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斯笑了。
“这算是好环境了,空气通畅,有固定桌椅,只是,你看,屋顶漏水。”
子翔端详,“很容易修补,但需要材料。”
林斯大笑:“对,很容易解救,但需要经费,很容易和好,但需要爱情......”
子翔气结。
这时荧屏上出现了十多廿名少年。
“呀,”子翔脱口说:“他们是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
苹果似红绯绯面颊,明亮双眼,神气笑容,全神贯注学习。
“愿意去南昌吗?”
“巴不得立刻出发。”
只见一个十三四岁少年出来用英语介绍:“这是诸村第一中学,诸村人口二千,务农,大部份人都姓诸,中学有百多名学生,我叫诸政。”
英语说得很好,全美国口音。
“我们的英语教师是玉珊老师,她爱护我们,谆谆善诱。”
子翔笑,“语气有点八股。”
那少年转过头去,在 CARE下边加一个 S,“我们英文进步迅速,得感谢王老师。”
这时,王老师出现了。
子翔凝神。
只见一个妙龄女子对着镜头微笑,她有一张鹅蛋脸,漆黑头发中分,梳一条大辫子,身上穿蓝布军衫,不知怎地,这样朴素乡村打扮,却显得她清丽无比。
呵,这王珊是子翔见过最好看的女子。
只见她搂看学生肩膀,十分友爱,片段在这里中止。
林斯说:“这是他们练习英语会话实习时拍摄。”
“真没想到孩子们这样勇于学习。”
“听他们讲,五六十年代的香港也如此,人人向上,朝气勃勃。”
“妈妈说,即使家贫不能上学,白天必须工作赚钱,晚上也读夜校进修,尽量自我增值,人人学好英文,走到五湖四海都有用。”
“香港在那大半个世纪的确完成了她的历史任务:成为东西方一道最华丽的桥梁。”
“你好似记得那流金岁月。”
“在一个叫天星码头的地方,你可以租乘人力车观光,湾仔酒吧馆里,有艳女侍候,车水马龙,有一美国人下了飞机,嗅一下空气问:‘这是什么味道?’朋友回答他:‘这是钱的味道。’”
“这么夸张?”
“投资地产股票,一年可以赚一倍,整个都会白玉为堂金作马,是全世界金表、洋酒、名车销量冠军。”
“是英国人的功劳吗?”
“那是一种罕见奇妙的配合:天时地利人和,齐齐做出成绩来。”
“林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我若读社会或人文学,一定拿这座城市写一部论文。”
“林斯,我相信我会到南昌教一个学期。”
“然后,我们回来结婚。”
他双眼充满盼望。
子翔又回得现实世界来,她轻轻说:“我是孤儿,身上有不为人知的遗传因子,也许到了三十岁,我的癫痫症就发作。”
林斯微笑,“我愿意冒险。”
“你的子女也会受害。”
“我不认为如此,人生怎可精算,不过是聆听你的心行事。”
这时,门一响,容太太回来了,手上拎看大包小包,“子翔,来看新衣。”
到了今日,养母仍然当幼儿般爱惜她,亲手替她置衣裳,子翔忽然哭了。
容太太走近,“子翔,怎么啦?”
林斯笑说:“下棋输了便哭。”
容太太嗔道:“你要次次让子翔赢呀。”
“是我该死,现在我懂了。”
子翔破涕为笑,穿上新衣,陪父母亲吃饭。
容先生这样对林斯说:“我是否给孩子太多自由?可能是,但子女应有发展个性空间,子翔随时可来公司帮我。”
子翔吃了很多,但是觉得食物不大消化,搁在胃中,有点疲倦。
她想早点回去休息。
林斯送子翔回去就走了。
他留下诸村第一中学的资料给她慢慢研究。
子翔辗转反侧,感觉像是站在一道玻璃门外,进不去,可以看到室内有人谈笑甚欢,开心投契,但是没有人理会门外的她,她在门外呆视,份外凄清。
这就是孤儿的感觉。
比较幸运的是,在孩提时期,她不知道自己是个孤儿。
第二天早上,有人敲门。
子翔刚梳洗完毕在读早报,她起身去开门。
一看见门外站着个高大的陌生人,立刻警惕地拍上门,“找谁?”
“是我,子翔。”
“你是谁?”
“子翔,是苏坤活。”
子翔心中叫“不”,再次把门打开,“师兄!”
苏坤活脸上有明显的狰狞手术疤痕,他架着墨镜,身型魁梧,看上去真是又可怕又陌生,子翔心酸哽咽。
“快请进来师兄。”
苏坤活走进来,腿部有点拐,一看便知道伤处未愈。
子翔连忙去做咖啡。
“你怎么忽然来了。”
“我去见过老友子翊,亲身道谢。”
苏坤活脱下墨镜,左眼角有一道鲜红疤痕,有缝针痕迹,眼圈瘀肿未消。
一双手上全是炙伤,像恐怖惊栗电影中化妆。
在绑架期间,他吃尽苦头。
子翔呆视一会儿,忽然说:“我有芝士菠菜牛角酥皮卷。”
(23)
苏坤活笑,“取半打出来。”
子翔替他把点心烤香取出,他边吃边谈。
“从此我背着几个恩人。”
“子翊出了钱,林斯出了力。”
“还有你,子翔。”
“我?我什么也没做,你要是喜欢,随时欢迎来吃酥卷。”
苏坤活笑了,但是嘴角一边神经受损,笑容扭曲,很是阴森,子翔别转面孔,不去看他。
她又怕他多心,借故替他添咖啡。
心里同自己说:容子翔,你怕他,你怎么会怕他?
只听得苏坤活说:“多谢你照顾她们三母子。”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家人最危急之时,我却不在场。”
“事情有时就这么凑巧,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乔舒亚手术后进展如何?”
“经过测试,他第一次听到声音,进度理想。”
子翔微笑,“他是个好孩子。”
“伊莱贾体重已增加一倍,晚上睡得很好。”
“你以后会家宅平安。”
“谢谢你子翔。”
子翔不再说话,双手搁在背后,微微笑。
过一会,苏坤活道别。
他来的时候好像有点寄望,故此走的时候略为失望。
他出了门,子翔松口气,背脊与额角都冒出汗来。
真危险,差些做了迭上门去的第三者。
他受游击队绑架仿佛是救了她。
子翔更觉得自己命好。
她更衣出去跑步,在公园里接到子翊电话。
“见到苏坤活了?”
“他好似不是同一个人。”
“阿苏很吃了一点苦,正在接受心理治疗。”
“对将来生命会有影响吗?”
“看他自己了,他是一个坚毅的人,他不会叫我们失望,他将在新泽西定居教书。”
“子翊,我也会去教书。”
“你真烦,为什么不与老爸合组容与容建筑事务所?”
“想为贫童做些事。”
“我很佩服你。”
“子翊我爱煞你这大哥。”
“子翔,很高兴认识你这个小妹。”
子翔放好电话。
公园长凳上坐着一个染金发的华裔年轻人,他朝子翔微笑,“去喝杯咖啡?”
子翔凝视他,不出声。
对方笑说:“不要太认真,我未必适合你,但约会无妨,聊聊天散散心,何乐不为,光天白日,何用担心。太紧张古板做人,失却乐趣。”
子翔点点头,“你说得对。”
“那么,我带你到日本漫画书店去喝咖啡。”
子翔一本正经想一会儿,然后答:“不。”
金发儿气馁,可是觉得子翔有趣,他也不想勉强她,“那店里有最新全套‘E的故事’呵。”
子翔一向对东洋次文化毫无兴趣,亦不是漫画迷,还是说:“不。”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他摊摊手。
子翔低下头,忽然说出心中话:“去寻找父母亲。”
“他们在何方?”
“不知道,”子翔抬起头看看天空,“也许已不在人世。”
“你心事重重,可能需要的不止一杯咖啡。”
他自内袋取出一小包香烟,“来,吸一支。”
子翔还未作出适当反应,已有两名大汉自树丛扑出抓住那年轻人。
其中一名宣读拘捕令:“庄尼陈,你藏有毒品作贩卖用途,现在逮捕你,你有权维持缄默——”警察把他拖走。
另一个警察忠告子翔:“小姐,带眼识人。”
子翔看得呆了,百忙中她轻轻说:“我说‘不’。”
那警察笑,“你做对了。”
子翔喀然,好不容易有人向她搭讪,那人却是毒贩。
她到附近商场买了一大桶叫石板街的巧克力冰淇淋,回到公寓,勺着吃,一边读林斯留下的资料。
再过一天,子翔与父母一起乘飞机回到东方。
容太太说:“不知多久没与子翔一起乘飞机。”
容先生笑,“上一次还是陪她往加州迪斯尼乐园。”
容太太想一想,“你说得对。”
“忽然就长大了,摔甩父母,单独行动,通世界乱跑,去到尼泊尔卡曼都,阿尔及尔坦畿亚、巴西利马这种地方,吓坏人,一度想没收她护照。”
子翔把头靠在父亲肩膀上不语。
容太太问:“还记得迪土尼公园吗?”
“有什么印象?”
子翔答:“游行队伍中有一条会走路的金门大桥,原来由两个穿唐装戴西瓜皮帽子的人扮成,十分有趣。”
容太太说:“去那个地方真是苦差,晒得皮焦肉黑叫救命,每次回来急急跑美容院。”
两夫妻回忆到温馨岁月,不禁相视而笑。
“子翊一早不肯随行,他每次暑假去参加篮球营,我们三个到加州。”
容太太说:“一下子大学毕业了。”
“也不是那么快,当中不知经过多少测验考试,也有回来哭诉被洋重欺侮的时候。”
“她自己也是洋童。”
容太太握着女儿的手,抱怨子翔双手全是疤痕。
他们坐头等舱,食用奇佳,子翔靠在父母身边,不愿再动。
瞌上眼,她做梦,看见一个高大黑影向她走来,看真了,原来是苏坤活,他要求她收留他,脸上疤痕渐渐消失,回复从前样貌,可是子翔仍然轻轻说“不”。
“什么?”
“不。”请回到你妻子与两名小孩身边去。
“子翔,是你喜欢的香蕉船冰淇淋呀。”
子翔睁开眼睛,仍然坚决地说不。
可是转头把母亲那一碟吃得一干二净。
容先生看着女儿,“大概有点心事。”
容太太说:“她自己懂得解决。”
“廿多岁是人生最好的时间,胖了,会瘦回去,头发掉了,会长回来。”
容太太说:“年轻时做梦也没想过会掉头发。”
两夫妻絮絮闲话家常。
这是结婚的原因吧,年纪大了,有个伴,一起忆述过去走过的路。
容太太说:“子翔,张伟杰李岳琪结婚十周年纪念,我请他俩游西湖。”
“呵,我又可以与他们贤伉俪见面了。”
在头等舱后边职员休息间两个服务员在聊天。
“在外国长大的女子总与我们不一样,不知为什么,她们特别潇洒:绝少搔首弄姿装模作样,值得学习。”
“我知道你在说B三号的容小姐。”
“你说她漂亮呢,是,不过头等舱里多的是美女,她另有一种气质。”
“我有那样宠爱她的父母,我也有气质。”
“不一定。”
“她阅读法文杂志,我想内涵也很重要。”
另一个笑,“一次看见嫁作商人妇的名女星也聚精会神读小说,正称赞:上了岸真有个样子!走近一看,她在看的是‘赌百家乐必胜法’。”
两个服务员低声笑起来。
他们抵埗了。
被视为有特殊气质的容小姐打一个呵欠,也不添妆,毛着头发就下了飞机。
在酒店会合了岳琪,她一定要立刻去度身做旗袍,子翔只得陪她去。
司机把她们送到游客区,整条街都是旗袍店,岳琪欢喜雀跃,每家店打价,终于挑了一家中型规模,店员比较诚恳的服装店。
岳琪一口气选了三套:一件有小凤仙领子,另一件黑丝镶水钻纽扣,还有件是反皮短袄。
“子翔,你也来挑选。”
“不,我穿蓝布衫就很好。”
店员走过来,一脸笑容,“小姐,这种牛仔布也可以做唐装短挂,里边镶火狐爪子皮,又特别又够气派。”
子翔不以为然,“我不穿动物皮。”
“小姐,”店员毫不气馁,“我们有人造皮草。”
岳琪经不起引诱,“给我做一件这种假羊毛。”
“这俗称萝卜丝,穿上最年轻漂亮。”
店员走开,子翔轻轻说:“她心里笑我们是假洋鬼子。”
电话响了,是林斯的声音:“你们在哪里?”
子翔抬起头看招牌,“和平东路一间叫华丽缘的旗袍店。”
“我马上来。”
一边李岳琪像进了糖果店的小孩一样,正端详一方打网络流苏的披肩。
子翔一贯对这些一点兴趣也没有,自觉是天生福气。
不一会林斯推门进来,握住子翔的手不放。
半小时后岳琪才心满意足结账离去,子翔觉得价钱叫她咋舌。
岳琪说:“不贵不贵,又能三日后取货,我渴望旗袍不知多久,天天穿西装真腻了。”
他们三人去喝咖啡。
子翔又说:“吃一顿茶竟是一般市民半个月工资。”
“这是游客区。”
(24)
“太奢靡了。”
林斯顾左右说:“昨日我遇见一个姓靡的人,真是罕见。”
岳琪也说:“最近看见许多不曾见不会读的宇,全像自康熙字典走出来。”
过一会张伟杰也来了,他们把岳琪交还给他。
林斯说:“子翔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不会跳舞,也不喜看戏,绝对不上澡堂,各类球赛也不适合我。”
林斯佯装大吃一惊,“是吗,这是你容子翔?你是一个这样乏味的人?”
“到底去什么地方?”
“是一间音乐学校。”
“音专?”
“你去到便知道。”
车子驶入一条私家路,道路两边种着法国梧桐树,他们在一幢灰色大宅前停下。
“咦,这间大屋有百年历史了。”
“是从前一个叫哈同的犹太人住宅。”
子翔站在门口,刚巧阳光照到门恻一块染色玻璃上,及射出瑰丽的七彩光芒,子翔细细欣赏。
门一打开,子翔看到男女学生抱着各种乐器上上落落,一个少女不小心把成迭乐谱掉到地上,一名少年放下大提琴替她捡起来。
大屋里充满乐声与生气。
林斯轻轻问:“喜欢这里吗?”
子翔笑,“好像回到老家似。”
“伯母说你自幼习小提琴。”
子翔答:“不是因为要做音乐家,而是感染文化,我弹得不好,而且这一年都未曾练琴。”
走到楼上,只见寝室以及起座间都已巧妙地改建为练习室,每间房间的窗户都对着花园。
子翔听到大提琴充满柔情,娓娓如讲故事般的乐音。
子翔靠着长廊的墙壁,忽然抬起头来,“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林斯轻轻答:“见一个人。”
“谁?”
林斯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