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J
宋律师时出一口气“不为,请别向任何人透露今日谈话内容。”
“我明白。”
不为告辞出来,觉得晕眩。
大树已经蛀通,大风一吹,便会倒下,他们几个人懵然不觉。
不为看到眼前有金星飞舞。
她静静回家去。
大嫂看见她吃一惊,“不为,你面色惨白,我炖红枣汤给你喝。”
不为缓缓坐下来,“妈妈呢?”
大嫂笑,“与孩子们在楼上试新买的冬衣。”
不为点点头。
“妈妈真溺爱四个孙儿,那几件大衣比大人穿的还名贵。”
不为低头不出声。
趁活着之际拿所有的来换取欢笑,才是智能。
“怎么不高兴?”大嫂调侃,“别吃醋,我陪你出去置新衣。”
不为静静回到楼上,拨电话给医生。
“我是阮咏坤的女儿,我想约一个时间同欧阳医生谈谈。”
看护十分亲切立刻转给医生讲话。
“是不为?”
“是,医生,我是不为。”
“我刚想约你母亲复诊。〕
“老管家退休,新来工人不知首尾,医生我想独自来见你谈谈。J
“明天下午三时好了。”
不力垂头。
她走出房去,看到四个孩子穿上全新大衣帽子手套扮雪人,伍太太乐得鼓掌。
是她的钱她爱怎样用都可以。
不为走过去,轻轻抱着母亲的手臂,忽然之间泪如泉涌。
小仍先发觉,“姑姑哭了。”
伍太太笑说:“你姑姑自小爱哭,幼稚园老师最怕她。”
不为回房去,一声不响工作至天明。
天亮,她去送莉莉。
莉莉笑说:“果然准时。”
不为断断续续把母亲的事告诉她。
一路上莉莉小心聆听。
她这样说:“很感性的老太太,你有她遗传。J
不为沉默。
“我猜想你一时间不会来上海了。”
不为落泪。
“已经成年了,上一代必然会离我们而去,像这个城市一样,历史性责任及任务经已完成,功成身退,鸟尽弓藏。”
莉莉对人与事都有真切深造的了解,很少外国女子有这么聪明。
她又问,“你可有拍照记录?”
不为点点头。
“这些悲怆都可以旧入摄影份内:生我们的人即将逝世,我们束手无策。”
不为送她上火车,看着列车开出去。
她回市区,到欧阳医生诊所。
“不为你好,阮女土的情况如何?我与她通过电话,精神还算不错。〕
不为用很技巧的措辞低低地说:“我们已经很满意,不敢奢望。”
欧阳医生说:“她原本不打算把病情告诉你们。”
不为小心翼翼地答:“不同我们商量,又同谁说,家父已不在人间。”
医生沉默,吁出一口气,“她曾同我说,盼早日与先夫同聚。”
阿,面子上伍太太积极生活,一点也不露出来。
“他们相敬如宾,恩爱数十载,晚年伍先生得了痴呆症,她不辞劳苦小心照顾他,他们是夫妇典范。”
不为不出声。
终于她咳嗽一声“医生到底还有多久?j
这句话其实一点实质的意思也无,但是听在医生耳中,却有特别意义。
“三个月,半年不定,坏细胞已扩散到全身。”
不为耳畔嗡嗡作响。
“不为,高高兴兴伴她走毕最后一程。”
不为眼前已黑,她用手遮住双目。
“奇怪,本来病入膏盲,应该觉到痛苦,可是她却异常平安。”
不为站起来,但是双脚一软,不支倒地。
看护连忙扶起她,医生立刻替她注射。
不为靠在沙发上,悠悠恢复知觉,只觉无限凄苦。
医护所替她叫了车子,她回到家中。
这时,伍太太在书房中教女孩子们织毛衣。
简单的圈圈针一路织上去做一个圆筒织成顶帽子,不为小时也学过。
母亲又教她钉纽扣“女子家里总得有针线盒子”,读大学时,男同学都找她换拉链。
她靠在门框看她们干活。
祖母的手指不够灵活了,小女孩帮她转弯,她们玩得很高兴。
女佣在厨房做肉酱意粉,熟悉粗糙的香味,不为勉强自己坐下来吃一大盘,饱到喉咙才停止,怕呕吐,立刻平躺在床上。
她不能在这种时候倒下来连累家人。
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流泪。
不劳的两个孩子进来找她,“阿姨有事与你商量。”
不为连忙坐起来,“请说。”
她有一个良好习惯,她对小孩,同待大人一模一样。
“阿姨,爸爸打电话来,说想见我们。”
“啊。”
“我们问过外婆,外婆说随得我们喜欢,不过,外婆说,最好在公众场所见面,并且司机在一边看守。”
不为点点头,“外婆思路清晰极之有理。”
“但是阿姨我们不想见他。”
“为什么?”
“他留下我们不理,我们觉得他不再是一个父亲。”
“不想去就不去好了,他再有电话来你找我听。”
两个男孩子欣然回房做功课。
艾历逊的电话接着就来了。
不为说:“艾历逊,你不珍惜的,你不再拥有。”
他恳求:“不为——”
“他们不愿意见你。”
“你帮他们洗了脑”
不为不恼反笑,“随便你怎么说。”
“我会聘请律师——”
“你省省吧,有钱,不如与情人去度假。”
不为放下电话。
伍太太问:“是艾历逊?”
“正是那个厚颜无耻,身在福中不知福,有风驶尽叹的赤发鬼。”
“我同他说,他可以到这里来见儿子,但是孩子们不愿见他。”
“占美他们做得很对。”
“这又何必呢。”
“妈妈你的心太慈,不合时宜,你别管他们的事。”
伍太太手中还拿着那顶绒线帽子,问不为:“还记得怎样收针吗?”
不为点点头,“像学骑脚踏车一样,学会了永不忘记。”
“我教你针织那年是几岁?”
“我记得还是小学生,许是五年级。”
“不劳手工比你好。”
“所以她可以开婚纱店。”
“她寄了照片来。”
“怎么不早说。”
一大叠彩色照片,只见店面全玻璃装修,只有英文招牌叫Live Love Laugh。
“真好,”不为说:“有什么是我们有而上海人没有的呢,人家比我们漂亮、聪明、勤活,人家又众志成城一味要赶过我们—一我们唯一的强项是洋化,不劳这下做对了,干脆扮假洋鬼子。”
伍太太也笑,“行吗?”
“还有什么办法,难道还敢同人比中文不行?”
伍太太说:“不劳叫我们看仔细,橱窗里两个穿婚纱的模特儿是真人。每十五分钟改变姿势吸引途人观看。”
不为甚觉安慰,姐姐不愧是典型小生意人,转一转型,出个新噱头,又活转来了。
“不劳还说什么?”
“客似云来。”
“唷,真替她庆幸。”
“她忙得睡在店铺里头,说照这种情况看,一年可以归本,第二年可能有人跟风。”
“不怕,那时她已经打好基础,成为老招牌。”
“这店也只有开在上海才行,上海人天生接受新鲜事物,早半个世纪已经有DD’S咖啡店,路名叫极斯非尔,跳探戈,吃票子蛋糕。”
不为看着母亲,“妈妈你精神很好。”
“你们回来,伴我身边,给我注射强心针。”
“妈妈,你想去哪里走走,告诉我,我陪你。”
“我喜欢耽在家里,要什么有什么,随时可以休息。”
“那也好,出门一里,不如屋里。”
母女紧紧握住双手
“张保也有信来。”
她们老人家至今仍然写信贴邮票佳邮筒寄信,情意绵绵。
“都好吗?”
“好人一定会有好报。”
“妈妈,这话连我都相信了,还有,恶人自有恶人磨,再真切没有。”
正谈得起劲,伍太大却倦了。
她回房去休息。
大嫂过来说:“听你们母女聊天真羡慕。”
“你也来加入呀。”
“光听就很有趣。”
不为说:“妈妈丝毫没有藏私。”
“我明白。”大嫂感谓,“要我那样对小仍小行,不知能不能够。”
“她们还小,不必过虑。”
不为站起来,楼上楼下四处巡了一遍,伸手摸着墙壁门框,这间屋子已经押给银行。
她自小在舒适祖屋长大,门背后还划着她每年长高记录,每次装修特地叫油漆师傅不要换掉。
不为看看一格一格还有父亲的字迹:“为为十一岁五尺高一百磅!”
不为的手指抚摸着字迹,不愿移动。
有一年,她足足高了三寸半。
父亲有能力,供给他们,养活他们。
不为一咕哝,父亲就说:“不要紧,鞋子又紧了?立刻去置新的,咏坤,多买两双放在那里随时备用。”
历历在目。
案头上有一封给伍不为的信。
是于忠艺写给她的。
他问候她,关切地问到伍太太健康,谈及养老院中情况,措辞十分得体,不卑不亢,但是比起从前明显地生疏。
他托不为寄这一些简单的量度血压器及验血糖纸等物。
不为立刻替他办妥。
连续好几天她埋头苦干。
因十分专心,女佣推门进来也不察觉。
女佣叫她,她吓一大跳,整个人弹起来。
“有人找伍小姐,在门口等。”
“你们别胡乱放不认得的人进屋来。”
不为匆匆赶到楼下。
那人仍然被关在门外,不为在门内看一看,她并不从得这个打扮素净、一脸忧伤、个子瘦长的年轻人。
那人十分有礼,“是伍不为小姐?”
不为点点头。
他露出喜悦的神色来,“终于找到你了。”
不为狐疑地说:“我并不认识你。〕
“可以找个地方谈谈吗?”
“你姓甚名谁,何故来访?”
“对不起。让我介绍自己,我叫孔元立,你说得对,我们的确没见过面,但是你见过我妻女。”
这时,有一个保母抱着一个小小婴几走近。
那幼婴约一两个月大,穿粉红色衣服,是个女孩。
不为开了门。
那幼婴口中波波作声,像是同不为招呼。
不为身不由主,伸出手去,接过幼婴,抱在怀中。
保母笑说:“小珍美认得这位姐姐……〕
不为猛地抬起头来。
珍美。
她想起来了。
在飞机上,一个少妇独自照顾新生儿,累极,不为好心。叫她休息一会.由她来暂时做保母。
但是,少妇一眠不醒,她由护理人员担着下飞机。
珍美便是那个幼婴。
不为抬起头来。
那年轻男子轻轻问:“想起来了?”
不为点点头,“请进来坐。”
女佣看见幼婴,立刻迎上去与保母攀谈,不为请客人到书房。
客人在姜兰的芬芳底下感恩道谢。
“伍小姐,我找了你很久,警方不允透露你身份,后来,辗转托熟人到航空公司查询,开头还以为你已返回多伦多,但是你还有半截飞机票未用,所以推想你仍在本市。”
不为意外说:“早知这样,我可以留一个电话号码。”
“谢谢你。”
“何足挂齿。”
“我的妻子,她叫若思。”
不为点点头。
她容貌秀美,个性温婉。
“请问,她有没有痛苦?”
不为摇摇头,“她同睡看完全一样。”
“她最后说的是什么话?〕
不为想一想,“她告诉我,女婴叫珍美,两个星期大,你叫她名宇,她会笑。”
他低下头不语,双目孺湿。
过一会他说:“谢谢你照顾她们母女,机舱人员说你一直坐在她们身旁。”
佣人斟来香片茶。
“能够当面道谢,总算了结一件心事。”
不为点点头。
“我本在科技大学任教,下个月转职赴美往波土顿大学。”
“祝你前途似锦。”
他放下名片,〔有时间的话,请来看看珍美。”
“我会的。”
他喝一口茶,放下茶杯站起来告辞。
保母抱珍美出来。
珍美忽然舞动双手。
短短数十日她个子大了一倍,骨骼亦较硬净,珍美有一头浓发,非常漂亮,下次见到她一定认得。
客人告辞出门。
伍太太走下楼来,“是谁?”她都看见了。
“朋友。”
“年纪相仿,有个小孩,是离了婚?”
不为笑,“妈妈爱管闲事。”
伍太太坐下来,“后母不好做,从前,每次我打完你们,都想:幸亏是亲生,不然一定有麻烦。”
“妈妈从来不打孩子。”
“也打过你手心。”
“我顽皮惹事?”
“我最怕累,一边不留力,希望整头家都亲自一双手做出来,力不从心,便发脾气打孩子。”
“妈妈像是说别人。”
伍太太下结论:“总而言之后母不好做,挑一个没孩子的对象比较好。”
说来说去,仍然是担心不为。
“妈妈,那只是个普通朋友。”
“是吗,为什么带着幼婴找上门来?”
“他来辞行。”
不为不想说出飞机上的事。
伍大太盘不出话来,仍然去织毛衣。
女佣过来收拾茶具。
她轻轻同不为说:“可怜,孩子母亲在飞机上突然脑溢血。”
原来如此。
不为回到房间,继续忙碌。
卧室四周堆满参考资料,笔记、衣物……
女佣推门问:“可要吸尘收拾?”
“不不,千万别进来。”
“太太说该换床单了。”
“不不,不要管我。”
不为反着手乱摆,头也不抬。
她喜欢被褥有点熟悉霉旧气息,一躺上去就知道是在家里不是酒店旅馆。
莉莉的电邮这样说:“我来得迟,华南令我失望我以为可以看到绿油油稻田,池塘里有一对对鸭鹅,孩子们骑水牛上羞涩地吹萧,处处垂柳杨花随风飘荡,村妇笑看捧出菱角、莲花、甘蔗……谁知满城高楼大厦,沙尘滚滚,机车、汽车.行人都把游客挤到一边,人们讲的是电子科技,股票,走向发财捷径,满嘴英语……我心目中的华南呢?”
不为读了,笑得流泪。
莉莉去晚了整整半个世纪。
不为回电:“心胸狭窄的西方人不允许东方进步。”
最好永远像媚外的电影里,女子还都妖冶地瞄着狭长的丹凤眼,浑身无骨似赛旗装拿着水烟袋。
莉莉苏比耶斯基这次旅游回来,当会明白伍不为不愿写华人挣扎故事的原因。
任何种族的生活都一定有上落,早期移民的意裔西裔也吃足苦头,但只有华裔特喜夸大他们的苦难。
伍不为不想再加入那诉苦队伍。
希望莉莉明白。
“——翻译小姐每日向我算钱,怕洋人赖债,时时背着我说电话,很不老实的样子,我也很警惕,不想在异乡出丑。”
“有你在身边就好了。”“
原来各处华裔个性大不一样,火车服务相当好,卫生间仍然肮脏,我们的先进电子设备他们都有,我找到冒牌手袋,像真程度至高……”
不为问:“你与出版社及作者群接洽没有?”
“嗯——”
“印象如何?我亦好奇。”
“有女子穿着背后有一条长拉链那种现买人造丝旗袍来见外国人,名片中写著名字及其著作,我看到黑鱼网丝袜上有洞、高跟拖鞋残旧、化妆奇突,我心中无比讶异,风气是太前卫,抑或未够先进?”
不为答:“少批评,多观察。”
“而且她们有着重重叠叠的名字,像贞真、眉媚、金矜、肖晓……不过也有一批比较成熟保守的作者,可以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