩全身,睡到日上三竿,盘算戴其么首饰穿哪款时装,又不必担心生活细节,毋需操劳,给我过那种日子,我也一般漂亮。”
“可是也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
岳琪微笑,“真可惜,那是苏坤活的志气,我很佩服这个男人。”
子翔的声音转为温柔,“他是有点怪。”
讲完之后,侧着头,咪咪笑。
这一切,岳琪都看在眼里。
傍晚,李岳琪向容伯母报告:“子翔很明显对她的苏师兄有极大好感。”
容太太沉吟,“人品虽然不错,但是像只猴子似满山走,总不大好。”
“联合国内有文职,也许,将来他会考虑教书。”
“嗳,做老师最好。”母亲们都喜欢子女教书。
岳琪笑,“要不教小学,家长见到班主任家拜神主牌,辛苦也值得,否则,教大学,师生如朋友。”
“是,是。”
岳琪感慨,“子翔最幸福,根本不必计较入息多寡,不比我们,为看八十一百就要考虑跳槽。”
“子翔只在电话留言,很少与我说话。咦,岳琪,她打进来了。”
岳琪笑说:“别泄露我是奸细。”
客太太听见子翔清脆的声音喊妈妈,一如七八岁时音容,忽然鼻酸。
小时,她拥着小子翔说:“来,趁子翔未长大成人再紧紧抱住妈妈。”
子翔也会说:“趁妈妈在生也多多拥抱子翔。”
母女都明白生老病死是怎么一回事,异常珍惜对方。
真是庆幸。
当下子翔问:“妈妈,爸爸可好?”
“状况叫人侧目,他打算穿唐装上班。”
“长衫马挂,还是短打,抑或中山装?”
“这要问他了。”
“妈妈子翊又换女朋友。”
“这算是新闻?你呢,你几时来看妈妈?”
“咦,妈妈,电讯有阻碍,忽然霹雳啪啦,明天我再同你说话。”
子翔乘机挂断电话。
她不是不愿多说,而是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
下午,容子翔的新宗任务来了。
苏坤活问她:“子翔你拿加国护照可是?”
“正确。”
“你谙普通话?”
“可以交通。”
“那么,你起程到杭州去一趟,有五名加国公民在当地孤儿院领养婴儿后不获出境,到领使馆投诉,使馆联络我们处理。”
子翔蠢蠢欲动,“我立刻动身。”
“详情会电邮给你。”
“你呢,你与我同行?”
“我得前往刚果,哥玛市那伊拉冈哥大山爆发,五十万人流离失所,全世界着急,宣明会将与我们会合要求全球协助。”
“五十万人!”子翔这才明白什么叫做哀鸿遍野。
“子翔,我也希望你可以一起前来,刚果人说法语,看情形我真得操练一下法文。”
子翔笑。
“祝你去杭州马到功成。”
子翔闭上眼睛,仿佛看到苏坤活奋不顾身投入工作的样子。
他的粗布衬衫已经洗得发白,天气热,浑身是汗,湿印直透布衫,背脊出现一个
丫字,腋下、胸前,都有汗迹,晒干了,有一片淡淡白色盐末。
这才是子翔心目中的男子汉,智勇双全。
他是那种一部吉甫车卡在阿玛逊河泥泞里也不觉惊怕的人,一手挥走大毒蛛,一边还能笑嘻嘻告诉同伴它是莎剧麦克白斯中那三个女巫炼药的必需品种。
谁还会耐烦同光说不练的白面书生约会,他们动辄还要看不起女性。
子翊把他介绍给妹妹是做对了。
但是,苏坤活一开头就说明他不是一个追求者。
子翔急促出发,到了飞机场才有时候逐一通知亲友。
岳琪意外,“哦,杭州,可以见到妈妈了。”
子翔也有三分喜悦。
“子翊可在?我与他说几句。”
“子翊往新加坡微系统研究中心开会,小小岛国如斯先进,叫人钦佩,临走前他放尽伊龙股票,幸保不失。”
“近十年八年人人都通世界跑。”
“子翔,记得探访伯父母。”
“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子翔,不要给任何人惊喜,免生意外错摸,凡事说清楚。”
“明白。”
子翔留言给母亲,说明班机号码抵达时间。
然后,她打开手提电脑查看杭州第一孤儿院数据。
领养孤儿的详细手续清楚列明,还有照片可以参考,从新生儿到三五岁都有,九成是女童,她们都有小小圆扁脸,大眼,十分可爱,全是弃婴。
子翔心底起了异样感觉。
她闭目养神。
这一程不算太远,但是子翔一闭上眼睛就看到苏坤活的影子。
她有点无奈,初中时第一次与班上篮球健将约会也有这种感觉,子翔一向喜欢高大宽肩膀厚胸膛的异性,跳舞时他的下巴可以轻轻搁在她的头顶。
子翔没想到母亲会来接飞机。
容太太穿着一袭宝蓝色夹旗袍,十分华丽,一见女儿便用力招手。
“妈妈。”
有母亲真好,子翔把整张脸埋在妈妈肩膀上。
小时候她最喜欢躲在母亲腋下,那真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容太太仔细看她,“子翔,皮肤又粗又黑,哟,手指甲脏脏,还有,头发枯黄,你像自非洲回来。”
子翔微笑,可不就是非洲。
“快跟我回去酒店好好修饰。”
“妈妈,我这次有任务在身。”
“什么事,你不是在休假吗?”
“说来话长。”
容太太一把将子翔推进酒店汽车,押着她走。
子翔吩咐司机:“去火车站,请替我买一张双程票往杭州。”
容太太一怔,“你去杭州做什么?”
“探访朋友。”
容太太嗯地一声。
第四章
(10)
“办完事我一定陪妈妈大吃大喝。”
容太太这才露出笑容。
“妈妈,你身上旗袍好看极了。”
“这个款式叫昭君出塞。”
子翔一怔,昭君出塞,不是有去无还吗,连她都知道这个不祥典故。
她见母亲在兴头上,并不出声。
“我叫你爸的秘书陪你去杭州。”
子翔不由得笑了,“秘书有工作在身,怎可任意差使。”
“那么,我陪你去。”
子翔握着她的手,“妈妈,你放心,我办完事立刻回来。”
她乘车赶往目的地,沿途欣赏风景,自得其乐。
那五对加籍领养夫妇在火车站等她。
每人手中抱看一个婴儿。
大家一涌而上,“你就是调停人容子翔?”
“容小姐,我是第一孤儿院负责这件事的苗岱红。”
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伸出手来与子翔相握。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语气激动愤慨。
幸亏容子翔耳听八方,她已得知真相一二,不由得大表诧异。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谈。”
“请顺便到我们孤儿院参观。”
五对洋夫妇抱着的幼婴白白胖胖,看上去都像杨柳青年画中骑在大鲤鱼背上的胖娃娃,可爱极了。
他们一起乘车回孤儿院。
子翔搞清楚来龙去脉,同那班家长说:“现在不是孤儿院不准放人,而是领使馆拒发护照给婴儿入境。”
苗岱红苦笑,“第一孤儿院成立已近三十年,声誉清白,现在他们怀疑我们诱逼生母把第二胎强送孤儿院,给外国人领养,真正蒙冤。”
“嗯。”
“容子,你是加国公民,你再替我们跑一次代办处。”
其中一位阿瑟太太流泪,“我苦苦恳求林斯代办无效,我怎能放弃小孩,她已经是我女儿。”她紧紧抱着梳一绾冲天炮的小玲。
大家纷纷抗议。
“谁会想到自己的国家会留难我们。”
“做了三十年公民,发觉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我已留在杭州超过一个月,再也不能告假,若不返回安河,连工作都会丢失。”
“叫我们提供婴儿亲生父母弃权书,说明是孤儿、弃婴,哪里去找生父母!”
“不可理喻。”
子翔从未遇见过这种事,一时晕眩。
她说:“我去见林斯代办。”
苗岱红说:“我帮你预约。”
容子翔生气,“他是公仆,我是纳税人,他原应为我服务,我有急事求助,还需预约?这又不是跳舞吃饭!”
大家先是一怔,随即鼓掌。
苗岱红忽然叹口气。
子翔说:“我代表那林斯向你道歉。”
“不不,不是那个意思,容子,我是惊叹你们那民主思想根深蒂固存活在血液中,理直气壮,毫不犹疑地挑战权力。”
子翔失笑,“领使馆的目的便是帮助在外国的国民,他并非在高处,我不是在低位。”
苗岱红欲言还休,终于又叹了口气。
子翔也不是有勇无谋,她先把五个领养个案了解得一清二楚。
第一孤儿院的数据已经计算机化,院长特准容子翔查阅机密数据,她研究过这五宗领养手续,毫无纰漏,同往年个案完全相同,照记录,已有千余名儿童在欧美安然生活。
现在,她好去见林斯了。
子翔想一想,为谨慎见,她找苏坤活提供忠言。
答复来了:“你要打的电话号码暂时不能接通。”
子翔马上找李岳琪。
岳琪沉吟半晌,“我从未试过遇到这样棘手的事,以事论事,换了是我,我会单独去见这个林斯,以免有外人在旁,他不能畅所欲言,或是下不了台。”
“好,我单刀赴会。”
岳琪笑:“你写一段特稿,把领养家庭图片电邮给我,我替你编拟成当天头条,给林斯代办参考。”
子翔点点头,“笔比剑有力。”
她立刻坐下来做功课。
子翔寄住在孤儿院员工宿舍,她这一篇文稿写到深夜,立刻电传给岳琪。
岳琪在清晨答复:“图文精采,编辑部已决定明日刊登,我先把大样传真给你。”
子翔忽然说:“给林斯代办也传一份。”
“我替你查过这个人,他是欧亚混血儿,今年才廿七岁,年轻有为,在渥京读海外政治及新闻系。”
“为何做出如此不合理事情?”
“或许他身不由主,上头指示,别有隐情。”
“我应该对他客气?”
“子翔,对任何事任何人,都应当忍耐从容,据理力争。”
“琪姐,多谢指教。”
“去吧。”
子翔随即收到第二天的头条。
奇怪,文宇写在纸上是一回事,排了宇印在报上,那种震撼又自不同。
岳琪所拟的头条是“如何挖出母亲的心”,照片中是哭泣的养母阿瑟太太与可爱活泼的婴儿小玲。
孤儿院派车子送容子翔去代办处。
苗岱红站在门口送她,子翔觉得她这回有点像荆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倘若不成功,或是没有进展,她真想潜回家中,用被褥蒙头,隐姓埋名,就此过一生。
家长们也来了,抱看婴儿,小玲忽然大声叫出妈妈,大家潸然泪下。
容子翔抵达代办处要求见外交人员。
秘书看过她护照、工作证,以及建筑师执照,态度略为和善。
“林斯先生在开会,你既无预约,就得稍候。”
“请他立即自会议室出来见我。”
“容小姐,这没有可能。”
“告诉他,我是光明报明早头条的作者。”
容子翔摊开那段稿件。
秘书沉默,过一刻说:“我去叫他。”
林斯几乎立刻出来。
他全神贯注,不敢怠慢,轻轻走近,只看见一个瘦小的年轻华裔女子在会客室等他。
她有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目光像鹰般追随猎物。
“容小姐,你好。”
子翔说:“我要一杯咖啡,两颗糖,加牛奶。”
他咳嗽一声,“马上来。”
他取出那份稿件,像是应付一封勒索信件,十分无奈,“容小姐,我已与星报编辑联络,指出我们的困难。”
“你可以把难处同那些养父母说清楚。”
“容小姐,部份孤儿来历不明。”
“我相信是,他们无父无母,没有出生年月日,也没有籍贯。”
“容小姐,我们不能允许非法领养。”
“这班人已经与婴儿产生感情,你大可通融一次,下不为例,立即警告国人,以后必须有额外证明文件,孩子们方能通行。”
“容小姐,我也不过是依本子办事。”
“条例是死的,人是活的,林先生,法律不外乎人情,说服你上司,给他忠告,否则,我会到上海找他。”
林斯叹一口气,他的额角已开始泛油。
“我也为这件事头痛良久。”
子翔说:“现在是解决一切的时候了。”
“容小姐,我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子翔说:“不不不,我不走,我坐在这里,等你的答复,你好歹给我一个交待,否则我在这里打地铺。秘书小姐,我肚子饿了,给我来一客咸牛肉三文治,添半杯咖啡。”
林斯凝视她,子翔也瞪着这名代办。
林斯问:“你为什么这样做?”
子翔微笑,“非为名利,也不是因为提升我的灵魂,而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必须这样做。”
林斯搔头,“我立刻去办事。”
容子翔坐在会客室喝咖啡吃早餐看报纸杂志,打算耗一整天,心中彷徨,不敢外露。
个多小时后,林斯出来向她招手。
子翎扬起一条眉毛。
他点点头。
子翔过去大力拍他肩膀,“好家伙!是该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