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说:“保姨你细心,我去拎另一双来试试。”
“这双好。”
她搀扶伍太太。
伍太太笑,“一样一双手,阿保手臂有力承担。”
保姨把伍太太头发仔细裹在一方丝巾里。
他们出发去逛早市。
不为说:“忠艺,多谢你赶来。”
于忠艺微笑,“什么话。”
他胖了一点,可见生活顺心,仍然剪平头穿卡其衣裤。
他开车兜了一个圈子,大清早,晨曦,市内有烟霞笼罩。朦胧中闪着太阳金光,路上人头涌涌,不为好奇探望。
他们在一间小馆子前停车,推门进去,地方十分雅致洁净。
保姨作主,叫了几款吃早饭的菜式。
不为没有吃早饭的习惯,正在张望,于忠艺买了咖啡进来。
“呵”不为笑,“史达拔咖啡。”
吃了早餐,保姨与伍太太聚旧。
不为拨电话找莉莉。
她仍在床上,一听不力来了,大喜, “你特地来看我?”
“我陪家母探亲。”
“呵,可抽空见个面吗,我明朝回多伦多。”
“你真来去匆匆,下午三时,在你酒店大堂见。”
放下电话,听得母亲说:“……我想去邢家宅路。”
不为知道那是外公旧居,〔现在不叫这个路名了,此刻好像改作和平东路,半个世纪过去,老房子早已拆卸。”
于忠艺说:“未必。”
保姨说:“那么,陪师母去看看。”
小轿车驶近那个老式住宅区。
“呀,还在。”
只见三层高砖屋外墙虽经过修茸亦相当残旧,最奇突的是电线外露,似病人身上搭的维生管子,接住天台上鱼骨电视天线。
一样住着人家,妇女与孩子们上上落落,见了外人,好奇地看多一眼。
保姨轻声问:〔是这一问吗。”
伍太太说:“上去看看。”
“有人住在那里呢。”
正在商量,一个中年太大气呼呼地跑下来叫:“依偷我铜钿,快还拨我!〕
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男孩窜出像一支箭般射出街。
中年太太撑着腰徒呼荷荷。
伍不太凝视那个穿宽身旗袍熨头发的妇人,忽然冲口而出:“姆妈。”
中年太大听得有人叫马马,不禁转过头来看,她见到四个陌生人,于是扬起一角眉毛。
保姨一脸笑容解释:“这位太太从前住在这里。〕
“啊,是吗。”
她不感兴趣,咚咚咚走上旧木梯。
不为低声问:“那位太太像外婆?”
伍太太点点头。
不为恻然,知道母亲忽然回到故居,沧茫间迷失在时间及空间里。
保姨连忙说:“回去吧,我们回酒店聊天。”
不为与于忠艺在一间叫徐家汇的咖啡店小憩。
于忠艺只是微笑,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他毕竟是外人,非亲非友,不过是伍家的一名前雇员。
不为静静地看着窗外的人与车。
于忠艺知道他与这可爱的洋化女一生也走不到一起,轻轻低头。
凡有客人进来,咖啡座玻璃门都会发出叮叮响声,他们两人都没有说话,可是坐得腰酸,不为都不愿起身。
终于时间到了。
他见她还带着照相机,便说:“我替你拍照。”
不为点点头,她轻轻说:“很高兴认识你。”
他说:“不为,你丰富了我的生活。”
讲得那样文艺腔又动听,使不为低下头。
他们离开了咖啡店。
她到和平饭店找到莉莉,她正收拾杂物。
房间里一天一地堆着工艺品,有巴掌大蝴蝶风筝及檀香扇,有大红织锦百子图被面,有各式吴锡大阿福泥娃娃刘关张及福禄寿,有五幅剪纸图案,有毛笔砚台,印章印泥……
“哗,整个上海搬回西方。”
莉莉沮丧:“行李一定超重。”
“这样吧,我帮你带回家邮寄到多市给你。”
“真的,你肯帮我?”
不为点点头。
“我还看中一架屏风——”
“下次再来买吧,哪里抬得动。”
“这是一个最五光十色的城市。”
两人坐下来。
莉莉细细端详不为。
“奇哉怪也。”
不为纳,“什么奇,什么怪?”
“我在你脸上看到许多故事。”
“莉莉出版业如果不景气了你可转行看相。”
“你像是刚同一个喜欢的人分了手,眼角有遗憾的意思。”
不为一怔,咦,被她说中。
“是谁.是那个剪平头的男子?”
不为没有回答。
〔但是,你嘴角又带笑意,好像千寻万访,终于遇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不为心中大奇,都被莉莉猜中,她似有料事如神的本事。
“你找到了对象?”
不为既不承认亦不否认。
莉莉遗憾,“那人不是我。J
不为更不敢搭腔。
莉莉一边把衣物放进一只大行李筐内,“那一定是个极之可爱的人。”
不为问:“可有找到适合原着?”
莉莉指一指一大叠磁盘。
不为大奇“什么这样先进?”
“而巳都已译成流利的英语,附著作者简介及近照,有人若果还这个不写那个不屑,真会吃西北风。”
不为发呆,她真的脱节,对最新行情毫无了解。
“但是,他们写得好吗?”
“好极。”
不为气馁,她坐到地上,捧着膝头。
莉莉笑了,“艺术是生活全面性品味,这个条件你比他们优胜。〕
“像打仗一样。”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他们写什么故事?”
“爱情向往、物质欲望、出国憧憬、美好生活理想,还有一个民族数千年的盼望。”
“哗。”
“即使译成英文,感性仍然强烈。〕
〔作者年龄呢?”
“我只要求十八至三十六岁的作者提供稿件。”
“会不会苛刻一点?”
莉莉解释:“过了这个年纪,除非已经成名,否则文宇一定苦涩无味。”
“那你可称满载而归。”
莉莉看着她,“不为,别堕后。”
“我尽力而为,不管该处是否一个竞技场,我都会设法做到最好。”
纵使最好还不够好,也没有法子了。
“快把余稿传到多市。”
不为点点头。
她帮莉莉收拾行李。
不为时时做梦,大学毕业,好走了,收拾行装回家,可是小小宿舍房间有许多许多东西,无论装几个箱子都装不完,终于急得哭。
这种梦是什么意思?
是不舍得走,抑或怕前路茫茫?
有一段日子,不为做梦只见满嘴牙齿掉下,不痛,也不流血,只觉尴尬。后来心理医生说掉牙,是代表怒火。
不为替莉莉的箱子拉好拉链。
“附近有个玉器市场我想去看看。”
“我替你还价。”
莉莉很高兴。
本来只预备逗留三十分钟,可是工艺品实在出色结果逛了足足一个钟头。
不为说:“我得走了,家母会牵记。”
莉莉点点头“多市见。”
她俩紧紧拥抱,莉莉吻她额角。
不为叫车回旅馆.保姨还未走,与伍太太各自捧着茶杯聊天。
不为同保姨说:“你也累了明大再来。”
她送保姨出去。
保姨依依不舍,“太太精神爽利,我很放心。”
她不知道师母已经病重。
“明日我来送你们飞机。”
保姨伸出手,轻轻抚摸不为面孔当她仍然只有五六岁,“为为,你见过阿忠了。”
“是。”
“他可有说什么2”
不为微笑摇摇头。
保姨低下头,自言自语,“怎样高攀呢,我知他心事,把你照片放在抽屉里,有空取出看,特别喜欢学你穿白衬衫……唉。”
不为无言。
“不为。我知你一时不愿安顿下来,你不过回来探亲,即使……也不会挑这个傻小子。”
不为这时轻轻说:“忠艺是个好青年。”
“哪里配得上你。”
〔保姨自幼把我带大,爱惜我,把我看得特别好,其实我一无是处。”
“不为你最憨厚。”
于忠艺的车子来了。
不为在保姨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
保姨一生人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表白,不禁瞪大双眼,手足无措。
不为拉开车门送她上车。
回到房间,发觉伍太太已经睡着。
旅馆只得一间房二张床,不为洗把脸,躺在母亲身边。
幼时,她老渴望与妈妈睡,时时恳求,被兄姐嗤之以鼻,今日,轮到她陪母亲。
半夜,伍太太醒来上卫生间,不为也一同醒来。
伍太太有点歉意。“不为,吵你睡觉。”
“不要紧。”
“我肚子有点饿。”
“我替你叫宵夜。”
不为打电话替母亲叫一碗白粥。
粥来了,她服侍母亲吃了半碗,替她漱了口。
伍大大感谓“你看这具臭皮囊老了多么讨厌。”
不为只是笑笑。
“挂住小仍小行她们,明日好走了。”
她躺下来,悠然入梦。
不为却睡不着,坐在窗口,喝咖啡,等天亮。
她趁空打了几通电话,办了些事。
保姨带着小于来送行,保姨恍然大悟的样子。
道别时,伍太太使劲挥手,像个孩子。
不虞与大嫂在飞机场接她们。
不虞抱怨:“幸亏平安回来,我们两日两夜未曾合眼,担足心事,都是不为多事。”
不为自小习惯受兄姐责怪,引以为常,照单全收从不反抗。
伍太太嘴角一直挂着微笑,脸容异常光洁,似年轻十年。
到了家,进大门的时候,她忽然双腿一软,幸亏子女一左一右扶住她。
她催大儿去接孙儿回来。
“快放学了妈你先睡一觉。”
不为悄悄通知了医生。
孩子们放学回来,围在伍太太身边,各自取出测验成绩比较。
“才拿乙级,咦,我是甲,在班上我是算术王。”
“占美你也有失手的时候。”
“祖母这是我的图画,题目是一家人。”
伍太太微笑欣赏。
女佣上来轻轻说:“欧阳医生来了。”
进来的都是欧阳慧中,“家父去医院做手术,由我做一次替工。”
不虞诧异“欧阳医生同我们家不为像一对姐妹,竟长得那么像。”
孩子们出去,医生诊治,伍太太轻轻说: “痛”
慧中替她注射,“进医院观察可好?”
不虞问:“好端端为何入院?”
慧中看看病人,伍太太仍不想说话。
这时连一向粗心大意的伍不虞也起了疑心,拉着医生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慧中看向病人。
伍太太微微点点头。
慧中把伍不虞拉到一旁轻轻说话。
只见那壮汉的眼泪忽然管籁落下。
不为别转面孔。
那是一个阴大,医生离去时,天渐渐下雨。
慧中说:“我去替伍太太办入院手续。”
“慧中谢谢你。”
“应该的。”
伍太太对子女这样说:“我快要去与你们父亲见面,很是安乐,纵使牵挂你们,也顾不得了。”
那天晚上,小仍自梦中醒来,叫醒姑姑,这样说:“我看见外公回来接外婆。”
不为紧紧抱着小仍,轻轻问:“外公白发还是黑发?”
“黑发,穿西装,戴领花,很漂亮。”
“外婆呢?”
“外婆很高兴的跟着他走了,真不舍得。”
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慧中的声音:“不为,你们快来一次。”
不为立刻醒悟到是什么一回事。
小仍已经看见他们走了,想必已经来不及。
不为叫醒各人。
大嫂还想扑粉,被大哥一手拍落粉盒,大家带看孩子们赶去。
两个欧阳医生同时走出来摇摇头。
伍不虞像疯汉似放声大哭,不为与孩子们坐在走廊上发呆。
她把一切安排得最好,放放心心地离去。
大嫂问:“她身有重病,为什么不说?”
“一说出来,子孙脸上还好意思有笑容?人人愁眉苦面,还有什么意思。”
大嫂一怔,低头说是。
没有人提到钱。
第二大清晨,不为通知姐姐。
到头来,两个女儿比儿子坚强,因为女儿早有预感,而儿子懵然不觉。
不为知会了宋律师。
宋这样说:“星期五上午十时我来府上宣读遗嘱。”
不为把时间告诉兄姐。
大家穿着黑衣坐在客厅中食不下咽。
孩子们在不为坚持下全体去了上学。
怨有头债有主,毋需小孩也一起寝食不安。
不劳说:“终于可分产业了。”语气中毫无欢喜。
不虞忽然慷慨地说:“三人平分吧。”
居然没有人反对。
可见都叫母亲的温情感动。
不为沉默,过两日宋律师一开口,一切水落石出。
不虞说:“新生意刚有点眉目,母亲看不到了,上头欢迎我们回去设厂呢,我们打算把西游记设计成三部曲电子游戏机,名宇都拟好了,叫‘上天、入地、成道’可是——”
他说话上句跟下句不联一气,语无论次,可见极之伤悲、疲倦、失望。
不为觉得大哥这时最像一个堂堂正正男子。
而大嫂呢,也当起家来。
不为听见她同佣人商量:“这几天剩下许多白饭,倒掉可惜,不如做炒饭。”
“胃口不佳,油腻腻谁吃炒饭?”
“那么,做葡国鸡饭。”
“不如海南鸡饭吧。”
正当每个人都明白这个家何等可贵之际,这个家就快结业。
不劳在房里收拾母亲的杂物。
她说,“奇怪,妈妈平时穿的皮裘、大衣、披肩全部不见了,一件首饰也找不到。”
不力仍然缄默。
“莫非都送了人?”
“她没有亲友。”
“阿保呢2”
“阿保绝对可靠,大件东西也不是佣人可以随意搬走。”
大嫂说:“那对西瓜玉镯,自然也一并失踪了。”
不劳说:“只有她给我的这副耳环还在我耳朵上。”
“我记得爸有好几只百德菲丽手表......”
不为微笑。
“不为,你可知那些东西下落?”
不为第十次摇头。
“也许在银行保管箱里,宋律师会告诉我们。”
这几日大嫂与姐姐都来向不为借黑白衣裤。
宋律师一进门,只看到整齐的黑白两色。
他朝三兄妹点点头。
“伍家这一季连二接三发生这么多事,全靠你们坚强应付。”
他喝一口茶,坐下来,取出文件宣读.“我阮咏坤将财产平均分给予女三人,希望他们互相敬爱,和气共处。”
大家松了口气。
宋律师说:“她银行户口剩下现款十七万六千八百余元。”
不虞瞪大双眼,等待宋律师说下去。
宋律师却说:“没有证券也没有珠宝。”
不劳问:“屋契呢?”
“这座独立屋已经押给银行,你们必须在一个月内迁出。”
不虞站起来,大惑不解,“你是说,母亲什么都没有留下。”
宋律师忽然笑一笑,“有,她遗爱人间。”
不虞缓缓坐下。
只有不为一个人没有意外。
宋律师说:“我告辞了,有什么事,请与我联络。”
不为送他出去。
到门口,宋律师转过头来,“奇怪,他们仿佛相当接受事实,并无吵闹。”
不为答:“到底是成年人。”
宋律师离去。
回到客厅只见不虞躺在长沙发上。
“原来什么都没有!”他反而笑起来。
“妈也真有一手,一直哄撮我们。”
“她竟这样会花钱。”
不劳说:“应该的,自己的钱,用在自己身上,我得学一学。”
“不,她也用我们身上,手段阔绰,婢仆成群司机进出,我们好好享受了三个月。”
“才三个月吗,感觉上已有三年。”